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禪秀走到營帳門口,遇到匆匆趕來的張虎。
張虎顯然來得很急,大冬天跑得滿頭是汗,氣喘籲籲。
一見到李禪秀,他就緊聲問:“沈姑娘,你沒事吧?我聽說蔣百夫長的手下來找你麻煩?”
李禪秀剛要說“沒事”,身後不遠處躺在木床上的張河就先探著脖子,開口抱怨:“大哥,你來得也太慢了,剛才沈姑娘差點被蔣百夫長手下的徐洪、牛峰帶走,幸虧裴二出手及時。
“對了大哥,那個裴二真厲害,一個橫刀就把徐洪打飛出去,接著又一個肘擊,把牛峰打得跪地發抖。這兩人平日囂張,沒少欺負咱們這些窮苦出身的士兵,沒想到今日被打得灰頭土臉,痛快,真是太痛快了!”
說到激動處,張河忍不住捶了一下床,結果扯動傷口,疼得臉色頓時一白。
旁邊傷兵趕緊勸他彆亂動,張虎也虎著臉訓斥。
李禪秀轉頭,微笑看著他道:“你傷口還沒愈合,不激動。要是再這樣亂動,把還沒長好的腸子再扯斷,可就沒得救了。”
張河頓時不敢亂動,一時連手腳都僵住。
這是嚇唬他的話,但顯然十分有用。
李禪秀說完,仍帶笑意的雙眸不經意掃過營帳最裡,掠過那個安靜角落。他方才好像察覺有視線落在身上,但看過去,卻並沒有。
他垂下眼眸,很快收回視線,轉身繼續往外走。
張虎剛訓完張河,見狀忙跟上,不放心道:“沈姑娘,我送你回藥房吧,萬一那姓蔣的手下又來……”
營帳的角落裡,裴二再次抬眸,看向帳門口的兩人。
見李禪秀微笑說了句什麼,張虎雖仍不放心,但也沒再跟著後,他又漸漸垂下眼眸。
方才沈姑娘被為難時,大家都說等張虎來,但他看此人,也……不過如此。
且長得五大三粗,樣貌憨厚,臉圓脖粗,站在清雅靈秀的沈姑娘麵前,實在……有礙觀瞻。
營帳門口,張虎忽然望帳裡一眼,片刻後,又皺眉移回視線。
說來也怪,他這幾日來營帳,總時不時覺得後頸發涼,像被誰盯著,但轉頭去看,卻又尋不到視線。
方才也是,明明感覺有人在看,但一轉頭,卻一切正常。
他暗暗搖頭,又訓斥張河幾句,讓對方以後都老實點,顯然他也有點被李禪秀方才的話嚇到。
接著他便不放心地追出去,雖然沈姑娘方才說事情已經解決,蔣百夫長的那兩個手下不會再來,讓他不必送。但他還是有些不放心,想遠遠跟隨,以防萬一比較好。
營帳角落,裴二似有察覺,忽然抬眸,目光銳利看向帳門位置。
不遠處的斷腿傷兵陳青,見他一會兒低頭看那兩枚小草片,一會兒又抬頭看帳門位置,一會兒又……反反複複,終於忍不住道:“哎,裴……裴二,你是不是喜歡沈姑娘?”
話剛落,一雙銳利黑眸如利劍望過來,帶著冰冷寒意。
陳青頓覺心頭一怵,結巴:“不、不是,我也沒說什麼吧?
“再說,這又不是什麼稀奇事。沈姑娘那麼好看,人也善良,彆說現在,就是他剛來傷兵營、還不是沈神醫那會兒,大家就都喜歡被他換藥,不知道有多少人暗暗動心。”
裴二握緊手中的甘草片,目光漸漸垂落。
“不過這都沒用,”見他沒那麼可怕了,陳青也大起膽子,繼續道,“有那個蔣百夫長在呢,他一直對沈姑娘糾纏不休。聽說沈姑娘剛來這時,他就瞧上了。
“說起來,也是他當初想讓沈姑娘低頭服軟,把沈姑娘調到我們傷兵營,才有後來她救你和張河的事。對了,你看沈姑娘今天好像有心事吧?你肯定不知道為什麼。”
裴二再次抬頭,緩緩看向他。
陳青說這麼多,見他難得搭理自己,不由嘿嘿一笑,神秘道:“我知道為什麼。”
裴二沒說話,繼續看著他。
陳青卻賣起關子,故意不說。
裴二定定看了他一會兒,忽然鏘然拔刀,刀刃鋒利,寒光攝人。
陳青頓時嚇得磕巴,急忙道:“彆彆,我說我說,不至於,兄弟真的不至於——”
但下一刻,卻見裴二拿起那根被他當成拐杖的破木棍,一點點削起來。對方先是將棍麵不平整的枝丫殘根削平,接著又將長度削到適中,最後麵無表情地將削好的“新拐”遞過來,黑眸定定望著他。
陳青:“……”
他忽然有些受寵若驚:“給、給我的?”
然後就見裴二竟然點了點頭,並繼續盯著他看。
陳青此刻卻不害怕了,反倒長長籲一口氣,覺得有一個重大發現——
他忽然發現裴二這人其實還不錯,雖然少爺脾氣,誰跟他說話都不理,有時比營裡的陳將軍都嚇人,但相處後發現,人其實還挺好的,就是話少了點,性子冷了點,沒大家想得那麼難相處。
這不,還給他削了跟拐杖?
陳青拿著拐杖,左右打量,心中一陣滿意,然後拄著拐,乾脆坐到裴二床前的破木凳上,勾勾手指,壓低聲音道:“你知道吧,沈姑娘是流放來的罪眷。”
裴二黑眸直直看他。
陳青:“……”
“就是被家裡犯事的人牽連,被流放來的女眷。”他簡單解釋一句,然後繼續,“按朝廷規定,這些流放來的女眷,適齡的都要嫁給當地軍戶,在這裡紮根落地,開荒墾邊。
“之前咱們雍州的郡守仁慈,允許這些女眷自己相看,而且比朝廷多給半個月的寬限期。但昨天聽說,咱們雍州換新郡守了,之前郡守說的那些都不算數。現在按朝廷規定,沈姑娘她們得在十天內就成親,嫁給這邊的軍戶。
“這十天裡,她們還能自己相看,找一個自己能看得中的。等過了十天,那就不好說了。沈姑娘肯定是在為這事發愁。
“此外還有蔣百夫長,他之前就糾纏沈姑娘,剛才又派人來‘請’。他肯定不會讓沈姑娘嫁給彆人,所以沈姑娘今天才心事重重,懂了吧?”
說完他特意看裴二一眼,卻見這人眼睛黑得幽沉,神情似比往常還冷,右手緊緊握著彎刀的刀柄。
陳青不覺又有些怵,想了想,故作輕鬆感慨道:“其實要我說,那姓蔣的也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就他那長相,那裡配得沈姑娘?
“要說起來,沈姑娘曾經也是官家小姐,雖說她祖父隻是京中小官,但也不是我等能得見的。要不是命不好,遭了流放,彆說我們,就是蔣百夫長,這輩子可能連見都見不到她一麵呢。”
說完又看一眼陷入沉默的裴二,看在對方給自己削了根拐杖的份上,他又忍不住好心勸道:“兄弟,說實在的,就算沈姑娘淪落成罪眷,你我這樣的人也不會有機會的。
“要我說,傷兵營裡動心的肯定不止你一個,但你看昨天新公文下來後,有誰主動去向沈姑娘自薦嗎?還是想得開些吧,就想想,若不是她成了罪眷,咱們這樣的人連見她一麵都不可能,何況被她親自換藥、救命?你已經是極幸運了,就當……你們緣分就到這了吧。”
陳青說著,忽然油然而生出一陣詩人的感慨,可惜肚裡沒多少貨,隻能搖頭望著帳頂。
裴二握刀的手鬆了又緊,緊了又鬆,愈發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