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延獻失笑:“就這樣吧。”
語氣裡倒是聽不出什麼哀傷。
迎著顧千秋不解、譴責的目光,呼延獻最終無奈道:“千秋,不是誰都與你一般,有千萬次、敢縱身於情海的勇氣的。我活了上千年,情緣無數,但從沒想過跟誰永恒。高山會傾覆,江河會改流,連皮囊也會化作白骨。都是天地一瞬,瓦礫沙塵而已。”
顧千秋狐疑地看著他:“少來。無論一個人多麼舉世無雙、多麼雄才偉略,到最後,總是要給自己找個歸處的。不然也太可憐了吧?好像白活了一樣。”
當時,呼延獻沒接話,但是笑了一下。
顧千秋帶著鬱陽澤爬上最高的山,繞過英傑殿,在靠近天命祠的時候接過小茶壺,說道:“外麵等我。”
鬱陽澤立刻站定:“是。”
走進天命祠,微弱的燭光連成火海。
顧千秋立刻就看到一個人站在那高大的架子麵前,背著手隨意亂看。
倒還是那身半新不舊的衣服,很寒酸。
“都是因為血海死去的人?”男人說。
“是啊。”顧千秋歎息。
天命祠內已經擺了桌椅,全套的茶具,顧千秋用靈力點燃了爐子,把小茶壺放在上麵煮水,又把茶葉翻出來。
男人似乎歎息了一聲,但是太輕了,顧千秋沒有聽清楚,隻聽他說:“那就……死之諸君,來世賜福澤深厚。”
顧千秋抬頭看他,然後失笑:“替他們謝謝你。”
男人回身一撩衣擺,氣定神閒地坐在顧千秋麵前,等著他端茶倒水。
忽然又一揮袖子,外麵立刻月明星稀。
“我喜歡晚上,你呢?”
“我都行。”
“那下麵好多人等你。我看看,站在最前麵的那個,好像格外擔心你。”
“哦,那是我的道侶。”
男人挑了挑眉毛,意外又揶揄。
“認出我來了?”
“認出來了。”
算起來,顧千秋確實見過他……的畫像。
九曲歪把的黃羅傘下,懸著一張拖地的長畫卷,是鴻蒙初生的父神像——不是三頭六臂、不是人首蛇身、不是天地無形的空白。
就是一個,兩隻眼睛一張嘴的普通男人。
黑紫色的朝服都被他穿得褪色了,變成了淡紫,想來外麵那件也爛掉了,就剩個內搭。
他不笑不怒,眼神平靜。
那幅畫的畫師真可謂是鬼斧神工,完全一模一樣,連神韻都描出來了。
男人道:“那就好,省了自我介紹。”
顧千秋道:“來,目前人世間最貴最香最珍稀的茶了。嘗嘗?”
男人端起杯子,抿了一口,點點頭,然後看向顧千秋說:“真是令我意外,你知道了我的身份,居然一點也不怕我。我總算知道,為什麼它會格外偏愛你了。”
“偏愛?不是吧,天道當時可打算讓我跟那小鬼一起死的。”顧千秋唏噓,“還好我命硬,沒死成。”
男人看著他,沒打算替天道解釋。
人家不願意承那天敲大門的情,那就算了吧。
幽香的茶水被他咕咚咕咚地灌下去,明顯是飲水的喝法,不像在品茶。
顧千秋毫不客氣地問:“那個小孩兒到底是誰?你兒子?《鴻蒙生》裡的龍鳳子,怎麼就生了那麼個玩意兒?”
不過,顧盟主確實天生有種給人交朋友的能力——跟父神也可以——說出這些話來,也莫名不會令人覺得冒犯。
父神就失笑搖頭:“不是我的孩子。”
當初父神死去,氣成風雲,聲為雷霆,左眼為日,右眼為月,四肢五體成了四極五嶽,從此山川河海都有了形狀。
鴻蒙初生。
一枚靈珠自帶華光寶韻,瑞氣千條,然後忽然有一天,這珠子裂開了,從中呱呱落地了兩個孩子,龍鳳胎。
顧千秋還以為那個格外乖張狠戾的,腦袋上愛插根孔雀毛裝蒜的,就是其中之一呢。
沒想到居然不是。
父神似乎並沒有打算瞞他的意思,語氣淡淡地道:“當時,他們看人間屍山血海、連年征戰、民不聊生,就修出了一顆慈悲之心。後來為保護三界眾生,雙雙殞命。一個向上漂,化作天道;一個向下沉,成為血海。自此,陰陽初定,在天道和血海對立的縫隙之中,萬物更迭、周而複始。而至於你說的那個孩子,大概是從血海裡爬出來的吧,我不記得了。”
顧千秋嘴角就忍不住地抽抽。
一個不記得了的“孩子”,差點搞得他們全部死掉,真是令人有夠不爽的。
父神把一壺茶全喝了,然後心滿意足地說:“你是個很好的人,顧千秋?以後你來管血海吧。”
顧千秋:“——啊?我?!”
父神說:“絕地天通之後,我的孩子令人很不放心。但是我又太累了,想要魂歸於天地之間、魄散於萬物之中,於是,我選了你。”
顧千秋斷然道:“我拒絕!”
父神沒露出任何神情,沒有意外,也沒有果然如此,語氣平淡地:“哦?為什麼?”
顧千秋哼笑:“與天地同壽,是一種不折不扣的詛咒吧?你少害我。”
父神說:“可那也帶著無窮的力量。”
顧千秋說:“我已經是天下第一了。”
父神失笑,然後淡淡地反問:“那以後呢?如果再有危及於天下生靈的重大災禍,你該如何?”
顧千秋也淡淡地說:“將來麼?將來會有將來的英雄嘛。百年之後,我黃土埋骨,天地間就算災禍大到把我的骨灰挖出來揚了,我也不知道啊。想那麼多乾嘛?”
父神靜悄悄地看了他很久,然後起身,一邊往外走,一邊說:“茶很好喝。”
顧千秋問:“帶點茶葉走?”
父神說:“不要了。”
顧千秋把桌子隨便收拾了一下,父神已經不見蹤跡,他就直接出了天命祠。
山下果然有無數人正在等著他。
基本上是,能來的、都來了。
看來他們就算不知道要發生什麼,也感覺到了一股古老而神秘的威壓,比之前麵對天道時、麵對血海時,都要更令人無力。
他們就靜悄悄地站在山林之間。
等待命運。
鬱陽澤站在最前方。
顧千秋負著手,溜溜達達地下去,把鬱陽澤往身前一拉,然後不解地對眾人說:“都圍在這乾嘛?哪兒涼快哪兒呆著去唄。”
人群一哄而散。
仇元琛氣沉丹田地說:“賤人!”
顧千秋和鬱陽澤假裝沒聽見。
不多時,青霧山間就剩他們兩個人了,月亮落下去,太陽爬上來,草木都是青疏的。
鬱陽澤問:“都結束了嗎?”
顧千秋斟酌了一下,說:“都結束了。”
就算被騙無數次,鬱陽澤也總還是信他——他大概天生就知道怎麼蠱惑人心。
這一次,顧千秋極儘溫柔地去吻他。
那些無數次訣彆的苦痛,也化作山麓中的一點露水,涼涼的、帶著點甜味。
生離死彆乃人生常態,百年之後是一抔黃土,他們還能在這裡交換一個吻,已經是幸運中的幸運了。
時間不能竄梭萬年,永恒難證。
但這一刻,就是永恒。
結束之後,顧千秋懶洋洋地掛在鬱陽澤身上,然後突發奇想地指著那片倒塌的廢墟:
“我們重建一個驚虹山吧。不然沒地方住啊。”
鬱陽澤當然說道:“好。”
“那就咱倆住一塊吧,不用建兩個房子了。”
鬱陽澤欣喜若狂、麵上不表:“好。”
“還要開一片地出來,種點茶葉水果什麼的,我拿數枝雪養,不怕養不活。建個亭子,修個溫泉,再打個秋千。說起來,那湖還沒還給子行呢,悄悄眯了吧。”
鬱陽澤的目光更加柔軟:“都聽你的。”
顧千秋大手一揮,全部規劃好了,而且越想越覺得美,越想越覺得有搞頭。
美好的養老生活,已經在跟他招手了!
腦子停不下來,但顧千秋是個實乾派,興趣盎然地帶著鬱陽澤:“愣著乾嘛?來啊!”
鬱陽澤跟在他身後:“來了。”
青山白霧,晨露微光。
偶有三聲鳥鳴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