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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21

顧千秋將人放在地上,若無其事地起身,想習慣性地拍拍衣袍,卻發現自己已經字麵意義上的“衣衫不整”,索性放棄了。

他雙手負在身後,剛準備抬腳。

忽然就頓住了。

顧千秋抬頭。

他麵前的樹梢上,悄無聲息地站著一個人。

那人背後月色明朗,樹梢將月光分成無數碎片,落在他白色的衣衫上,夜深露中,他像一隻棲息於此的寒鴉,無聲鬼魅。

顧千秋緩聲道:“鬱少俠,你這個梁上君子的習慣,是從哪兒學的呢?”

鬱陽澤還是站在樹梢上,一點重量都沒有似的,影子絲毫不晃動,腳下的樹葉也不動。

他聲音很涼:“你來同悲盟,到底什麼圖謀?我勸你早些死心,下山去,我不殺你。”

顧千秋卻不太緊張。

——想來麵對一個自己帶大的弟子,不論換了誰來,也肯定緊張不起來啊。

“你彆站那兒裝逼。”顧千秋說道,“你下來,我可以跟你解釋明白的。”

鬱陽澤還是不動,低頭垂眸。

顧千秋循循善誘:“怎麼?你怕我偷襲你啊?我身上半點靈力都沒有,頂天了也就是偷襲一個尹旌。你跟他可不是一個水平的。”

鬱陽澤冷笑了一聲:“你對都門也是如此說的?”

顧千秋咳嗽了一聲,決定不要臉了:“那你覺得,都門跟你就是一個水平線的了?”

鬱陽澤聞言沉默,然後果然跳下樹來。

哼,就知道你吃這套。

顧千秋揉了揉仰得發酸的脖頸。

倒是沒打算繼續偷襲了。

一個高度防備、俠骨香在手的鬱陽澤——他如今赤手空拳的,確實有點小劣勢。

鬱陽澤冷冷地看著他:“你解釋吧。一個字不對,我就殺了你。”

顧千秋:“!!!”

他明明記得,自己養的是個小可愛。

怎麼一扭頭,變成大變態了?

那個新師父到底是怎麼教的?!

師父您好,以後這種活動我家陽澤就不參加了。他回家來都不說話,看起來也不是很高興,一問才知道,有師父教他一些三流劍術,陽澤邊哭邊練。所以以後這種活動我們都不參加了,真的麻煩師父您了謝謝。天殺的,老子要親手殺了你!

顧千秋道:“其實……那個,我是、是想拜你做師父的。”

鬱陽澤:“……?”

說這些話,顧千秋本來還有點不自信,但看見鬱陽澤徹底懵逼的臉,顧千秋越說語氣越篤定了。

“對!沒錯!我就是要拜你當師父的!我這一生下來,就是為了拜入同悲盟門下而活的!”

鬱陽澤:“……”

鬱陽澤:“一派胡言!”

顧千秋氣勢洶洶:“那不然,你要如何解釋,我在緣滅樓一見到你,就要舍身相救?如此危險的境地啊、如此可怕的魔頭啊、還有個變態的俞霓等著斷我後路,難道是因為我俠肝義膽、見義勇為麼?看我這樣子,明顯不是啊!”

有理有據。

鬱陽澤似乎有些被說服了。

顧千秋越說越上頭:“是,我承認,我這個人身上難解釋的地方確實有點多。但你就算不信我,你是不是得信仇元琛?堂堂離恨樓主,仇、元、琛……”

誰料,鬱陽澤很果斷地搖頭:“不信。”

顧千秋:“?”

老鐵啊老鐵,你這百年混成什麼鬼樣了?

怎麼連我的弟子都不信你?!

顧千秋很不理解:“啊?為什麼?”

鬱陽澤卻不打算跟他解釋。

顧千秋隻好道:“咳咳,不信也罷。他那個人,偶爾確實有點小不靠譜。但我想拜入同悲盟的真心日月可鑒。我可以發‘天誓’的。”

所謂“天誓”,其實就是以天地為見證的誓言。

屬於“天打雷劈”加強版的那種。

鬱陽澤斜瞥了他一眼,冷笑:“嗬,同悲盟乃天下第一仙府,曆代盟主名震修真界。我師父獨霸無上榜百年,離問鼎大道之差一步之遙,乃千秋萬代修真人士之翹楚。就你?”

顧千秋閉了閉眼睛,牙都要咬碎了。

你丫還記得這一茬啊?

那你他娘的還拜其他師父?

顧千秋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說:“哦。‘差一步’也是差啊,你真那麼佩服他的話,那你怎麼不學‘數枝雪’?連‘歸去來兮’也不練了。”

鬱陽澤靜了一秒,蹙眉:“你為什麼很在意這個?”

顧千秋不說話了。

他知道再問兩句就要暴露了。

可是,狗日的,他就是真的很在意啊!

兩人氣勢洶洶地互瞪了一會兒。

鬱陽澤道:“同悲盟有十三分支,各派自有心法招式。移山一脈,忠正不阿;斷海一脈,氣吞山河;繁陰一脈,詭秘莫測。另有光陰、洗塵、韶光、本真、不殊、極目、虛運、孤妍、問源,你想學什麼?”

顧千秋道:“你怎麼不說‘同悲’?很拿不出手麼?”

鬱陽澤忽緊緊扣住了掌心。

再怎麼如何誇讚“良玉榜首”,也終歸不過是個少年人。

泰山崩於前而色不改的本事,他尚未出師。

他看起來,真像是有苦衷的。

顧千秋輕歎一聲,算是徹底拿他沒辦法了。

他這個身份,確實難問。

這小子不知道這十年經曆了什麼,混成這幅短命樣子,一身陰沉氣……

說到底,還是他這個做師父的過錯。

於是顧千秋可憐巴巴地進行最後一輪道德綁架:“鬱少俠,我現在身受重傷,咳咳咳咳……當真隻有‘數枝雪’能救,你難道真的不準備滴水之恩、湧泉相報麼?”

鬱陽澤忍了半天,道:“這話是這麼用的麼?”

顧千秋瞪著一雙無辜的眼睛看著他。

他這副樣子,瞪俞霓都能瞪出一線生機,更彆說心地善良的鬱陽澤了,肯定十拿九穩。

但誰知,鬱陽澤搖了搖頭,避重就輕:“我會請‘洗塵’的醫師想辦法。”

顧千秋閉了閉眼睛。

算了,算了,忍住,自家孩子,自家孩子。

誰讓他上輩子真就欠他的呢?

以後一定要找機會,查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

顧千秋道:“要不你先帶我回驚虹山?人生大事,我要好好考慮一下的嘛。”

鬱陽澤皺眉,顯然不想同意。

顧千秋齊整整地切斷他的後路:“哎呀,驚虹山上就三個建築,你的‘問心生’和顧盟主的‘白玉京’皆有禁製,就剩個光禿禿的‘悲問亭’,你是怕我偷那桌子還是偷那凳子?”

鬱陽澤不得不承認他說的有道理,但是……

但是他不想讓其他人上驚虹山。

但是麵對這個……“高危份子”——不親自看守,隨便丟給其他人也不現實。

所以他左想右想,最終還是勉為其難地同意了。

先收留他一晚上。

第二日,是殺掉是趕走,再定奪吧。

顧千秋看他並不反應,非常自來熟地一掀衣裙,上山去也。

鬱陽澤看著他的背影,深深簇起了眉。

似乎在這條路上,他見過這樣的背影。

然後,他就看見這人猛的回頭,笑嘻嘻地說:“找件衣服給我。鬱少俠,你也不想彆人看到了,說你在驚虹山私藏合歡宗的妖女吧?”

他說完,還眨了眨眼睛,複又腳步輕快地上山去了。

鬱陽澤剛剛冒出來的一點熟悉感瞬間煙消雲散。

現在不光不懷念了,還生出一點殺心了呢。

·

當夜,顧千秋沒有再折騰。

鬱陽澤不讓他進屋,他也不介意,悲問亭中三張凳子一拚,將天當被蓋了。

一躺下去,顧千秋瞬間不省人事。

——他累得根本不知道究竟是睡過去了、還是暈過去了。

鬱陽澤找了件自己的衣服送過來,遠遠就看見這人睡著了。

他沐浴在月色下,身上的肮臟變得斑駁,臉上乾淨的地方卻愈發瑩潤,像是暖玉一樣,少了些平時的“賤”,安靜下來之後,他的脆弱和靈動都一覽無遺。

鬱陽澤沒有見過,但他覺得熟悉。

這種熟悉讓他很是心悸。

他忍不住多看了兩眼,然後輕輕將衣服放在桌上。

最後遙遙送了股靈力去試探顧千秋的脈搏。

他不懂醫術,但是修道途中的靈力和經脈問題還是如數家珍。

鬱陽澤頓時更奇怪了。

因為顧千秋此時脈搏又混亂不已,若不是親眼看見他的睡顏,幾乎要認為這是個正在走火入魔的人了。

鬱陽澤百思不解,在月色下站了一會兒,最終回去了。

·

等第二日晨起,鬱陽澤在悲問亭沒有見到顧千秋。

他蹙眉,看見桌上留下的一張小紙條。

【尹旌邀我去看花田,夕陽落時便歸,勿念。】

【對了,衣服很合適。尹旌一看到我,下巴都掉下來了,還是我幫他推回去的。】

【還有,煩請準備些吃食,我發現我沒辟穀。】

(上麵這條劃掉了)

【我還是在‘洗塵’混完飯再回來吧,可能會晚些。我識路了,晚上不用給我留門。】

鬱陽澤靜靜看完,靜靜抬眸。

他沒什麼表情,但指間一簇火苗將這紙條點了,頃刻間連灰都沒有剩下。

早知你給點顏色就燦爛。

但沒想到你真敢如此蹬鼻子上臉。

Chapter 22

“你那是什麼招式?從何處學來?怎的沒見你動手,我忽然就暈了?”

“……”

顧千秋看著一臉純良的尹旌。

如此純良。

不騙,他都有點不好意思了。

“這個嘛……其實你能看出來,我根本毫無靈力,怎麼可能打暈你呢?唉,悄悄告訴你吧,都是鬱陽澤動的手。”

尹旌恍然大悟:“怪不得我醒來尋你時,你竟是從驚虹山上下來的!還、還穿著代盟主的衣服!”

顧千秋道:“對咯。”

他許久不回同悲盟,正是“觸景生情”的懷念情緒,看著“洗塵”的私產——也就是一片花田——有些遺憾自己曾經怎麼沒來逛逛。

花田被分為了好幾塊地方,栽種著不少仙植,花團錦簇,連綿成海,沁人心脾。

從這路過時,微風一鬆,都感覺能延年益壽,平白多活個幾十年。

顧千秋隨手要摘一朵,被尹旌一巴掌拍在手背上——他這會兒倒是眼疾手快了。

“你做什麼?”尹旌語氣不悅,“我告訴你,你就算是‘代盟主夫人’,也彆亂動我們的花田。”

顧千秋道:“很珍貴啊?不好意思。”

尹旌看他態度好,所以態度也很好,不過說的內容還是很強硬:“你不知道,不怪你。不過彆說是你了,就是顧盟主親臨,也得過問我們濮陽長老的意思呢。”

顧千秋立刻誠惶誠恐地表示:“原來如此。那我確實不配了。”

忽然他話鋒一轉,指著遠處的一個方向說:“不過我看他們摘了那麼多,還以為不是很珍貴呢。”

尹旌隨著他指的方向一看。

那邊大概有三四個人,全是同悲盟內的弟子打扮,手中都拎著個竹籃,裡麵是滿滿的花。

尹旌的臉色一下子變得很難看。

顧千秋問:“怎麼了?你不認識他們?”

尹旌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總之表現得有點奇怪。

同悲盟內,不論十三分支,弟子們都是一樣的著裝,隻在細微之處有所不同。

乍看上去,大家都親如一家。

而且,顧千秋記得濮陽叁這個人。

雖然他是“洗塵”一脈的長老,聽起來過的是“不問世事、采菊東籬”的溫和生活,跟那些“移山”、“斷海”的大老粗們有本質上的區彆。

但其實,濮陽叁才是最他娘的暴躁的。

在移山人說“我們要克製”的時候,洗塵人往往都會咆哮著喊“我們他娘的同悲劍術天下第一,削他丫的啊!”。

嗯……尹旌此番沒有撈著袖子就往上衝,可能還是因為他“一竅不通”吧。

顧千秋看熱鬨不嫌事大,道:“你臉色彆這麼難看啊。你要是實在不爽,衝上去罵他們啊。都是同悲盟的弟子,他們打你屁股,那就是抽濮陽叁的臉啊。你儘管惹事,你們長老會替你出頭的。”

但是尹旌居然沒動。

顧千秋勸了半天,他們也沒打起來。

真是令人黯然神傷。

“嘿!喘氣啊!”顧千秋伸手在尹旌麵前晃了晃,“你這腦袋一會兒都憋成紫薯了。”

怎麼看,尹旌都是一副心痛到立刻暴斃的程度。

顧千秋終於後知後覺地察覺出了一絲不對。

“那些到底是什麼人?”

見尹旌還是沒反應,顧千秋往那邊走去。

被尹旌一把抓住了袖子。

“彆過去。”尹旌說,甚至大力拽著他,就打算走了,“彆跟他們說話,快走。”

顧千秋反骨上來了:“我不。”

他甩開尹旌的手,怒不可遏地說:“我同悲盟不允許有弟子之間的霸淩存在。顧千秋才死幾年啊!鬱陽澤是怎麼管事的?!”

尹旌被他驚到,都沒意識到他措辭的奇怪,靜了兩秒鐘才道:“現在同悲盟中,代盟主不管事……”

而不等顧千秋追問,他們身後忽然有個聲音道:“誰啊?”

那邊的四個弟子都走過來,將他們圍攏在中間,齊整整地堵住了他們所有退路。

其中領頭的那個是個身材壯實,大概是個二百多斤的大力士。

肉球一般的臉上裂出兩條縫,小眼睛閃著冷光看他們,一看就是凶神惡煞、欺男霸女的好苗子。

顧千秋:“?”

雖然他不主張外貌歧視,但是“相由心生”這個詞也不是白講的。

他當盟主的時候,十三分支各家弟子都是數一數二的俊朗美麗,他一直可驕傲了呢。

如今、如今……

“我當是誰呢?”胖子說,“原來是‘洗塵’的尹旌小醫師呀。今日澆地的糞挑了麼?就出來閒逛。”

顧千秋手指一動,就打算要教訓後輩。

卻被尹旌死死拉住了。

胖子卻已然看見了生麵孔:“這位麵生得很啊,還沒請教?是你請來幫忙挑糞的麼?”

幾個人都哄笑起來。

顧千秋閉了閉眼睛,深吸了口氣。

複睜眼,他看見這幾人身上的衣服皆繡有幾條繁雜的線,隱隱組成一個“繁”字。

是繁陰一脈的弟子。

顧千秋靜靜地問:“你們是何時入的同悲盟?現任教導師尊是誰?”

他這一問來得沒頭沒尾,幾個人都被他問懵了,還是那胖子反應最快。

“哼,哈哈哈哈,好笑。原來你是來替尹旌出頭的麼?哼,連靈力都沒有。”

他邊說,邊推攘了一下尹旌,後者立刻弱不禁風的摔倒在地,又灰頭土臉地爬起來。

“你是哪一脈的?難道不認識我們麼?知不知道得罪了我們,會有什麼下場?”

顧千秋真覺得這風氣匪夷所思!

他在震驚之時,尹旌又在旁邊拉了他一下,小聲說:“你彆說話了。他們是‘繁陰’一脈,盟主親傳,還是不要得罪為妙。”

幾人都抬起下巴,倨傲地等著顧千秋露出震驚的表情。

但顧千秋聲音涼涼的:“哦?令狐良劍收親傳了?居然是這種貨色麼?”

場麵靜了一秒,尹旌驚訝地說:“啊?”

顧千秋理直氣壯地挑眉。

尹旌更小聲地說:“同悲盟的現任盟主是嚴之雀、嚴盟主啊……你……”

“好啊你!”那胖子大聲說,“你連我盟盟主是誰都不知道,怎麼進來的同悲盟?我知道了,定然是尹旌悄悄將你帶進來的!按照同悲盟的規矩,我也隻好請你們赴死了!”

他劈裡啪啦地說完,斷喝一聲“劍來”,便有明光一閃,一把仙劍飛至。

顧千秋還是覺得很不可思議:“啊?嚴之雀不是死了嗎?”

尹旌卻看懂了形勢,猛地拽住顧千秋的胳膊,撒丫子就跑。

顧千秋莫名其妙地飛奔出去幾百米,才想起來咆哮著發問:“嚴之雀是同悲盟盟主?!開什麼玩笑!!!”

他跟嚴之雀吧,不說有什麼深仇大恨,也就是有點不共戴天而已。

簡而言之,這也是他的前男友。

這個故事又臭又長又狗血,顧千秋根本不想回憶。

原以為人死債消、棺材板一蓋便不提了。

但是他丫的,怎麼你也沒死啊?!

尹旌想回答他,但一張嘴,這四體不勤的立刻就岔氣了,順道左腳絆右腳,原地摟著顧千秋就在地上滾了好幾個圈,摔得七葷八素。

而就是頃刻的瞬間,兩人身後長劍已至。

顧千秋反應比他快得多,就地一滾就站起來了。

他雖不是“繁陰”一脈,但少年時盟內互相練手,十二分支皆有涉獵,這死胖子一看就是比苗妝還不紮實的底子,這劍他勉強一接。

他起身行雲流水,抬手行雲流水,怎麼看都是高手在世,要一鳴驚人。

隻可惜出了點小差錯。

就是他起來的時候,不知道那股氣走錯了,或者碰到了什麼誘因,他體內躁動起來,疼痛瞬間席卷全身。

顧千秋被帶得一個踉蹌,又屋漏偏逢連夜雨地踩到了路邊的小石子,瞬間摔回了尹旌身邊。

他瞳孔一縮,就看到長劍已戳至麵門,他來不及反應,隻將尹旌往身下一護。

但疼痛並沒有到來。

那長劍就直挺挺地停在原地,劍身顫抖。

尹旌呆了兩秒,碰了碰顧千秋,非常感動:“你……啊!是代盟主!”

鬱陽澤信步過來。

顧千秋被尹旌一戳,居然直挺挺地栽倒在地,尹旌大驚失色,將他扶起來一看:“你怎麼了?為什麼臉這麼紅?你、你沒事吧?”

鬱陽澤就停在兩人麵前,顧千秋一抬眸看見他,立刻生出了一種詭異的羞恥。

俞霓……老子要你的命!

尹旌一時間不知道該看哪邊了,最後呆愣愣地抬頭,問道:“鬱、代盟主……您怎麼來這裡了?”

鬱陽澤垂眸,淡淡道:“日落完了,我來看某人蹭上飯沒有。”

尹旌:“啊?”

顧千秋:“……”

顧千秋臉色是不正常的潮紅,但是神情卻冷出三分寒意,道:“鬱陽澤,不必管我,先拿人!”

又來了。

那種在緣滅樓裡的斷然和熟悉感。

鬱陽澤卻沒有反駁,瞬間抬眸。

他甚至都沒有拔劍,胖子的仙劍凝在半空中,恐懼地顫抖了半天,居然一寸寸地開裂,最終碎成無數片,落在地上。

鬱陽澤冷聲道:“再走一步,必死無疑。”

Chapter 23

“再走一步,必死無疑。”

那邊悄悄想逃命的幾人瞬間僵住。

胖子帶著恐懼的眼神,緩緩回頭,表情空白。

他是無論如何都想不到,十年不下驚虹山的鬱陽澤,居然會出現在這裡。

雖然同樣身為同悲盟弟子。

但弟子和子弟之間的差距,也是天塹。

鬱陽澤緩步向前,手就搭在俠骨香的劍柄上。

似乎下一秒,他就會直接拔劍,削掉所有人的腦袋。

尹旌把顧千秋攙扶起來,小聲問道:“你沒事吧?”

顧千秋臉色還是緋紅,卻因此而顯得他瞳孔黑得清亮,亮得幾乎攝人心魄。

不好分清,那究竟是痛快或者不痛快,是興奮還是憤怒。

尹旌忽然產生了個莫名其妙的念頭——

好像此時顧千秋若開口,鬱陽澤就會毫不猶豫地殺了幾人。

鬱陽澤打量了他們幾眼,就看見胖子的衣角上繡著的“繁”字。

他不由冷笑。

幾乎在瞬間,俠骨香出鞘一寸。

一種絕不是同一個階層的威壓瞬間籠罩方圓十裡,讓幾人兩股戰戰、牙齒打架。

他在瞬間動了殺心,並且,是真的準備殺了他們!

但就在同時,顧千秋輕聲開口:“鬱陽澤。”

他緩緩吐出一口氣,說:“我還有話要問。”

尹旌還是有點震驚於他直呼其名。

但是奇怪的是,鬱陽澤並不覺得有什麼問題,甚至很聽話的把俠骨香收回了鞘。

胖子幾人都被嚇得跪在地上了。

雖然,雖然他們確實是盟主的人。

但是鬱陽澤要殺他們,也就是順手的事。

就算到時候盟主來替他們“討回公道”了,可他們還是死透了啊!

這種時候就要識時務者為俊傑。

顧千秋站起身,下意識理了一下袍子,尹旌要扶他,被他抬手謝絕了。

路過鬱陽澤的時候,鬱陽澤看了他一眼。

顧千秋微微抬下巴,示意自己沒事。

“你們是哪年入的同悲盟?掌教師尊是誰?”

一摸一樣的問題,僅僅十分鐘之後,胖子幾人不想答也得答了。

“我、我們是七年前入盟,‘繁陰’一脈,掌教師尊就是嚴之雀。”

嚴之雀確實就是“繁陰”出身。

而且能說——嚴之雀收了這種弟子,顧千秋居然一點都不驚訝嗎?

顧千秋:“嚴之雀知道你們如此行事麼?”

胖子幾人對視,沒說話。

顧千秋淡淡道:“看來是知道的。”他看向尹旌:“你來說。”

尹旌本來都看呆了——代盟主夫人怎忽然氣勢如此強大了?

忽然被點名,不由自主地立正站好,卻還是稍有猶豫。

那畢竟是盟主的人。

同悲盟十三分支,雖各有掌教,但都是盟中長老,還是聽盟主號令行事。

當真能得罪他們麼?

顧千秋循循善誘:“尹旌。你今日不說,以後再挨欺負可就是活該了。而你若願意張嘴的話,我相信鬱代盟主,會給你一個好的交代。”

鬱陽澤本來在看他——越看越眼熟。

這人正經起來和不正經的時候,簡直雲泥之彆。

現在麵對胖子不怒自威、麵對弟子循循善誘,都讓他覺得眼熟得緊。

驟然也被點了名。

鬱陽澤不知為何,有些想笑。

既然這人願意唱紅臉,那自己就唱唱白臉吧。

鬱陽澤微微頷首,右手微動,將俠骨香往下一壓。

意思很明確。

尹旌果然被說動了。

這麼多年的欺壓,他就算是個泥捏的,也尚有三分土性呢。

“嚴盟主掌管盟內事物之後,‘繁陰’便從十三分支中脫穎了,他收的親傳弟子們擁有無上特權,日日欺行霸市。我們‘洗塵’尚算幸運,左不過被搶些東西、辱罵幾句罷了。倒是‘孤妍’的女修們,常被他們騷擾,還有……現在‘孤妍’一脈都閉門自修,連同盟道友都不見了。”尹旌越說越來氣,指著那領頭的胖子,“就是他帶的頭!”

顧千秋不可思議:“同悲盟內,‘孤妍’劍術,僅次於‘同悲’。如何能被這般欺辱?”

他對同悲盟內事物太熟稔,鬱陽澤額外看了他一眼。

尹旌卻正在氣頭上,沒意識到,甚至對顧千秋有點來氣:“那同為同悲盟分支,‘孤妍’還能跟‘繁陰’拚個你死我活嗎?她們身後又沒有出身同係的盟主。”

顧千秋簡直要被氣得撅過去了。

彆的話說不出來,一連念了好幾句:“豈有此理!”

尹旌神情傷感:“自顧盟主仙逝之後,同悲盟內……”

他說到此處,潸然淚下,一個字都吐不出來了。

顧千秋喝了鬱陽澤一句:“這些事,你知道嗎?”

他的語氣很不客氣,把在場的其他人都給嚇了一哆嗦。

但鬱陽澤卻並未覺得奇怪,那一瞬間,他隻簇著眉,低頭輕聲答:“我…我不知道。”

他的樣子,實在不像是“良玉榜首”的少年英才。

而像是個做了錯事,正在被師父訓斥的普通少年郎。

顧千秋怒道:“你這個‘代盟主’是如何做的?你師父若是知道了,定然要被你氣得活過來,又再氣死一次!”

顧千秋沒說謊,因為他現在,真的要雙眼一翻過去了。

鬱陽澤老老實實聽完了訓,反思了一會兒,才慢了半拍地意識到:不對,怎麼莫名其妙就被訓了?

雖然這事他確實有責任。

但就算是挨訓,也不應該是這季清光來訓吧?

尹旌落淚落了半天,就開始哭、大哭、嚎啕。

傷心到極點,便開始哭顧盟主怎麼如此短命,真是天妒英才。

顧千秋不習慣聽人給自己哭墳,將尹旌一拽,拍拍他的後背哄道:“好了好了,這事兒過去了,以後再也不會有這種事發生了。乖啊,彆哭了,再哭我就抽你了啊。”

不知為何,看著他哄人,鬱陽澤有些不爽。

下一秒,顧千秋抬頭,道:“鬱陽澤,全部處死吧。”

雖然是被吩咐,但這也是鬱陽澤本身的想法,二者不謀而合,鬱陽澤也就沒反駁,直接拔劍。

霎時間,淒涼之意驟起,俠骨香鋒芒畢露。

尹旌一抖,不可置信地抬頭。

他當真沒想到,鬱陽澤願意做到這個地步。

那胖子一看大事不好,瞬間抓了旁邊的兩個小弟,往鬱陽澤的劍上一戳,自己則扭出了一種絕不符合他這個體型的靈活,腿都掄出火星子了,就要遁走。

但鬱陽澤哪裡給他這個機會?

長劍如靈蛇出洞,直接戳中那二百多斤的大力士。

胖子在最後千鈞一秒,大聲疾呼:“我是嚴盟主最寵愛的弟子!鬱陽澤,你真敢殺我?!”

但鬱陽澤慣常連眉毛都沒動一下,手腕下壓,直接將胖子戳在了地上。

胖子除了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什麼反應都沒有,瞬間死透了。

俠骨香有靈氣護住劍身,被拔出來之後,一點醃臟都沒有染上,劍光雪亮,被收入鞘中。

鬱陽澤也看都沒看他一眼。

顧千秋被氣得找不著北了,又像是極度疲勞,掐著自己的眉心,似乎念叨了兩句“怎會如此”什麼的。

但他聲音太輕,兩人都聽不清楚。

隻能看見他臉還有些微紅,眉頭緊皺,手指尖有他自己都沒察覺到的輕顫。

尹旌抽抽嗒嗒的,要跟鬱陽澤道謝。

但被素來不喜歡這種事的鬱陽澤抬了下手,擋了。

尹旌隻好回身拉著顧千秋的手:“不知該如何感謝你。嗚嗚,不愧是代盟主夫人,鬱盟主他、他……他真聽你的話啊!”

顧千秋:“……”

鬱陽澤:“……”

顧千秋非常疲憊地抬了一下手,讓他先走。

尹旌總算是機靈了一回,相信他們要二人世界,於是迅速消失。

曠野的風不算平靜,繁花如浪。

顧千秋強撐著渾身的顫抖,輕輕咳嗽了幾聲,抬眸看著鬱陽澤。

那眼眸如繁星閃爍,亮得驚人。

“這十年你不下驚虹山,到底是在做什麼?”

有一瞬間,鬱陽澤幾乎要脫口出一個答案。

但也僅僅是一瞬間。

這個秘密,他不會讓任何人知道。

特彆是,一個渾身秘密、不知深淺的人。

鬱陽澤並不回答,而是拿出了魚影瓊扇柄,遞給顧千秋。

但顧千秋並不接過。

“你什麼意思?”

兩人在月色和繁花之中互相凝視了幾秒。

鬱陽澤蹙眉道:“我不習慣接受彆人的東西。”

顧千秋忽然就笑了,像是嘲諷,又像是自嘲。

“好,好,好。”顧千秋一邊點頭,一邊說,“我都要忘記這一茬了。你堂堂鬱少俠,自是不願要‘彆人’的東西。”

鬱陽澤尚反應不過來他什麼意思,就看到顧千秋忽然嘔出一大口血來。

他下意識想攙扶,卻被顧千秋瞬間擋住。

“不勞煩你。”顧千秋揩掉嘴角的血跡,語氣似悲,卻又有苦澀的笑意,“都是我的命。都是我的命。”

他晃了一下,就往前走去。

雖然並不能完全理解,但是鬱陽澤感受到了他的全部情緒。

領悟“一霎晚風”心法之後,他對“悲”之一字,非常敏銳。

鬱陽澤手握魚影瓊扇柄,剛想追人,卻聽見季清光緩緩念道──

“瞿塘嘈嘈十二灘,此中道路古來難。”

“常道人心不如水,等閒平地起波瀾。”

Chapter 24

當夜,顧千秋橫豎睡不著。

他實在想不明白,為什麼同悲盟的盟主不是令狐良劍,而變成了嚴之雀。

倒也不是說令狐良劍有多好。

選他完全是因為同行襯托──嚴之雀也太不是東西了。

回想起這位,才是真的比俞霓都拿不出手的前任。

細論起來,他和嚴之雀同歲,還是同一屆拜入同悲盟。

手握的妥妥是“青梅竹馬”的劇本。

但兩人好了沒多久,嚴之雀在一個夜晚輕輕進入顧千秋的房門中,一邊安靜地流淚,一邊悲傷又絕望地說:“千秋,你總不能阻止我奔向更好的人吧?”

彼時顧千秋:“?”

嚴之雀雖然沒有明說,但話裡話外都是在嫌棄他“出身不彰、修為不顯”。

殊不知這是個徹頭徹尾的誤會。

當時,顧千秋初初入門,又被仲長承運選中修了“同悲”道。

──這一脈也不知是踩了狗屎還是天生倒黴催,近幾代全是單傳的獨苗苗,跟隔壁人丁新旺的完全不是一個量級。

顧千秋拜師後,就經常十天半個月都呆在驚虹山上,偶爾能抽空下山來,也隻來得及敘話幾句、送些花和果子,就得回去。

很快,這個在大選中最出類拔萃的弟子,在盟中就查無此人了。

顧千秋當時也年少,愛恨難通。

他真以為是自己有失,嚴之雀跟他在一起委屈得很。

遂放下身段、不要麵子、還跟師父起了點小摩擦,在一個月內一連道歉十五回,回回都真心誠意。

但最後,嚴之雀在眾目睽睽之下,絕望又痛苦地說:“顧千秋!你能不能要點臉?不要再糾纏我了!求你了,放過我吧……”

而此時,顧千秋才發現那句“奔向更好的人”不是氣話。

而是真的──真的不能再真的那種。

因為在和顧千秋“圍爐夜話”之前,嚴之雀就已經跟“更好的人”有情人終成眷屬了。

說到這裡,也不過是一個被綠了的故事。

顧千秋也確實有所虧欠,認栽便是。

但是,後來顧千秋首創“雲來去”初露鋒芒、再創“數枝雪”獨霸一方、終創“千秋同悲七十二式”登臨天碑無上榜首,手持神劍“逢春”,舉世無雙。

嚴之雀居然回來求他複合。

說什麼“當初我也是被人誘惑”、“其實我真正愛的隻有你一個”、“這次我絕不會離開你,你就是最好人”雲雲。

但彼時顧千秋已經經曆過了好幾段失敗的戀愛,心如死水。

所以顧千秋說:“往事何必再提。”

嚴之雀震驚、難過、怨恨、不可置信。

他一貫的魅力在瞬間被瓦解,他接受不了。

後來呢?

後來嚴之雀挖走了他的“現任”。

哈哈哈……好險,差點就發現自己身邊全是人渣了。

還好沒發現。

所以,同悲盟到底是怎麼落到嚴之雀手上的?

還搞得如此烏煙瘴氣!

娘的,早知道死晚一點。

不對,應該是死的時候,把這群人都一波帶走!

顧千秋越想越愧疚。

他乾脆翻身坐起,思索了一會兒,頭暈腦脹。

他決定去看看師父。

雖然已經從尹旌那裡得知,仲長承運已然閉關十載了,必然不可能見他──當然他這副鬼樣子,也不太想被師父看到──所以隻是去看一眼而已。

驚虹山有個側峰,與主峰相隔甚遠。

但確實是同一條山脈上。

仲長承運喜歡安靜,那邊的小湖也特彆合他老人家的心意,所以他直接獨霸了一整個山頭,山門外有誰也解不開的禁製。

嗯……這個“誰”不包括他。

開玩笑,他可是仲長承運的親親寶貝徒弟!

仗著師父閉關,顧千秋踩著月色,溜達到了側峰山腳。

山腳下種滿了各色果樹,一茬接一茬的熟,一年四季都有不同的果子吃。

而且就他和仲長承運兩個人,最多再加一個鬱陽澤,那是吃也吃不完,每每果實太熟落地,就爛成一片泥。

顧千秋倒是仗著修為高,看似踩著路過去,其實分毫不沾地。

老頭兒也不怎麼下山,在山上養了大概七八十隻大鬆鼠,指使它們乾這乾那,連一個子兒也不發,非常不道德。

直到有一回鬱陽澤路過此地──顧千秋捏了一堆死狀淒慘的紙人紙馬紙判官“考驗”他──鬱陽澤一驚之下,一腳踩進了爛熟的果子裡。

嗯……這也是顧千秋唯一一次惡作劇成功。

雖然鬱陽澤一句話沒說。

但是從此以後,年年吃不完的果子都被他摘下來釀酒了。

而實在用不完的,就會被他從驚虹山上丟下去。

──山底的弟子們漸漸約定俗成,認為驚虹山上的果子吃了之後能容顏永駐、長生不老,年年都來等待“上天的饋贈”。

不過此次顧千秋沒有靈力“飄”過去了。

他順手摘了個蘋果,在衣襟上蹭了蹭,一邊吃,一邊非常小心地借著月色往前走。

但可惜,這裡林子太密,顧千秋如履薄冰地往前走,還是一腳踩進了爛熟的果子裡。

那感覺……就不形容了。

顧千秋低頭看了一會兒,忽然莫名地笑了。

繼而大步流星地向前,不看路了。

顧千秋發現自己也有些變化。

似乎死過一次之後,他真的做到了放下麵子,更加隨心隨性。

穿過密林,他麵前出現了一棟似乎被風一吹就會倒的草房子。

仲長承運說這樣住著比較舒適。

曾經,顧千秋對此表示強烈質疑。

但現在,他似乎也領略了其中二三含義。

他知道仲長承運不會在這。

側峰上有個斷崖,斷崖後有個山洞,老頭子修煉的時候喜歡到那裡去,據說是離天比較近,能更好地吸收日月精華。

──嗯,全是扯淡。

顧千秋繞過草屋,再向上去,卻沒靠斷崖太近。

崖上沒有仲長承運的身影,應該是在後麵的山洞裡。

顧千秋本有些微惱,又歎了口氣。

算了,住在那寒磣的草屋裡,說不定還不如避風的山洞呢。

老頭兒高興就行了。

顧千秋站在那裡看,像個石雕一樣,一直看了很久很久。

十年。

這時間也太巧了。

難道是當時仲長承運想要救他?

可是天道之下,誰能逆天而行呢?

可千萬彆出事啊。

忽然,一隻鬆鼠跳到了他的肩膀上。

顧千秋側頭,勉強笑了一下:“你認出我啦?”

大概是老頭閉關了十年,這群鬆鼠沒被壓榨,一個吃得比一個渾圓,壓得他肩膀發酸。

仲長承運喜歡清靜,這些鬆鼠都沒開靈智,所以不會回答顧千秋,隻是瞪著一雙溜溜圓的眼睛看著他。

顧千秋隨手擼了它一把,道:“帶你去遊湖。”

剩下的鬆鼠全都發出不滿的抗議,一時間“咕咕”聲響徹山巔。

它們才不管顧千秋能不能承受它們的重量,一個個排著隊就往顧千秋身上跳,砸得顧千秋輕聲叫起來:“都去都去!你們胖得跟個石墩子似的,少砸我!”

所謂遊湖,其實就是去仲長承運的小湖上泛舟。

老頭給這湖起名叫“觀山湖”,是整個側峰上他最寶貴的一片地。

反正鬱陽澤是沒資格靠近的。

而他,就算作為“最寶貝的親親徒弟”,也被禁止在其中用靈力。

所有植被不被約束地瘋長,老頭美其名曰“野性之美”。

而顧千秋也不得不承認,這裡確實美麗──當然他還是偷偷施了術。

這麼美的地方,不允許蛇出現!

當時,鬆鼠們發出齊聲的歡呼,花生杏仁的亂飛。

他身上掛著好幾隻鬆鼠,艱難地走到湖邊。

這裡各種植物吸收這天地靈力,一點不被約束,已然長成了它們能成為的最繁茂樣子。

葳蕤的水草和橫斷的木就在水下,清澈得看到十幾米深的地方,湖麵是一種幽靜的綠,月色在其中波光粼粼,靜謐得似神仙鬼蜮。

而太陽出來的時候,水光則會瀲灩泛濫,周圍環抱的群山的倒影會映在湖麵,似一張巨大的異形畫卷,是天地之間最為神聖的秘境。

顧千秋每每遇到煩心事,都會來此泛舟。

所謂“舟”,其實連船都算不上,就是幾根橫木拚成的簡易竹筏。

顧千秋將它拉出來,不由笑了:“你命比我的硬啊。”

推著竹筏入水,鬆鼠們已經爭先恐後地跳上去了。

顧千秋道:“你們給我留點位置。”

終於,他在竹筏上擠出一片空地,躺下了。

它們協調了一下,大部分坐在邊緣空處,還有的蜷在顧千秋腳邊、手邊,而實在無處可去的兩隻鬆鼠惡向膽邊生,直接坐在了顧千秋的身上。

顧千秋懶懶地把它從胸口往下推:“一會兒把我壓死了怎麼辦?你們會行船麼?”

又是一陣悉悉索索的響動。

沒一會兒,世界終於安靜了。

今夜月色很好,是個滿月,清亮又明朗的柔光,盛著無邊溫柔。

鬆鼠們嘰嘰咕咕的從嘴裡掏出堅果,一邊賞月一邊剝。

當然還不忘分了一點給顧千秋。

而顧千秋吃人嘴軟,吃鬆鼠也嘴軟,就原諒了它們發出的噪聲。

他在這瑣碎的噪聲中緩緩睡去。

Chapter25

尹旌在驚虹山底下,等了一整天。

看見太陽東升西落,月亮東升西落,晨光又熹微。

顧千秋溜溜噠噠地走到他身後,一把拍醒搖搖欲睡的他,問:“你在這兒做什麼?”

尹旌站起來,還有些迷糊:“你怎麼從外麵回來了?我都等了你一整天了。”

但他並不是真的想追問這個問題,而是將一個東西塞進了顧千秋的手裡,熱情地說:“原來你真的有病!”

顧千秋:“?”

顧千秋匪夷所思:“你在這等了我一整天,就是為了……罵我有病?”

尹旌忙說:“不是不是。我是說,你昨日暈倒時我摸到你的脈搏了,確實混亂不堪,我那兩個師兄看來是醫術不到家。這是我自己連夜熬的藥,安神靜心用,你先喝著,等我回去再想想辦法。”

顧千秋掂了一下那個罐子,笑道:“你有心了。”

尹旌很靦腆地笑了一下。

笑得……有點蕩漾?

顧千秋卻忽然心生警惕。

總覺得他狗嘴裡吐不出象牙來。

果不其然,尹旌害羞地說:“其實你對我的好,我都看在眼裡、記在心裡。昨日那飛劍襲來的時候,你下意識將我護在身下,我都看出來了。”

顧千秋乾笑了兩聲:“其實,隨便換個人,我也……”

“你不用說了。我懂,我都懂。”尹旌直接打斷他,“你與代盟主兩情相悅,我都明白。哎,若非如此,我定然是要追求你的。”

顧千秋:“!!”

他一口氣沒喘順,咳了個天昏地暗。

尹旌想上來給他拍拍順氣,被顧千秋手忙腳亂地擋了:“不必,不必,我咳死了就好了。”

尹旌有些手足無措地站在原地,有些惱。

“其實……你不必因此煩惱的。我說這些話給你聽,並不是想從你這裡謀求什麼,隻是想告訴你罷了。你與代盟主比翼連枝、情若金堅,我不會挖牆腳的!”

這話說的……

顧千秋好不容易順過來的那口氣,又岔過去了。

他兀自咳嗽了半天,默念一句“童言無忌,大風刮去”,複又直起腰、抬起頭,又是那副儘在掌握的人模狗樣。

“算了。你上山來敘話。”顧千秋轉身欲走。

“……啊?”尹旌站在原地猶豫,“驚虹山是禁地,我若亂走,代盟主會生氣的。”

顧千秋道:“哪兒來那麼多規矩?上來!”

尹旌終於抬腿,兩人一路上了驚虹山。

坐在悲問亭中。

顧千秋琢磨了一下,忽然露出了一個無比燦爛的笑容。

尹旌:“!”

尹旌不敢多看,扭頭到一邊,小聲問:“做什麼?”

顧千秋又頃刻哀愁起來,做作地道:“尹少俠,這個……我在合歡宗的時候呢,曾經有過相交好友,現在與他分隔兩地,也不知他近況如何。哎,若我有些靈力,便與他‘千裡話境’,問問他可有飯食?可有衣穿?但是,我這不爭氣的天賦,哎……”

尹旌現在早把顧千秋當恩人和偶像了,他此言一出,尹旌哪兒還不會上趕著就送?

“我給你開啊!”尹旌掏出一塊玉石,微微輸入靈力,就遞到顧千秋手中,“如此小事,還令你這般不開心。以後,隻要你想‘千裡話境’,隨時來找我就好!”

顧千秋裝作感激地道:“尹少俠,你真是個好人!”

尹旌搖頭、擺手,動作行雲流水:“不、不用客氣的。”

就絲毫沒有意識到,這件事的不合理之處。

顧千秋拿過傳音玉石,然後抬眸,靜靜看了他五秒。

尹旌立刻起身道:“啊這、我……我忽然有些渴,先去上個茅廁。”

顧千秋哭笑不得:“尹少俠,你在驚虹山上隨便逛逛吧,一會兒我來尋你。”

尹旌問:“啊?我可以嗎?代盟主不會生氣麼?”

顧千秋篤定道:“鬱少俠他天性良善,不會介意的。”

目送走了尹旌之後,顧千秋一刻都沒耽擱,立刻聯係老鐵。

“千裡話境”內。

顧千秋直接道:“人你帶回去了沒有?”

仇元琛氣勢洶洶:“你這幾天上哪兒去了?!連個消息也沒有。你丫那腦袋到底怎麼想的?我樓內全是情竇初開的大小夥子,你弄個美人過來,是要壞他們的道心嗎?”

顧千秋道:“這跟我有什麼關係?有人心如鐵,美人在懷也不動如山;而有人心不堅,就算你嚴防死守,他該早戀還不是得早戀?”

仇元琛咆哮:“歪理!”

顧千秋咳嗽了一聲,道:“他們就算是道心動搖了,也不能怪那姑娘。你看,當初咱們去‘人間極樂宮’,如此美人,你仇大樓主,不也是視若無睹麼?說明什麼?說明你在‘無情一道’頗有建樹啊!登仙之途,指日可待。”

仇元琛沉默。

就算知道是老鐵在胡言亂語,但還是有點小高興呢。

仇元琛回神,道:“哦,沒事,我已經把人給你送來了。”

顧千秋站了起來,提高聲音:“什麼?”

仇元琛淡淡道:“不用來接我,我識路。而且已經到同悲盟山門外了。”

顧千秋聲音更高:“你沒說是來找我的吧?”

仇元琛道:“我看起來很像個傻子麼?放心吧,我說我是來找鬱陽澤的,他們都沒懷疑。”

顧千秋說:“等等等等……”

倒不是他不想收留殷凝月。

而是同悲盟內現在他說話無用。

而且因為嚴之雀,搞得盟內事情有點複雜。

那“孤妍”一脈現在門都不開了,殷凝月來此,不如在離恨樓安全啊!

但仇元琛可不管他這麼多,繼續叨叨。

“不是。這顏子行怎麼還坐你家門口啊?這都多少年了?剛剛從他身邊路過,若不是我及時屏蔽了嗅覺,今兒我可就壯烈了。”

“你小聲點!當心被他聽見了,上山來錘我怎麼辦?我又沒辦法還手!”

仇元琛怪怪地笑了兩聲:“還不是因為你,非得跟人家搞什麼賭約,‘看大門’這麼離譜的懲罰你都說得出來,你簡直太惡毒了你!”

顧千秋:“……”

仇元琛越說越來勁:“想當年,這顏子行也是修真界響當當的人物,還上了‘珠簾榜’,追他的女修能排出二裡地去。結果就因為比劍輸給你了,就搞成這幅鬼樣子!他三十年未曾與人動過手,都被天碑除名了。”

顧千秋:“……好了,再說就不禮貌了。”

仇元琛仗著關係好,偏不住嘴:“要我說,輸給你怎麼了?整個修真界,誰不輸給你?大家輸完了都很正常,該過日子的過日子,怎麼偏偏就他耿耿於懷?”

顧千秋:“老仇,你失去我了。就這樣吧,以後彆聯係了。”

下一秒,仇元琛出現在悲問亭前。

“是誰要跟我絕交?”他問。

“絕對不是我!”顧千秋答,“絕交這種事情都乾得出來,簡直太喪心病狂了!”

他說完,往仇元琛身後一看:“人呢?”

隨即,顧千秋笑起來:“還得是我兄弟。”

誰料,仇元琛笑得比他還燦爛:“你不會是以為我沒帶吧?想什麼呢,她在山底。”

顧千秋笑容一秒消失。

仇元琛:“啊那不然呢?我這一路聊著過來,她就算是個傻子,也知道你的身份了啊。”

顧千秋瞪了他一眼,道:“同悲盟內情況有點複雜。”

仇元琛剛想追問。

這時,遠處的林中走出來一個鬱陽澤,手裡還拎著一個被抓了現行的尹旌。

尹旌再三保證自己絕沒有要挖牆腳的意思。

但都被鬱陽澤無視了。

他腳步稍緩,接著隨手將尹旌丟在地上——靈力成繩,將他捆成了個大粽子,還很好心地堵上了嘴。

“不知今日仇樓主駕到,有失遠迎。”鬱陽澤走入悲問亭中。

“……”仇元琛看向顧千秋,皺眉:他是不是對我有意見?

顧千秋抬頭看了看天,又低頭看了看地,似乎忽然發現驚虹山風景絕美,無心接話。

而鬱陽澤卻看見的是,他們“眉來眼去”的證據。

這讓他有種微妙的不爽。

怎麼說呢,當初師父跟這人“廝混”在一起的時間,比跟他待在一起的時間還要長。

今兒也叫新仇舊恨一起算了。

鬱陽澤頓了一下,和顏悅色地表示:“我竟不知二位關係,好到了這種程度?看來在合歡宗內,你們並不是初遇啊。”

仇元琛還是看向顧千秋:要不你就告訴他得了。

顧千秋虎目一睜:放你娘的屁!

他以前可是劍道魁首、修真第一人!多麼偉光正的形象啊!

麵對彆人,尚且能豁出去不要臉了。

但麵對單傳的子弟,真的很難開口好嗎?

顧千秋沉吟道:“這個……其實……”

仇元琛從小就跟他穿同一條褲子,看他張嘴,就知道他要放什麼屁。

此時如閃電般出手,但還是沒捂上那張臭嘴。

顧千秋道:“其實是仇樓主對我一見鐘情,追我至此。”

鬱陽澤好像青天白日被雷劈了。

他緩緩看向仇元琛。

仇元琛冷靜、沉默、思考,然後痛心疾首地點頭。

“是,是,我對他一見鐘情。”

鬱陽澤:“……您不是修的無情道嗎?”

仇元琛誇張地歎息一聲:“情之一字,熏神染骨,誤儘蒼生!”

鬱陽澤又去看顧千秋。

顧千秋柔弱地捂住了臉:“嚶……”

鬱陽澤覺得這個事情走向變得詭異了。

而且太詭異,以至於他形容不出來到底有多詭異!

顧千秋一看他大腦宕機的樣子,趁機道:“這個……鬱少俠,我有一個朋友,想拜入‘孤妍’門下,你看,是不是能行個方便?”

鬱陽澤果然注意力被轉走了,皺眉:“我又不是‘孤妍’一脈。”

顧千秋道:“但你在她們那兒有麵子啊。”

鬱陽澤道:“什麼?”

顧千秋道:“你昨日戳死了那個胖子,大快人心,她們肯定視你為偶像,豈不是很有麵子?”

鬱陽澤道:“……我為什麼要幫你?”

顧千秋收拾心情,眨巴眨巴了眼睛,無辜又可憐地看著他。

旁邊的仇元琛立刻發出了一聲誇張的“咦!”

顧千秋上前將尹旌解開了。

那人一張嘴,第一句居然是:“代盟主居然有那麼多情敵!”

那邊的仇元琛耳清目明:“——啊?”

顧千秋一把抓住尹旌的嘴,在他耳邊說:“你把鬱少俠,還有山下的一個姑娘,帶去‘孤妍’,努力辦事,懂麼?”

尹旌耳邊被吹了風,耳朵立刻就紅了,但還是非常有原則。

“不行!不行!我不能讓你單獨跟仇樓主相處!你既然當了我同悲盟代盟主的道侶,便不能再後悔啦!腳踏兩條船這種事,真的很不禮貌!”

但還好,顧千秋預判了他的預判。

尹旌費力嚎了半天,但其實一個音都沒有流出來。

以上的咆哮,全是他個人腦補的。

顧千秋一推他:“乖。快去。你也不想‘孤妍’的仙女姐姐們,以後都擔驚受怕吧?”

一句話非常有用,尹旌老老實實地一想,就老老實實地走到了鬱陽澤身邊。

鬱陽澤蹙眉:“我為何要……?”

顧千秋及時打斷他:“鬱少俠,求你了……”

一旁的仇元琛已經沒眼看了。

而且他整個人處在一種“欲說還休”的狀態裡,腦袋轉了兩下,似乎也有一萬句“肺腑之言”要吐露,如火山噴發的前一秒。

尹旌還是不負所望,把鬱陽澤給帶走了。

而他們一下山,仇元琛就咆哮道:“你跟他?啊?你、畜生,你可是他的師父啊!”

顧千秋也絕望地咆哮:“怎麼可能!”

仇元琛痛心疾首,表情扭曲:“怎麼不可能?你有前科的啊!”

顧千秋道:“前你個頭!老子是前任道侶多了一點,但自家人絕不下手!”

仇元琛手指著下山的方向:“那剛剛……那小弟子說的什麼?”

顧千秋表情痛苦:“這個我很難跟你解釋,但你隻要記住,我對鬱陽澤的感情,跟你對你是一樣的就行了。”

仇元琛雙手環在胸前,表情非常欠揍:“真的麼?我不信。”

顧千秋:“……”

顧千秋朝著白玉京的方向,假裝喝道:“霜雪明!”

仇元琛果然改口:“嗯。好吧我信了。你們就是純純的兄弟情。”

Chapter 26

鬱陽澤如踩著一片柔軟的雲霧上山。

忽然,他猛地一扭頭,身後的殷凝月立刻如一隻被驚嚇到的小兔子,廢了很大的努力才沒有往後竄一步:“怎、怎麼了?”

鬱陽澤的眼神閃著些許探究的光:“你跟季清光是什麼關係?”

殷凝月遲疑地說:“……算、算朋友吧?”

其實,她也不知道具體算什麼關係。

她們真的隻是在一個月前初識。

但是如今她離開合歡宗、到過離恨樓,現在又站在同悲盟的土地上,麵前站著良玉榜的榜首。

全都倚仗那個偶然間相識的人。

隻是說出去沒人會信吧?

鬱陽澤淡淡道:“看來他交友甚為廣泛,除你之外,跟離恨樓主也關係匪淺呢。隻是我與仇元琛相識已久,從未聽過‘季清光’這個名字。離恨樓主心思深沉,不像隨便與人推心置腹的人。”

殷凝月表示一個字都聽不懂。

於她而言,季清光跟一坨謎團沒區彆。

鬱陽澤站在稍高處回首,身後是一片繁茂的翠綠森林,他的目光看似淡然,但其中暗含的詰問像是一把銳利的尖刀,可以輕易破除任何團團的迷霧。

而殷凝月哪裡見過這個架勢?

她雖然沒做任何虧心事。

但在這種目光之下,她居然生出了一種莫名的心虛,想轉身拔腿就跑。

大概三秒鐘後,鬱陽澤簡單地一垂眸,那些銳利無比的光瞬間被掩蓋住,又是那副懶散而不近人情的樣子了。

“走吧。”

此時,隔壁的山頭上。

“你要是不幫我,我就從這裡跳下去!”

“你跳啊!你跳啊!我就不信你真——唉,我操,你他娘的真跳啊!快給老子上來!”

驚虹山的懸崖絕壁上,顧千秋被仇元琛單手拽著,一臉無欲無求。

“老鐵啊,你放我走吧!我活在人世,已經沒有意義了。”

“你他娘的上來!”

“不上……除非你答應幫我。”

“幫幫幫!你先彆扣我的手了,*,指甲要撇了!”

下一秒,兩人坐在山巔絕頂,大風呼嘯。

顧千秋攏了攏衣服,把臉埋進去,聲音嗡嗡的埋怨:“你早點答應不就完了麼?”

仇元琛捧著指甲絕望地說:“你為什麼要在白玉京上下禁……啊不對,你都死了那麼多年了,為什麼這個禁製還有用?!”

顧千秋莫名其妙:“以你現在的修為,難道打破這個禁製很難嗎?拿來防老頭的鬆鼠的,它們上來喜歡扣我的窗沿。”

仇元琛覺得他不可理喻:“你防鬆鼠用那麼牛逼的禁製?哼!剛剛老子要是靈力一動,你的白玉京可就徹底香消玉殞了!認識你我真是倒了八輩子的血黴了!”

顧千秋想了想,說:“仇元琛……”

他們倆之前,已經熟到基本不會再這麼稱呼對方的名字了。

現在顧千秋驟然張嘴,仇元琛就覺得他沒憋好屁。

果然。

顧千秋保持著那個下巴埋在領子裡的動作,從側麵微微抬起目光,這個角度顯得他脖頸更加修長,五官清晰而眼尾上挑,有種詭異的傷感和可憐。

“你知道的,我從小就沒有朋友。

“……”

“還遇到了那麼多渣男。”

“……”

“連最寶貝的親親徒弟都認不出我來。”

“……”

“甚至連我最好的朋友,都不願意幫我一個小小的忙。”

“……”

“哎——”顧千秋歎了一口誇張的長氣,揩了揩眼角並不存在的眼淚,“可見在這個世界上,是沒有人與我真正交心的。”

這段話槽點太多,仇元琛一時不知道從哪裡吐起。

良久,他才憋出一句:“那他娘的是小忙嗎?!啊?闖入黃泉,當著千萬名鬼修的麵,搶走他們的至寶?!你是想透了,還是活夠了啊——!”

顧千秋抬起眼睛看他,毫不在意形象地嚶嚶嚶起來,繼而都要把嚎啕的眼淚鼻涕全都揩在仇大樓主的衣袖上了。

仇元琛哪兒見過這個啊?

當初顧千秋可是他見過最大的“裝逼犯”

——就算是當眾被人綠了,都要風輕雲淡的表示,“希望你以後能幸福”的那種人啊!

仇元琛閉了閉眼睛,一把抓住了顧千秋的嘴,用儘此生的涵養,語氣溫和地說:“好了,我都已經答應你去了。再嚎,我就去告訴你的親親寶貝徒弟,他的親親寶貝師父還活著。”

顧千秋如閃電般收手:“跟你說著玩的,你用詞乾嘛那麼惡心?”

仇元琛也說:“那不是你先說的嗎?老實說,要不是知道你的為人,我都要以為你對鬱陽澤有意思了。”

顧千秋:“???”

顧千秋以不可思議的嚴厲目光譴責他。

“你那狗嘴裡,能吐點象牙嗎?”

仇元琛也一下子來勁了。

“誒!那你說,你要去黃泉偷人家的至寶做什麼?”

“……哎呀,我沒法說!”

“哼,彆以為我看不出來。鬱陽澤不知道從哪裡搞來的一身濁氣,若不是曾學過你‘數枝雪’的皮毛護住心脈,現在大概都死透了。你要救他。”

“那他是我徒弟,我救他不應該麼?”

兩人瞪著眼睛對視。

仇元琛率先認輸:“好好好,應該,應該。但是我始終認為,從你抹脖子那天開始,你就跟這世界兩清了。做個逍遙散仙,不問紅塵俗世,難道不好麼?”

顧千秋無聲歎息,道:“我做不到。”

兩人一站一坐,在同悲盟內最絕頂的山巔,夜風呼嘯,腳下是密密麻麻的樹冠,隨著風動,奔湧如浪。

半晌,仇元琛才從鼻腔裡哼出了一聲:“隨你吧。”

鬱陽澤一靠近孤妍的大殿,門就開了。

但隻開了條門縫。

提前上來報信的尹旌從裡麵探出一個猥瑣的腦袋,左看看、右看看,確信沒有第三個人跟來,才把門又打開了一點,悄聲道:“進來吧。”

鬱陽澤不明所以,兩人一起進屋。

令人不解的是,孤妍大殿中間已經站了許多女性長輩,齊刷刷地看著他。

說起同悲盟的孤妍一脈。

孤妍一開始也是收男弟子的,但據說——因為時間太長,所以據說得也很有限——據說是曾經孤妍先輩和同悲先輩,青梅竹馬、日久生情,展開了一段曠日持久又轟轟烈烈的戀愛。

然後“同悲”的先輩當了回渣男,在下山曆練的時候愛上個柔弱的凡間女子,反正就這樣這樣、那樣那樣,兩人決裂了。

孤妍先輩從此以後變成了堅定的“反對男性入侵”者,孤妍一脈從此不再要男弟子了。

雖然後來兩人都羽化了,但這條莫名其妙的規則卻被傳承下來了。

孤妍一脈,至今還是很厭男的——咳咳,並且在劍術上力求壓過同悲一脈,把“同悲盟”改成“孤妍盟”是她們祖傳的信仰。

“代盟主來了?”

為首的那個女人眯著眼睛笑,倒是很柔和——如果她曾經沒有把膽敢來山下求愛的男弟子打得三個月下不了床的話。

“入得此門,便是生死不論。你可是真的想清楚了?”

鬱陽澤:“?”

鬱陽澤緩緩扭頭去看尹旌。

尹旌幾乎把腦袋低到胸前了,像隻鵪鶉似的不敢抬頭,良久才在那目光中囁喏出蚊子般的一句:“她們……打算把嚴盟主……趕走。推、推你做盟主。”

鬱陽澤:“……”

他還以為要弄死呢,結果隻是趕走。

白高興一場了。

逄從君臉上有些很淺的皺紋,但是並不影響她眼中盛著清明閃亮的光。

“代盟主。你難道就不好奇,你師父故去之前,為什麼把盟主之位交給‘韶光’一脈的令狐良劍,而並沒有交給你這個出身驚虹山、練習‘同悲劍法’的唯一親傳嗎?”

她語氣中有淡淡的蠱惑。

但更多的,卻是同仇敵愾的悲憫。

鬱陽澤靜靜地抬眸。他也想知道那個答案。

究竟是覺得我難當大任?

還是對令狐良劍舊情未了呢?

“這些都是事實。但在令狐良劍和嚴之雀的‘共同努力’之下,這個‘遺言’還有後半段很少有人知道。”

“那就是,等你登臨天碑無上榜的那一天,令狐良劍就需要將盟主之位還給你。其實他才是代盟主。而你,才是名正言順。”

鬱陽澤舔了舔嘴唇。

原來是這樣嗎?

他不想聽到的兩個答案都不是,不幸中的萬幸,他還是有些高興的。

但隨即,逄從君的語氣嚴厲了起來:“料你也知道,我跟你師父關係不錯,所以也算看著你長大的了。所以……這麼多年,你為什麼還沒有上榜?”

這個詰問一出,所有人都不敢說話了。

鬱陽澤強嗎?

他很強。

但是,在同悲道、顧千秋的光芒之下。

他還不夠強。

至少不能在良玉榜首的位置上“屈居”那麼多年,還不能登臨無上榜。

逄從君說到這裡,閉了閉眼睛,將她的所有情緒都收了回去,語氣平靜地說:“鬱陽澤,你第二了。六壬書院的草書估計明日就到。”

大殿內一片寂靜,連呼吸聲都寥寥。

所有人看向鬱陽澤,一動不動地等待他的反應。

霸榜天碑良玉榜十幾年,驟然屈居人下,他會作何反應?

但是在那片各色的目光中,鬱陽澤隻輕輕一哂,並沒有說話。

他稍稍錯步側身,露出身後的殷凝月。

“對了,這是我朋友的姐姐,煩請您看看根骨,能不能留在孤妍門下?”

Chapter 27

夜半,顧千秋睜開了眼睛。

悲問亭中月色明朗,偶有風動也是輕微,稍稍涼。

仇元琛已然告辭,而鬱陽澤尚未回來。

顧千秋悶聲咳嗽了幾下,下一秒,陌生又熟悉的酥麻感傳遍全身,和疼痛迥異又同歸的難捱如野火燎原,他一個不穩,就從拚接的石凳上翻倒在地。

身上有股氣流亂竄,很快攪動他的肺腑,經脈開始亂走,他額間冷汗瞬間細密,然後順著他低垂濃密的睫毛,往下落。

“……”他無聲罵了一句。

很快,他身上某個難言的部位開始起反應,渾身衣服都貼到濕答答的皮膚上,額間的碎發被打濕,怎一個“狼狽”了得。

不行,太難看了。

顧千秋幾乎手腳並用地爬出悲問亭,狠狠咬了咬舌間。

“情欲”在身,絕不能讓鬱陽澤看見。

他現在隻想瞬移到隔壁山上,一頭紮進觀山湖中。

但是他又很怕半路遇到回來的鬱陽澤。

那他娘的就更丟人了!

顧千秋艱難地挨過了一波如潮水的考驗,生鏽般地腦袋才思考出了一個去處,立刻站起來,衝進了白玉京。

一進大門,他直接一頭栽倒在地上。

俞霓不愧上了無上榜第六,如此手段,顧千秋隻覺一千隻蟲爬在他血管上,緩緩地啃噬──痛倒是不痛,但癢得人發瘋。

同時,顧千秋腦中不受控製地竄出了許多少兒不宜的畫麵。

嗯……全都是俞霓。

他想了想,撐著往前挪幾步,一把抓住案幾上的鎮紙,“哐”的往自己腦袋上招呼了一下。

他心滿意足地暈了。

不知過了多久,顧千秋醒了。

他心有餘悸地感受了一下,隨即生龍活虎地爬起來。

窗戶外,天已經麻麻亮了。

從案幾後的雕花圓窗,能看見一片湖──但其實驚虹山上是沒有湖的,這個完全是因為跟人賭贏了,從彆人家搬回來做裝飾的──往哪裡一放,他已經很久沒有想起來過了。

顧千秋一邊用袖子擦額頭上的血,一邊喃喃道:“下次可以跳湖裡試試。不然每次都來一下,也太遭罪了。”

“情欲”,並不是毒,嚴格來說,它都不算病。

那隻是一股帶著媚意的靈力而已。

而要化去這道靈力,隻需要找一個比這股靈力的主人修為更高,或者是內功心法專克陰邪、至陽至純的人就行了。

他本來以為,鬱陽澤能順手給解決了這事兒。

但他沒想到,小崽子跟人跑了,“數枝雪”都不學了。

顧千秋把袖子揩得血跡斑斑,又回手把地板也擦了擦,就開始在白玉京裡閒逛起來。

他曾經沒有收集丹藥、寶物的習慣,所以肯定是找不到東西來解決“情欲”。

隻是許久不來……

“誒?”顧千秋趴在地上,往床底下看去,那裡居然空空如也。

他不死心地往裡擠了擠,床底還是什麼都沒有。

仲長承運曾經笑過他“什麼寶貝都喜歡狗窩裡叼”──顧千秋也確實喜歡在床底下放東西。

所以他的霜雪明呢?!

鬱陽澤還真沒騙他,他去合歡宗真是去找劍的?

顧千秋撅著屁股,往後挪挪,直接坐在地上回想。

抬頭思索,不禁又:“嗯?”

他一下子站起來:“我的逢春呢?!”

他在白玉京內找了一圈,最後踩在那飛落銀河般的巨大宣紙上,與“杯莫停”三個字麵麵相覷了良久,才接受了這個現狀。

嗯……

沒準兒是鬱陽澤把它拿走了呢?

想開一點。

可是拿走了他還可能去合歡宗找嗎?!

算了算了,兩把劍而已。

他娘的,哪個天殺的偷老子劍?!

哎呀,反正都是遺產了。

老子要親手殺了你!!!

他生完悶氣,調整好心情,回頭一看,在案幾上看見了一本書。

顧千秋其實沒有看書的習慣,但是為了充麵子,就把人家送他的各種賀禮的書都擺在了書架上,看起來他博覽群書似的。

而且這個美好的誤會越傳越離譜──什麼顧盟主彆的禮看都不看一眼,天材地寶都視若糞土,唯有送書能被擺在白玉京的書架上──所以漸漸的大家都隻送他書了。

顧千秋麵上默默接受了這個人設,心裡罵了一萬句娘。

這本書被擺在這裡,應該是鬱陽澤來過。

顧千秋行過去一看,就發現這是他的課本。

小時候,同悲盟慣開講學,每年一度。

許多仙門的弟子們都來聽課,為期兩周,啥也學不會,純粹是為了體驗“天下第一門派”的氛圍來的。

顧千秋作為同悲盟內最拿得出手的弟子,每年都被光榮地安排進班級裡。

也不為彆的,純粹是為了──在彆的弟子答不上問題的時候,由他站起來侃侃而談,好爭一爭臉麵。

嗯,每年一度,那個答案他都倒背如流了。

這就是當時的課本。

而且上麵還有他和仇元琛上課傳的小紙條的內容。

──頭好痛,一定是有人在竊取我的腦子。

──偷什麼?偷你的戀愛腦嗎?

──對。我已經沒有戀愛腦了,從此封心鎖愛了(但沒完全鎖,鑰匙在天碑上,登臨無上榜首可以夠到)

──能把每一段戀愛都談得稀碎,也是一種能力。加油,沒用的東西。

顧千秋“啪”的把書合上。

這有什麼好看的?!

我死了之後,你就隨便這麼翻我東西嗎?

他把這本書丟到一邊,就看見底下還壓了一本。

說一本不太準確,因為那是一頁一頁的稿紙疊在一起,每一頁都是密密麻麻的行楷──他的字跡。

這是他曾經寫給鬱陽澤的“千秋同悲七十二式”。

因為是第一版手稿,這些紙上有很多塗改的地方,但是如若這東西隨便落入修真界的任何地方,都會掀起無窮無儘的腥風血雨。

但它隻是靜靜躺在白玉京內的案幾上,跟他的小紙條放在一起。

顧千秋直接在案幾前坐下了。

他下意識想提筆──鬱陽澤現在的情況,劍式需要改進──但是他又忽然頓住。

鬱陽澤已經改拜了其他師父,連“數枝雪”都不練了,更遑論這“千秋同悲七十二式”,寫了也是白寫。

他將筆放回原位,站起來。

回首再看了一眼故居,顧千秋推門出去了。

白玉京外是一片茂密的林子,一年四季都有顏色。

顧千秋最喜歡秋季,萬山紅遍、層林儘染,看起來就很漂亮。

他信步溜達出去,就看見林子外麵,站著麵色冷峻、殺氣十足的鬱陽澤,手扶在腰間的劍柄上,仿若下一秒就要他的命。

顧千秋在“躺下裝暈”和“立刻滑跪”中果斷選擇了後者。

“鬱少俠,你聽我解釋,我隻是迷路了而已!”

“哦?這麼巧。迷路迷進了白玉京?”

顧千秋忽然被他卡住脖子拽了起來,頸間毫不客氣的壓力瞬間收緊,氣流都進不了肺部,他很快開始疼痛缺氧。

“我不管你之前是想做什麼……但是白玉京,違入者死。”

顧千秋拍了拍他的手臂,示意自己有話說。

鬱陽澤稍稍鬆了點力氣,空氣重新湧入,顧千秋立刻爆發出了猛烈的咳嗽,斷斷續續地道:“沒、沒進去。就在林子裡逛了一圈。我、我是想幫你查查霜雪明的蛛絲馬跡。”

這話倒是說得讓人意外。

鬱陽澤鬆開顧千秋,他肺都快咳出來了,直接歪倒在地,索性懶得爬起來,道:“你不是幫我將那姑娘送進了‘孤妍’。投桃報李,我想幫你查案子。”

鬱陽澤冷峻的麵容有一瞬間掛不住,但他很快就將情緒收了回去,以至於他看起來一直如此冷漠:“不必插手。還有,再靠近白玉京的話,我必殺你。”

顧千秋委屈地點了點頭。

鬱陽澤直接囂張轉身,遠去了。

乾什麼?乾什麼嘛?

顧千秋一邊摸著自己泛紅的脖頸,上麵幾個手印清晰腫脹,發出斷斷續續的咳嗽。

小崽子剛剛下的是死手!

哼,你現在擺出嚴防死守的樣子了?

那霜雪明和逢春不翼而飛的時候你又上哪兒去了?

簡直蠢笨如豬!

顧千秋氣了個半死,索性往後一仰,直接躺在了滿地的落葉裡。

此間太陽明朗,直麵有些刺眼。

他抓起一把葉子蓋在臉上,頓了頓,又扭動了幾下,縮進堆疊的落葉裡,最終隻露出兩個鼻孔喘氣。

若是不知道的人從這路過,肯定要踩他一腳。

他開始不受控製地琢磨事情。

幽冥清氣,是黃泉的鬼修們的“聖物”,非常有益於他們修的詭道──但卻是世界至純之物。

幾千年傳承下來,已經演變成了鬼修們的精神圖騰一樣的東西。

如果想要見到的話,得鬼主親自召喚。

但是介於他和現任鬼主──也就是淩晨──曾經有過一點不太愉快的經曆。

所以他絕不能暴露身份。

否則彆說是“幽冥清氣”了,他高低得被戳個三刀六洞的出來。

還有上回在合歡宗牡丹台上,他認出仇元琛就直接動手的情況來看,老鐵也上了被暗殺名單。

他倆一踏進黃泉地界,必然凶險萬分。

但是……他真的無人可用啊!

Chapter28

鬱陽澤繞過茅屋,走到半山腰的位置。

山頂有個巨大的山洞,斷崖上風聲瀟瀟,日頭倒還明朗。

他沒繼續往上,也沒什麼猶豫,一掀衣袍,在半山腰上跪下了。

側峰上寂靜無聲,隻有幾隻胖鬆鼠蹲在枝頭看他,發出“吱吱吱”的聲音,像是竊竊私語。

鬱陽澤跪得虔誠而坦然,並不是要特意展示給誰看的。

他低垂著頭,脊背挺直。

熟悉的風景像是一把小刀,撬開了他的回憶,裡麵千瘡百孔的東西終於露出了可怖又可悲的真相。

仿若海上潮水退去,露出千磨萬礪、受儘苦楚的礁石。

無數的悲涼情緒順著他的喉管往上蔓延,眼前很快就模糊成一片扭曲的世界,苦澀就壓在舌根底下,無法與任何人說。

耳邊閃過當初的話──

“師祖,我來晚了,我來晚了……”

“不怪你,好孩子,不怪你。那都是他的命啊!”

繼而記憶如光怪陸離般閃回、被撕碎,在腦中飛馳。

“求你,求你救救他……”

“求你救救他啊!”

“打!往死裡打!這逼崽子居然敢偷我們的東西!”

“殺了他,動手啊!彆怕他身後的人,他已經沒有靠山了哈哈哈哈哈哈……”

叫罵聲扭曲,忽近忽遠,鬱陽澤頭痛欲裂,眉頭緊促。

忽然,一隻圓滾滾的大鬆鼠,一下就跳到了他頭頂。

這隻鬆鼠起碼得十幾斤,一下子把鬱陽澤砸得七葷八素。

但也如醍醐灌頂一般,讓他從夢魘中清醒了過來。

“呼──”鬱陽澤長出一口氣,站起來想走,卻即刻踉蹌了一下。

一看天色,才反應過來,他已經從早晨跪到暮色了。

鬱陽澤緩了一下麻勁,那隻鬆鼠還膽大包天地蹲在他頭頂,被鬱陽澤一把薅下來後,鬆鬆垮垮地拎著它的後頸皮。

鬆鼠發出憤怒的抗議,爪子打出一套帶殘影的降龍十八掌,但都被鬱陽澤無視了。

他繞了一下,走向後山。

──觀山湖。

仲長承運沒閉關之前,這裡他是沒資格靠近的。

但是顧千秋以前很喜歡來這裡。

現在他仗著師祖蹲在山洞裡呢,偶爾會過來看一看。

什麼都不乾,隻是看一看。

行到觀山湖邊,哪裡的植物長得更茂盛了,有些都不由垂進水中,變成了獨特的氣生根。

看起來倒是挺能活的。

那鬆鼠抗議累了,慢慢的也就不叫喚了,四周逐漸安靜下來,靜謐無聲的群山和因為水深而變得藻綠玄黑的湖麵,殘陽暮色,偶爾瀲波一動,美不勝收。

鬱陽澤視線沒什麼目的地,隨意四下一掃,忽然頓住,眯了眯眼睛。

他走到那個地方,蹲下細看。

這個竹筏……被人動過。

鬱陽澤伸手撿起一塊東西,是一個鬆子的碎殼,鬆鼠上過這個竹筏──但觀山湖有禁製,它們不會自己到這裡來,更不會劃船。

鬱陽澤耳膜砰砰作響。是他快速的心跳。

他舔了舔有些乾的嘴唇,猛地站起來,頭暈目眩的。

手上一抖,鬆鼠立刻落地,下一秒就被仲長承運霸道的禁製給毫不留情地彈出去了,在天空中劃出一道完美的拋物線。

鬱陽澤猛地轉身,卻在一瞬間定住,宛如被從頭到腳潑了一盆冷水。

老邁而悲愴的聲音再度在他耳邊響起:

“來不及了,來不及了。好孩子,那是天道,天命難違,那是他的命啊!”

鬱陽澤閉了閉眼睛。

半晌,他從舌根泛上來一股苦澀,居然苦笑了一下。

應該是仲長承運出關了吧?

鬱陽澤走出後山,這次直接上了山巔,就在那山洞之外。

他輕輕呢喃道:“師祖……你出關了麼?”

裡麵傳來仲長承運中氣十足的大吼:“出你娘!滾遠點!不然等老子出去了,打得你山花朵朵開!要亂我道心是吧?哈,等著!我這匹野馬不識歸途,你這個小人我必須鏟除!”

鬱陽澤:“……”

鬱陽澤無聲提了提嘴角。

下山,行至山底果林。

鬱陽澤忽然心頭一凝,身後有一股微弱又曖昧的涼意,似夜風拂過他的皮膚。

他沒回頭,甚至沒有任何預兆和凝滯,在瞬間拔劍!

一切都在瞬間發生,本來逼近到後頸間的爪子瞬間被劍氣阻擋,不得已收了攻勢,快速退到他三米之外。

“反應不錯。”俞霓柔聲輕笑,看了看自己的指尖,有一道剛剛被掃出來的輕微血沫,“很有你師父當年的影子呢。”

鬱陽澤扶著劍,直接問道:“你怎麼上來的?”

俞霓微微蹙著眉,歪頭抿唇笑了,這個動作讓他看起來特彆單純漂亮:“同悲盟已經不是以前的同悲盟啦。”

果林中,夜風動,鬱陽澤離他太近,隻覺他開口的同時,一股輕柔淺淡的香風拂麵而過。

跟無差彆攻擊的生化武器一樣,鬱陽澤瞬間冒出了一股難以啟齒的欲望。

很熟悉的手段了。那念頭一冒出來,就被他一把掐滅了。

“鬱少俠。”俞霓溫溫和和地看著他。“好久不見。”

鬱陽澤並不應聲。

他的站姿很挺拔,整個人宛若一把能夠洞穿天地的利劍,鋒芒畢露的同時,又帶著一種冷靜的傲慢。

隻有他自己知道,他的牙齒此時咬得很緊,以至於麵部肌肉都有一毫不受控製的緊繃。

他想殺了這個人的心是如此強烈。

而俞霓眼神暗了暗,似乎從他的姿態裡回想起了某個風華絕代的影子。

又忽嘲諷地一哂,誰也不知道他那笑容裡隱藏著什麼意味。

“彆用這種眼神看我嘛,好歹,我曾經還算你師娘呢。”

鬱陽澤眉梢微微一動,下一秒,跟他毫無征兆地拔劍一樣,他也毫無征兆地一劍刺出!

果斷得堪稱恐怖。

讓人很難不懷疑,他從第一眼看見俞霓的時候,就想著要怎麼動手了。

俞霓雖被這果決驚了一下,但因為他一直提防著十二萬分的防備,立刻大笑著躲開了。

“彆激動,偶遇而已。”俞霓還保持著閒庭信步般的懶散,“雖然我覺得弄死你也不是什麼大事。但,沒必要。我有事找你而已。”

但鬱陽澤置若罔聞,俠骨香如影隨形,鬼魅一般纏上俞霓,將他周身的退路齊齊斬斷——這是不讓他跑!

俞霓險些被氣笑了。

你一個小崽子,跟我打,居然還怕我逃嗎?!

“良玉榜首”,俞霓也不敢托大,試探著過了幾招,忽覺這劍意有些不對勁。

殺意悲涼感太重,劍走偏鋒得連他都有些難以預測。

俞霓旋身一躲,俠骨香幾乎擦著他的頸側過去,失之毫厘。

“讓他來見我,我不跟你動手。”俞霓加重了語氣說,“隻要他來見我。”

鬱陽澤道:“誰?季清光?”

俞霓瞬間安靜下來。

他看向鬱陽澤,後者微微蹙眉。俞霓的眼神逐漸變得奇異,而後緩緩、緩緩後退了兩步,也並沒有什麼防禦姿態了。

仿佛那句話一出,俞霓已然大獲全勝了。

這反應讓鬱陽澤很不舒服。

“你……原來不知道啊。”俞霓說完之後就開始笑,先是抿著嘴很含蓄的笑,漸漸那笑容就收不住了,越來越明顯而刺眼,最後變成止也止不住的狂笑,“他不想告訴你,而你也……哈哈哈哈哈哈,好啊,好啊!”

鬱陽澤的手就沒有離開過俠骨香。

但不知為何,俞霓那笑容讓他堪稱有些心驚膽戰,又是一股熟悉而陌生的苦澀順著他的喉嚨漫上了舌根,接著就是恐懼。

從未有過的,他握劍的手在顫抖。

而俞霓的語氣輕鬆起來,悠悠道:“把人給我,鬱陽澤。從今以後,我幫你奪回同悲盟,登臨無上榜,就算你想和要合歡宗的財富和權柄,也可以。”

俞霓絕不是這種大善人,這突如其來的慷慨讓鬱陽澤更是心慌。

俞霓奇道:“你的手在抖。很怕我?”

鬱陽澤緩緩吐出一口氣。

這麼多年。

他忘了自己的劍心,弄丟了自己的劍意。

今日在他墳塋、故居之前,可不能再丟人了。

“不。”鬱陽澤緩慢而堅定地說,“休想。”

俞霓麵容變色,靈力因為情緒過於激動而外泄,導致鬱陽澤一下子就發現了他的情況——

俞霓受傷了。

一個古怪又驚悚的猜想憑空出現在他腦中。

對峙半晌,俞霓忽然翻手一動,一把古舊的、刻著雲紋的長琴赫然出現!

紅木長琴,雲紋聚首。

鬱陽澤腦中忽然閃過飛天、舞女、佛像,流觴曲水的瓷盤之中,呼延獻鬼魅而迷幻的聲音:“穿雲琴,你想要嗎?”

“把人給我!”俞霓喝道,“我立刻就走!”

錚——!

撥弦一動,周圍的果樹全都發出簌簌的聲音,爛熟墜地,落葉翻飛,而一股眼不可見的氣流如利刃出鞘,直撲鬱陽澤麵門!

鬱陽澤隻能回劍格擋,霎時間隻剩見招拆招的叮叮當當聲。

而他居然還有空閒問:“你又開黃泉宴了?”細聽,便能聽見語氣中有很微妙的顫抖。

俞霓卻冷道:“去緣滅樓的果然是你。看來我罰苗妝,沒罰錯。”

說完,俞霓故意頓了一下,似乎想看看鬱陽澤的反應。

但鬱陽澤沒有任何反應,聽聞苗妝的名字,他連眼皮都沒有抬一下,而是繼續問道:“呼延獻還活著?”

俞霓挑了挑嘴角:“鬱陽澤,你可真冷血。都不問問苗妝怎麼樣了麼?”

鬱陽澤又問:“淩晨拿走了伏虎枕?你妥協了?”

俞霓表情逐漸垮下來:“你跟你師父一樣冷血。曾經的真情厚誼,說不要就不要。擺到麵前的忠心耿耿,說放棄就放棄。哈。”

鬱陽澤指間一抽,又被一股不知從何處來的勇氣給強行摁住了,刀光劍影間,他們的對話甚至稱得上平和。

“那請問俞宗主,一個普通的合歡宗弟子,也輪得到你這個宗主親自來討要嗎?”

“你想套我的話。但是告訴你也沒關係,原因很簡單,我喜歡他,我愛他,我想得到他,我想跟他雙修。我們合歡宗就是這樣的,有什麼問題麼?”

他的表情有些無辜,但更多的是欠揍。

──即便是這麼漂亮的一張臉。

師父你……當初選道侶的眼光當真如此低下!

鬱陽澤挑眉,提嘴角,一切表情都掌握得剛剛好:“所以你不愛我師父了?”

俞霓卻隻看他一眼,笑得很詭異:“哎,畢竟千秋已經故去十年了,我總不能永遠守著他不找新人吧?我就喜歡你帶走的那個季清光,鬱少俠,你就把他還給我吧?”

鬱陽澤篤定道:“休想。”

穿雲琴動,嘶啞震天。

俞霓驟然拋琴而上,琴弦自震,擾亂心神,另一手做爪,直撲鬱陽澤,大喝:“你說了可不算!給我過來!”

這戲俞霓卻是鐵了心要拿他,甚至有點不管不顧的意思,交手瞬間,一爪直接嵌入鬱陽澤的前胸,又借著慣勢直接劃出深深的傷口。

鬱陽澤眼皮都沒抬一下,仿若沒有痛覺,手腕翻轉,俠骨香劃出一個詭異的弧度,纏上俞霓的手臂,迫使他不得不連退數步,甚至也斬斷了俞霓的一隻袖子。

那鵝黃色的錦緞落地,輕柔無聲,卻重若千鈞。

俞霓瞳孔微微一縮,隨即抬眼,金光滿溢,驟然發力!

這橫推一掌,毫不留情!

畢竟是天碑無上榜的人物,哪兒是鬱陽澤這種小弟子可以單挑的?

此番,是個明眼人都看得出來,若是這一掌接實了,鬱陽澤必然當場暴斃。

但就在這千鈞一發的生死之際。

鬱陽澤居然閉了閉眼睛。

過往的一切相關都從他眼前呼嘯著過去,醜陋的步法、出手的悍厲、濃霧中踉蹌又直奔他的身影。

合歡宗、離恨樓、同悲盟,所以真的是你麼?

可是、可是……

“對不起,我來晚了,我來晚了!”

“他的命、都是他的命啊──!”

嘶啞的老聲和少年的哭聲混在一起,山林之上,水霧滔天,滂沱的大雨在滾滾驚雷中劈頭蓋臉地砸在他們身上。

我該信你麼?

還是該信我自己?

Chapter 29

推掌橫來,斷絕如鋪天蓋地。

在接觸那掌氣瞬間,若有滔天大霧將鬱陽澤籠罩,威壓當頭而下,鬼魅而迷惘。

而那濃霧之中,穿出了一隻森森的爪子。

俞霓精準地掐住鬱陽澤的脖頸,將他用力慣摔在地上,地麵深深凹進去一個可怖龜裂的大坑,俞霓單膝著地,猝然抬頭。

“主動往我掌上撞,你想死?哈,可沒那麼容易。”俞霓雙目赤紅地朝著驚虹山方向怒喝道,“出來見我!”

那爪子如兩道鐵鉗,鬱陽澤難以呼吸,極短的時間讓他眼前一切都發虛,他甚至聽見自己頸骨正發出不堪重負的“喀啦喀啦”的聲音。

“出來見我!不然我殺了他!”

“……”

俞霓手上力氣驟加,難捱的窒息和絕望的疼痛瞬間席卷,但鬱陽澤卻緩緩勾了勾唇,似乎在笑,笑得絕望又詭異。

手中俠骨香落地,他整個人開始不受控製的痙攣,已經到極限了。

俞霓猛然驚醒一般,怕真給他掐死了,也稍鬆了些力氣,第三次喝道:“出來見我!”

鬱陽澤邊笑邊說:“……咳咳咳咳……俞宗主,他走了。”

俞霓瞳孔一動,冷意驟起。

順著這個動作,就再度掐上鬱陽澤的脖頸,更爆裂、更無情。

而心神俱震的鬱陽澤早都已經在臨界點了,俞霓爪下,詭異的靈力如潮水一般湧入鬱陽澤,他閉上了眼睛。

而此時,林外信步走來一個人,正是剛剛從湖裡麵爬出來、狂奔而至,又瞬間裝得高深莫測的顧千秋。

“你找我啊?”他單手負在身後,緩步行來,白衣如雪,宛如神祇降臨,笑吟吟地說,“我已經來了。鬆開我的弟子吧,我就這一個單傳,驚虹山還不想絕後呢。”

他的姿態實在是太自在了,對比他靈力全無的靈海來看,呈現出一種詭異的不協調感。

俞霓渾身都在顫抖。

不知是興奮,還是憤怒,又或者……是恐懼?

“顧、千、秋。”他一字一頓,語氣鄭重又輕柔,從而顯得很詭異,“你終於肯來見我了?”

顧千秋挑眉:“喲,這語氣,怎麼感覺我成負心漢了?”

俞霓今日著了一身鵝黃衫子,雖被弄壞了袖子,但無損他的半點風華。眼眶紅紅,兩滴晶瑩的淚珠欲墜不墜,跟“美人含愁”一個道理。映著身後異色密林,絕對足夠令人怦然心動了。

他的喉間輕輕動了動。

“鬆開他。”顧千秋語氣平淡,那種一切儘在掌握的氣度尤勝當年,“不然你今天就得死在這裡了。”

“千秋……”俞霓果然鬆手,走近,側著臉,這個角度讓他的眼梢微微勾起來,眉梢眼角非常漂亮,語氣也柔和得如雲如棉,“我想你了。”

戀愛期間,從來都是顧千秋哄人,俞霓隻用甩臉色就好了。

偶有一兩次惹了顧千秋生氣,也隻需稍稍放軟態度,顧千秋必然立刻繳械投降,對他很是束手無策。

今日……應當也不例外吧?

“哦。”顧千秋隨口便答,不熱絡也不疏遠,根本聽不出來到底什麼意思,“想我的人挺多的。”

俞霓表情微微扭曲,卻還是如此可憐的模樣:“千秋,我錯了,算我錯了行麼?你彆這樣。你原諒我……”

他說話的時候,又往前走了半步,兩人間的距離非常近了。俞霓的手輕輕抬起,似乎想去觸碰什麼。

如果忽略身後地上生死未仆的鬱陽澤,故情複燃,這個氛圍足夠令人重新尋得怦然心動。

顧千秋沒動,而是輕輕打斷他:“俞宗主,沒聽見來人了嗎?還不走啊?”

俞霓神情一頓,剛剛他和鬱陽澤打架陣仗太大,山腳下傳來同悲盟內弟子的聲音,很多人正在朝這裡狂奔。

“我不怕。”俞霓輕聲道,“我現在可厲害了,沒人能欺負我了。”

顧千秋卻故意搓了搓手指,指間若有靈光一閃,好像是一把仙劍的形狀──但他收得太快,沒有任何靈力溢出,看不出是哪一把劍。

“你沒有靈力,如何用劍啊?”俞霓語氣更輕柔了,“千秋,不用在我麵前裝什麼的。跟我回合歡宗吧,所有的一切都歸你,我什麼都不要了,我隻想要你……”

顧千秋朗然一笑:“是嗎?”

下一秒,他手中白光爆裂一閃,使俞霓不得不閉上眼睛暫避鋒芒,急退三步,最後一秒的影像,便是那刺眼白光中,逢春劍的形狀。

是逢春!

他沒有靈力,如何能用神劍逢春?!

這把劍威名太盛,宛如雷霆般懸在每一個修道之人的頭頂,山川湖海,僅憑顧千秋一念之間,便掌握著每一個人的生死。

哪怕如“道侶”俞霓,直麵神劍,也稍有些緊張。

但是……怎麼可能?

可是……他畢竟是顧千秋!

驚疑不定之間,俞霓聽見顧千秋緩緩說:“你走吧,人馬上就到了。我不想殺你。”

那語氣含著三分愁緒,聽得俞霓喉間一澀。

他不想殺我。

身後腳步聲紛至遝來。

他不想殺我。

終於,俞霓起身遁走。

顧千秋站在原地,待確定俞霓真的走了之後,立刻連滾帶爬地衝到鬱陽澤身前。

探手一摸,終於若個溺水之人上岸,得以長出了一大口氣。

“嚇死我了!草!”顧千秋破口大罵,手指忍不住的顫抖,足十幾秒之後,才終於強壓著鎮定下來,他把殘存的靈力一股腦全輸入到鬱陽澤體內,“哎。多虧我在白玉京翻到這玩意。”

他看著鬱陽澤稍稍恢複的麵色,忍不住苦笑道:“老頭兒說我狗窩裡藏不住剩饃,好像也有點道理哈。”

因為“情欲”,顧千秋不得不找點辦法東西來處理。

剛巧就在白玉京裡翻到了他曾經嫌麻煩留下來的床頭燈——靈力不是很多,但是純純正正的“數枝雪”。

多虧“數枝雪”威名遠播,又因為當時無聊把床頭燈捏成了逢春劍的形狀,不然還真唬不住俞霓。

光團一點點化掉,消失無蹤。

顧千秋快速翻看了一下鬱陽澤的傷勢——

胸前幾道極深的抓痕,還好隻打到肋骨,沒傷到肺腑內臟。頸間五個指印紅腫高漲,骨頭略有扭曲,淤血又呈現出一種張牙舞爪的烏黑色,觸目驚心。

“嘖。”顧千秋煩躁地蹙起眉,第一次流露出如此明顯的殺意。

顧千秋想將鬱陽澤打橫抄起來,先回驚虹山。卻一下踉蹌,差點閃了老腰。

嘿,什麼時候長這麼壯實了?

他一個踉蹌落地,雙膝跪地,摸了摸自己的側頸,那裡有血管微微突出,皮下發出暗淡紅光——“情欲”。

俞霓也是真的慌了,不然也不能發現不了,他身上還殘留著合歡宗的餘毒吧?

顧千秋晃動了一下,立刻按著側頸,忽然感覺掌間濕漉漉的——是鬱陽澤的血。

顧千秋狠狠咬了一口舌尖,迫使自己恢複三分清明,搭在鬱陽澤的脈搏上感受了一會兒,忽然開始冷笑。

但他的聲音,卻有種連他自己都沒發現的輕柔:“下次再見,師父一定想辦法替你宰了他,好不好呀?”

指尖脈搏強健,顧千秋吐出一口氣,忽然眼前發黑,來不及什麼反應,居然一頭向前栽倒!

那極快速的時間裡,顧千秋來不及做其他,隻迅速避讓了鬱陽澤暴露在外的猙獰傷口,迅速不醒人事。

而本該昏迷不醒的鬱陽澤,微微抬起眼皮,那黑色的瞳孔仿若閃著幽暗而深遠的光。

顧千秋剛好倒在他身上,頭就埋在他頸側,呼吸的微弱氣流劃過皮膚的毛孔,使他有些不受控製地顫栗。

遠遠看起來,火紅林間,樹葉滿地,燦爛的餘暉之下,像是兩人在此曖昧纏綿。

鬱陽澤摟住了他,緩慢而輕柔地笑起來,甚至用手縷了一下顧千秋的頭發,最終扶在他的後腦上,無聲應道:“好呀。”

而至此。

遠遠的山路上衝過來許多同悲盟的弟子,驚虹山禁製,無上榜來了也得靠兩條腿狂奔。

少年人精力盛、腿腳快,烏泱泱地衝在最前方,身後傳來老頭們的喊聲:“慢點!慢點!”“我一百多年沒跑過步了唉!”“等會兒啊!你們見麵了也打不過啊!”

但少年們入盟時就把驚虹山當成聖城來拜,此次有名正言順的機會,根本不聽勸,嗷嗷叫著就往上衝。

“這邊!這邊!人在側峰!”

“站住!彆想趁機溜到白玉京去!給我回來!”

一路衝到果林,弟子們七手八腳地把壓在鬱陽澤身上的顧千秋扯起來:“哎呀?這誰?這是刺客嗎?不認識啊!”

“不管他,先丟到一邊去!”

“好好好!聽我口令,一、二、三,走你!”

尹旌一路跑得涕泗橫流,剛剛站定就看見飛過來的顧千秋,腦子來不及轉就伸手去接,然後就發出痛苦的一聲“唔!”,當了顧千秋的肉墊子。

“代盟主?代盟主?你怎麼樣啦?”

“代盟主!你沒事吧?!”

“哎呀哎呀,你彆擠我!這可是俠骨香,讓我摸摸,快讓我摸摸啊——!”

亂成的一鍋粥裡,小跑來了一個胖胖的身影——誰都知道他已經很努力了,奈何肯定也屬於“百年沒跑過步”的行列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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