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懷古鎮。
羅漾聽到自己毫不猶豫的回答。
“這位遊客,我們正在表演,請你稍微往旁邊一點……”一個客氣的聲音將羅漾神智扯回。
視野刹那清晰,觸目所及赫然是熟悉的江南小鎮,仿古建築與商業氣息熱鬨交融。
一群古裝打扮的演員正在為遊客們表演,他們敲鑼打鼓,為身後騎在馬上的“狀元郎”開路。
狀元及第,衣錦還鄉。
閃到旁邊遊客觀眾裡的羅漾,抬頭看看遠處的狀元府,與【七月半】中完全一樣,但【七月半】時可沒有金榜題名的表演,隻有中元節風情周。
明明是熟悉的古鎮街景,卻又有一種新鮮的陌生感。
離開圍觀人群,沿著記憶中的路在景區裡走,羅漾很快就找到了彩票點。
店門開著,一個年輕人在裡麵忙活,背影清瘦。
羅漾心裡一動,三步並兩步跨入店內:“張……”
那人聞聲轉過身來,一張完全陌生的臉,有些疑惑看著羅漾:“……買彩票?”
“啊,嗯,”羅漾有些尷尬,但更多的是失落,“買張刮刮樂。”
“要哪個?”
“十塊的。”
刮刮樂拿到手中,羅漾卻沒急著開獎,反而跟年輕人聊起來。
對方也是個開朗的:“我姓呂,不是本地人,外地過來打工的,現在張懷古鎮哪還有本地人啊。”
羅漾一愣:“我以前來這裡旅遊,在景區做買賣的好像都是張懷村的人。”
“你也說了是以前,”年輕人道,“這兩三年景區的門市基本都租給外地人了,彆說景區,連張懷村裡都沒有本村居民了,一半空著,一半租給外地人當客棧,開飯店……”
羅漾回憶旅途裡的手機時間,的確是三年前,隻是沒想到陣法的斷絕居然立竿見影,才三年,張懷村裡再無張家。
“不聊了不聊了,老
板回來了……”
剛打開話匣子的年輕人忽然收聲,轉身回收銀台開始“忙碌”
,儼然一個儘職儘責打工人。
羅漾卻哭笑不得,合著他把對方當老板聊了半天,彩票點卻是彆人的?
腳步聲進店。
羅漾轉頭,然後就愣住了。
李楚歌比旅途裡成熟了一些,曾經淩厲的眼眉少了戾氣,多了幾分舒展,氣質更沉穩,整個人也更英俊了。
直覺告訴羅漾,對方的生活應該歲月靜好,否則呈現出的氣場不可能如此平和,但如果歲月靜好,一心想賣彩票的張道簡怎麼不做了,反而換成李楚歌當老板……
“累死我了——”緊跟著進門的聲音,及時撈起羅漾下沉的心。
隻見除了麵色更加紅潤其餘毫無歲月變化的年輕天師,穿著換談不換藥的景區文化衫,晃晃悠悠進了彩票點。
李楚歌立刻忘了這裡還有一個“陌生客人”,注意力全放到張道簡身上。
羅漾趁機湊到收銀台,小聲問年輕人:“哪個是你老板?”
年輕人:“都是,這店是他倆的。”
那邊李楚歌已經把水遞了過去:“很難纏?”
張道簡接過來咕咚咕咚喝了大半,才沒好氣道:“哪有什麼不乾淨的東西,是那個臭小子不想上學在家裝中邪,胡言亂語裝得還挺像,差點把我都騙過去……”
羅漾忍住翹起的嘴角,敢情歲月靜好的張天師又乾起老本行給人解決“超自然煩惱”了,隻不過對象從曾經的張懷村村民,變成現在外來討生活的這些人。
李楚歌:“後來呢。”
張道簡:“識破那個臭小子之後,我就跟平阿姨說了,這麼愛演,小孩兒長得也帥,就彆死磕學習了,趕緊從現在開始培養藝術,什麼唱歌跳舞都安排上,以後藝考肯定沒問題,戲劇學院電影學院隨便挑,未來影帝啊……”
李楚歌:“平阿姨能聽你的?”
張道簡:“她不聽沒關係,那個臭小子聽啊,我說完他就立刻坐起來了,主動收拾書包要去上學。”
李楚歌:“……你用了咒?”
張道簡:“你師兄我能乾那事兒麼,是我準備充分,一進門先跟平阿姨聊天,幾句話就聊出來她培養孩子的用心良苦,從小就讓兒子學習了包括但不限於鋼琴、二胡、畫畫、書法、唱歌、朗誦、輪排滑……”
李楚歌:“然後你就對症下藥。”
張道簡:“對唄,這年頭乾什麼都卷,驅邪捉鬼也得搞背調啊。”
一口氣把經過說完,張天師才發現店裡還有第四個人,疑惑目光落到羅漾身上,問李楚歌:“這位是……”
李楚歌果斷搖頭:“不認識。”
兩位老板同時看向打工年輕人。
年輕人:“呃,客人,買了一張刮刮樂。”
“中了嗎?”這回張道簡是問羅漾了。
羅漾說:“還沒刮。”
張道簡看了他一會兒,忽然道:“施主,你
好麵善。”
羅漾樂了,下意識回:“你怎麼說話跟卜陣一個調調了。”
張三李四皆是一怔。
張道簡:“你認識小師弟?”
羅漾說漏了嘴,但也沒什麼,正好可以由此驗證一下,旅途裡發生的一切和現實有多少差距:“認識,我三年前來過這裡。”
“三年前?”李楚歌眼底漸沉,不易察覺的警惕。
“嗯,”羅漾自顧自繼續,“三年前這裡發生了一些事情,我在。”
李楚歌眯了眯眼,毫不猶豫否決:“那些人裡沒有你。”
所以三年前真有幾個年輕遊客,像旅途裡的他們一樣,被卷進了葬槐村的七月半。
羅漾沉默片刻,在張道簡和李楚歌越來越起疑的眼神裡,輕而含糊地說了幾個字,含糊到不懂的人聽不清,懂的人卻一下子就能明白——
五道升仙陣。
果然,收銀台後的年輕人茫然抬頭,李楚歌和張道簡則神情一震。
不同的是,李楚歌周身徹底散發危險,張道簡卻重新打量羅漾,困惑的眼中逐漸染上一層他自己都說不清的熟稔:“真奇怪,那些人裡沒有你,但我好像又見過你。”
彩票點提前關店,打工人提前下班,兩個老板,一個生客,聊著“三年前的秘密”。
羅漾將旅途中所經曆的和盤托出,奇異地並不擔心張三李四聽完會對他做什麼。
這種信任沒來由,且似乎是雙向的,因為兩人聽完不僅沒有對他做什麼,甚至連原本防備的李楚歌,都在張道簡的再三詢問中,點頭承認:“他的確有些眼熟。”
……羅漾懷疑李師弟是“被迫承認”的。
講述過程中,羅漾一直等著被打斷,因為旅途與現實一定有不相符的地方,說錯了必然會被現實中的張道簡和李楚歌糾正。
然而直到羅漾說完,除了一些無關緊要的細節——比如並沒有“年輕遊客”偷偷撲到被憑虛附身的卜陣身上,趁機偷走降壓藥,而是降壓藥鬼使神差自己掉了;再比如也不是“年輕遊客”幫助他們找到了劉衍墓室,而是一股神秘力量指引他們找到了盜洞;再再比如滿墓室逃出來的十八層惡鬼的確曾跪地喊大佬,但並沒有這個“大佬”存在,所以張天師直到現在也百思不得解。
“好像冥冥之中有一股神秘力量在幫我們,隨時隨地,無處不在……”張道簡隻能這麼總結。
羅漾意外於旅途與現實的高度一致,又在張道簡的話裡突發奇想,如果裡世界的能量真可以反作用於現實,而裡世界的時間又是無序的,那麼那一股“神秘力量”有沒有可能是旅途中的他們呢?
“啊。”羅漾忽然抬頭。
張三、李四:“?”
羅漾:“四殿陰差後來怎麼樣了?”
這事兒弄得他從離開旅途就一直鬨心,總算要有個答案了。
未料張道簡緩緩搖頭:“人不言黃泉事,容易惹來禍端。”
羅漾:“……”故
意的,無論旅途還是現實,絕對都是故意的!
是夜,羅漾住進了槐園客棧。
張秋萍在去年病逝,現在客棧承包給外麵的人打理,不過房子和地還是張道簡的,槐園現任經營者也對他客客氣氣,聽說他有朋友來,立刻按排了最好房間。
羅漾也不知道自己為嘛要住一夜,可能因為張道簡不斷勸說,盛情難卻。
而且張天師一路把他送進房間,還親手焚上一爐香,離開前特真誠留下一句:“做個好夢。”
夢裡做夢,也是難得體驗。
羅漾就這樣第二次躺到床上,進入夢鄉的夢鄉。
然後,他就在繚繞滿室的嫋嫋木質香氣裡,回到了荒野墳地。
“四殿陰差,你可知罪——”
滿天閻羅,滿地焦土,四殿陰差撲通一跪,戰戰兢兢裡也要硬著頭皮搜腸刮肚,尋找自己的錯處:“我、我不應該放任三殿陰差還陽!”
“三殿陰差還陽是他的命數,閻羅都阻攔不得,與你何乾?”
四殿陰差:“??”
“再想!”
四殿陰差快想哭了:“請閻羅明示——”
“血池河泛濫,地獄惡鬼出逃,一至十八層惡鬼齊聚劉衍墓室,你當時在場,為何不報?”
“啊?”四殿陰差茫然抬頭,“當時那幫惡鬼突然跪地齊喊大佬,我看他們氣焰好像沒那麼囂張,行為舉止又怪異,就試探性打開招魂傘,讓他們迅速返回地府,以便得一個從輕發落,難道他們沒有乖乖回去?”
“回了,一個不落。”
四殿陰差:“那……”
“那也是僥幸,下次再有此等情況,速速通報,不得耽誤!”
四殿陰差:“是——”
“七月半,鬼門開,幽魂理應混入陽間繁華,卻齊聚在這一片荒野墳地之中荒唐鬨事,你也在場,為何不報?”
四殿陰差這回有經驗了:“我又心存僥幸,自以為可以清理他們,雖然也的確清理乾淨了,下次再有此等情況,定第一時間通報,絕不耽誤!”
“不報劉衍,也是心存僥幸?”
四殿陰差:“……”
羅漾遠遠看著,清楚聽著,都替這位鬼差心酸。葬槐村根本不是他的管轄地界,為KPI出個外勤,一晚上先不說累不累,單是最後與劉衍周旋,但凡鬼將軍認真,陰差都有灰飛煙滅的危險,結果一句表揚沒撈到,全是犯錯誤。
“是我自不量力了。”劉衍這事兒,四殿陰差再沒法嘴硬,的確就是沒打過,閻王來了才拿下那惡鬼。
仍被閻羅法力壓著的鬼將軍,聞言哼一聲,似看不上陰差唯唯諾諾的樣。
“四殿陰差——”閻羅之音震得焦土都在顫。
“屬下在!”四殿陰差一激靈,高聲回應,卻不敢抬頭,僵著身子等待發落。
“說完小錯,再說大功。你今夜攔回了十八層地獄惡鬼,送回了險些鬨事的無儘遊魂,又儘心竭力抓捕劉衍,雖力有不及,但阻其逃離,沒有任其在陽間殺戮,生靈塗炭。數功並賞,官升三級,即日起調任酆都城,分管血池河地獄——”
四殿陰差終於抬起頭,破掉的經幡後,是錯愕張著的嘴。
……鬼生的大起大落實在是太突然了。
彆說陰差,羅漾都呆了半晌,可回過神後又覺得這是對方該得的,不是因為今夜那些或實至名歸或歪打正著的“功績”,而是他做好分內工作外,還會撰寫“不知所蹤冤魂錄”,是他被排擠調離閻羅三殿,赴任閻羅四殿後依然沒有消極怠工,是明知道劉衍比自己強大許多,仍勇敢抓捕。
說到劉衍,羅漾在槐園夢醒前的最後一刻想,以後鬼將軍恐怕要歸這位前陰差管了,也不知道有沒有後悔剛剛哼的那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