羅漾看出對方佯裝的輕鬆,可他已經顧不上了,迫切想知道:“暴雨之後呢,還發生了什麼?”
“我有些失控,吃點東西就好了。”方遙一帶而過。
“你吃的是糖,”羅漾清晰說出每一個細節,“地球的糖果,口味很奇怪,但能讓你在雨聲裡冷靜。”
方遙目不轉睛望了他一會兒,認可似的點頭:“看來你確實在場。”
“我不隻在場,還參與了,”羅漾努力說服對方,“我不是你記憶的旁觀者,不然你哪來的地球糖?”
“雲雲給的。”
“那雲雲怎麼會想到要給你地球糖果?”
“我要的。”
“你又從哪裡知道的,為什麼會向它要?”
“……”
方遙似乎從沒思考過這個問題,第一次認真細想,可這就像你見到一個東西,或者一處景物,你覺得它們很熟悉,你一定見過,一定來過,卻又怎麼都想不起。
在雲星對這樣的情況有固定解釋——基因記憶。研究認為是相同基因在延續中出現的片段意識複蘇,本質上沒什麼意義,也沒有人會去真的追根溯源。
地球上對於這類情況也有解釋,方遙學習地球知識時接觸過,還是出自那個延續至今在最古老的地球文明——他們將這種虛幻又熟悉的潛意識印象統一稱為“我上輩子見過”。
羅漾把方遙問住了,卻一點也高興不起來。他能講出無數事實當呈堂證供,絕不會撒謊的方遙也肯定一一承認,但有什麼用呢,方遙還是想不起。
支線裡的方遙和眼前的明明是同一個,可支線裡的方遙即使被雨淋得睜不開眼,也會認出捂他耳朵的自己,麵前的方遙能清楚看見自己,眼神卻像在看一個有趣的陌生人。
行程進度也沒動。
羅漾查看吊墜投射,【不為人知的他】還是85%。
“我想不起來,你很失望?”方遙反坐在長椅上,兩手搭在椅背,悠閒愜意。
“沒有,”羅漾口是心非,但也沒全非,畢竟就是這麼個情況,隻能展望未來,“想不起,那咱倆就現在開始重新交朋友。”
“謊話。”方遙無情戳破。
羅漾愣了下,在對方了然篤定的目光裡,突然反應過來:“又是黑暗圖景?”
方遙蹙眉,連黑暗圖景都知道?自己好像沒什麼隱私了。
羅漾:“你還能不能給人留點隱私……”
差點以為自己吐露心聲的方遙:“?”
羅漾:“下次看圖景之前先敲門!”
方遙歪頭,浮現一絲清澈的迷惑:“敲什麼門?”
羅漾:“我的心門。”
方遙:“……”
羅漾:“就是一個比喻,你的表情不用這麼抗拒吧?”
抗拒了嗎?方遙客觀審視,認定這是無端指責,因為自己內心在剛剛並沒什麼負麵波瀾,還認真想了一下心門要怎麼敲。
可能是羅漾掌握的信息夠充分,也可能是對方有玄妙的聊天技巧,反正方遙不討厭跟他說話,甚至有點希望對方能像記憶迷宮牢房裡那個收拾背包的快樂羅漾,自己在透視窗前看了那麼久,也沒看到任何黑暗圖景。
既然失望的圖景源於支線,那就解決支線。
“關於那個【不為人知的他】,還有什麼信息,”方遙極其自然開口,“都告訴我,我幫你想。”
完全不知道方遙已經自動自覺跟自己達成一致訴求的羅漾,聞言驚呆:“你幫我想?”
方遙點頭。
這麼熱心?羅漾簡直有種養成的喜悅:“小方遙,你真的長大了,懂事了。”
方遙:“……算了。”自己剛剛一定是受了某種不可名狀的感知乾擾。
羅漾哪能同意,權當沒聽見,立刻坐到方遙同一張長椅上,飛快提供信息:“我在你的記憶片段裡把支線進度推到85%,就被強製送回記憶迷宮監獄,你的牢房也消失了,但是解鎖了一個成就,【時光旅客】,類似遊戲榮譽吧,還附帶一封信,很有儀式感。”
“信上寫什麼?”方遙好奇。
隻有一句,羅漾記得清楚:“時光回溯,點亮又一個莫比烏斯環。”
“莫比烏斯環……”方遙若有所思,“無限循環?”
“你知道?”羅漾詫異,雲星是有什麼專門的地球知識小課堂嗎,連這種以地球數學家命名的專業詞彙都一清二楚。
“入職調查局時學過。”方遙說。
“還真是特地學習的?”過於樸素的回答,顛覆羅漾宇宙觀,“我以為是那種高科技芯片植入,或者能量連通大腦,知識數據就源源不斷灌輸了。”
方遙看羅漾的表情就像在看會為一塊奶酪踏入科學家陷阱的小白鼠:“為什麼要為可以簡單獲得的東西敞開自己的大腦?”
“……”這個問題超綱了,地球普通大學生羅漾無法回答,但,可以最後一絲掙紮,“要是不共享某部分思維感知,翻譯器怎麼工作?”
方遙:“翻譯器?”
羅漾:“你地球語說這麼標準,跟我們無障礙溝通,不是靠某種神秘的內置翻譯器嗎?”
方遙:“也是入職調查局時學的,就和你們學外語一樣。”
羅漾:“……”這是調查局還是宇宙學霸培訓中心!
“跑題了,”雖然羅漾不時閃爍的各種古怪圖景很有趣,就像心裡裝著個萬花筒,但失望的底色一直在,所以方遙果斷扯回主線,“莫比烏斯環,沒有起點,沒有終點,沿著莫比烏斯環走永遠都是在繞同一個圈,是無限循環,也是封閉循環。”
羅漾在方遙的話語裡,思緒回歸正題,聽出那冷清的聲音在最後的“封閉循環”四個字上,微妙落點:“這能代表什麼?”
“代表如果一個人在循環裡麵,一個人在循環外麵,就不可能遇見。”方遙簡明扼要,事不關己的語氣不像在討論彼此,更像在討論羅漾和另外一個人,“你點亮了莫比烏斯環,我沒有,所以你在環內的時間線上,我不在。”
羅漾:“可我明明遇見你了。”
方遙歪頭想了想:“應該這麼說,你遇見的我,不是此時此刻,現在這個時間點上的我。”
羅漾沉默下來。
事實上當方遙說出“你點亮了,我沒有”,他就察覺“點亮”才是這段記憶支線裡最關鍵的部分了。
或許可以這樣打個不恰當的比方,假設人的記憶是一條直線,那麼莫比烏斯環就是這條直線上額外的一個圈,圓圈落在直線上,點亮了,記憶就會從“直線”變成“Ω”這樣的路徑,類似並聯電路,直線與圓圈兩部分都有記憶電流通過;若是沒點亮,記憶電流就依然隻經過直線,即使那個莫比烏斯環貼在直線上,也和不存在一樣。
然而……
“不管什麼時間點,沒有兩個方遙,”羅漾定定望著眼前的人,透過那雙淺色瞳仁,他看見雪白團子,看見紫色草坪,看見孤獨少年,看見28645的暴雨,“你就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