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2 / 2)

渡君 草燈大人 35935 字 6個月前

仇夫人聽到周溯的聲音,也沒有起疑心,畢竟長子死而複生這事兒太匪夷所思,沒人會往這上麵想。

她慈愛地摸了摸兒子的頭:“傻孩子,胡說什麼話呢?娘就你一個兒子,不疼你疼誰啊?”

“是啊。”周溯的身體,因這句話逐漸冷下去。

他如同被埋到了厚厚的雪裡,再無力掙紮。

是呢,如母親所說,在世人眼裡,周家唯有一個嫡長孫周銘,周溯早就死了。

誰讓周溯和周銘同一時間出生。

雙生兄長死了,為了名頭好聽,周家對外宣稱,嫡長孫唯有周銘了。

一個合格的、能夠有資格繼承周家家業與武學的身份。

夜裡,周溯在庭院裡學習拳法以及劍術。

他不擅長這些,可有內力輔助,雖及不上周銘武藝精湛,倒也還算有模有樣。

能偽裝一天便是一天。

這是周溯偷來的人生。

可在這時,他的身後,忽然傳來了一道內力磅礴的聲音。

蒼老而熟稔。

周溯歡喜回頭。他看到不遠處,周崇丘緩步走來。

是他的祖父。

周溯想快步上前,但轉念一想,周崇丘其實也如仇夫人一樣,認不出他。

周溯心裡的希望之火愈發黯淡,他警惕地收起了拳頭,如鬆柏一般,挺拔站立,等待周崇丘的審視。

祖父的步履匆匆,越走越近。

等到了他跟前,周溯驚訝發現,原來祖父長了很多皺紋,老了這麼多。

他莫名感到鼻酸,眼眶泛紅,臉上的笑都要掛不住了。

周溯想逃跑,直到寬厚的手掌忽然蓋在了他的發頂。

粗糙的、滿是老繭的手,在周溯的烏發間揉了揉。

記憶一瞬間,和小時候重疊。

祖父那樣魁偉的武將,聽到年幼的周溯嫌棄藥湯苦,竟也沒有罵他嬌氣,而是笨拙地捏了一塊蜜餞,遞給周溯:“嘗嘗看?”

周溯小心翼翼吃了,也喝了藥湯,祖父高興地揉一揉他的頭。

時間回到了現在,周溯已經長成了大郎君。

他埋頭不語,害怕眼淚掉下來,被祖父發現端倪。

周崇丘欣慰地說:“你回來了?”

她戀戀不舍地畫圈、遊走。

這一次,倒不止是葉薇的呼吸漸重,就連裴君琅也重了。

小郎君失態,眼角洇了一團潮紅,連焦茶色的淚痣也變得冶豔無比。

葉薇的瓔珞、流蘇發飾全部跌落,砸在地上層層疊疊的狐毛大氅上,發出鈍鈍的響動,一點都不擾人。

裴君琅也是這時才驚覺。

原來,少女的美態無需珠翠胭脂,僅僅是浴池的霧靄、漏入窗簾的月華,都能烘雲托月勾勒出葉薇的嬌豔。

他一失神,後頸很快被一雙雪臂勾下。

她逼已然他俯身,把裴君琅壓向自己。

少年濃長的雪睫一眨,葉薇甜甜一笑,凝視他。

電光火石間,裴君琅的唇險些擦過葉薇的耳朵。

兩人近在咫尺,氣息交織。

發絲烏黑油潤,一窠混淆另一窠,結發不相離。

葉薇笑意盈盈,同麵前這位俊秀的小郎君對視。

她能清晰看到裴君琅亂了分寸,他也有渴欲,洶湧澎湃,排山倒海,襲來壓來,同她一樣。

葉薇想要止住燥氣。

她情難自已,要吻上裴君琅。

“小琅,幫幫我……”

她懇求,這一次似乎如了願。

她的唇上,終於觸上一片冰涼。

可葉薇一睜眼,卻看到裴君琅冷若冰霜的一雙鳳眸。

他不像她一般沉溺。

原來,裴君琅的手抵在她的唇上,遮著她的臉,硬生生攔住了她的投懷送抱。

小郎君平複了心情,嗓音沙啞、隱忍,卻有著不容置喙的冷冽。

“不可以。”

他知道葉薇如今的狀態不對勁。

他不會做任何趁人之危的舉動。

裴君琅害怕……葉薇夢醒以後,他會沒有回頭的餘地。

所以,葉薇,不可以。

裴君琅清醒了,寒聲道:“離我遠點。”

他沒有再給葉薇反敗為勝的機會,指骨一動,迅速取來一側矮桌案上的發帶,五指翻飛,頃刻間束縛住葉薇的手腳。

他單手攬住懷裡掙紮的女孩兒,哄她:“彆亂動。”

裴君琅抱她回到榻上,一套動作行雲流水,一氣嗬成。

終於製止了葉薇的無禮行徑,裴君琅長籲一口氣。

他撩開葉薇的衣袖,晃動女孩兒雪白腕骨上的金鈴手鐲,又用口哨召出山獸。

很快,紅豆和白刃一齊兒從地皮鑽出來。

粉色的小蛇很久沒見到小主人了,它待在葉薇身旁,焦急地盤旋。

最終還是裴君琅取了刀刃,劃開她的腕骨,放出殷紅血液。

葉家女的血肉金貴,色濃而味香。

普通人興許覺察不到,但山中百獸一聞到血肉的氣息便會垂涎欲滴。

營帳外,接二連三響起山獸的吼叫,就連獵犬也無端端躁動不已。

這時候,便要看白刃了。

裴君琅淡漠地睇去一眼,命令:“白刃,你去阻止山獸的暴動。”

白刃很樂意為主子效勞,白燦燦的蛇尾一晃,很快又遁入土地中。

沒多時,營帳外響起此起彼伏的蛇嘯,不知情的人還以為是湧動的風聲。

裴君琅耐心找補:“許是我身邊鮮少出現女子,重傷之際,又隻有你一個姑娘家陪伴。她關心我的終身大事,一時會錯意,你不要放在心上。”

“那日大敵當前,我不動用殺招,全員殲滅。我出手,不是為了你,抑或潛淵官學裡任何一人,我隻為了自保。”

“你們於我而言,還沒有那麼重要。”

裴君琅說得有理有據,連眸子裡的冷漠都不似作假。

葉薇不免有些喪氣。

她一邊在想,裴君琅的心腸真硬啊,這一套謊話私底下不知錘煉過成千上萬遍;一邊又想,萬一真是她自作多情呢?

可是今日有裴君琅舍生救人,以及那張閒來弄筆的字條為證。葉薇確信,他對她,並非漠不關心。

葉薇這時候倒是拾掇回姑娘家的臉麵了,她訕訕下了榻,不再唐突小郎君。

她幫裴君琅掖好被角:“我去給你端藥。”

想了想,她又說:“白家主和我說過了,你的傷,要是能醒便是大幸,其餘全靠你自身的調養。”

裴君琅精疲力儘,他弓身靠在床架邊,他並非不疼,牽動一處四肢百骸都泛起酸,就連靠在棱角分明的軟枕上,枕套縫合處的突角都能頂得他鑽心疼痛。

裴君琅輕輕“嗯”了一聲,又道:“無事,也多謝你的照顧。這次大陣牽動舊傷罷了,一貫如此。”

一貫如此難捱,一貫如此辛苦過活。

稀鬆平常的一句話,卻催出葉薇兩行眼淚。

她低頭,小心搽去,嘟囔:“都要去半條命了,還算舊疾嗎?你從前究竟過的是什麼日子,才會落下這樣的病根?”

裴君琅沉默無言。

他不說,她就不問了。

葉薇出門,上稍次間洗漱,打理乾淨,她才趕往藥堂親自煎藥。

煎藥的途中,她遇到長壽,還喊他差人端水給裴君琅清洗,再喊一句青竹,請他幫忙伺候二殿下更衣。

葉薇放飛了阿嬌,命它把“小琅醒了”的消息,帶到親朋好友那裡。

不止她一個人歡喜裴君琅還活著的事,所有人都期盼小郎君長命百歲。

真好啊。

希望小琅不負眾望,能夠把身體養好,再變回那個意氣風發、不可一世的桀驁少年郎。

王禦廚聽到裴君琅醒來的消息,大喜過望,他搓了搓案板上的醬肉,問葉薇:“小薇姑娘,您看主子這麼多天隻喝水吃補藥,人都要餓瘦一圈,咱們是燒哪些滋補的菜品湯品好?”

葉薇笑了下:“人將將醒,不好大魚大肉難克化,有傷脾胃。”

葉薇想到裴君琅今年的年關,也算是在睡夢中度過的,他沒有來得及享受年關的喜慶。

“如果方便,王禦廚看看廚房還有沒有紅豆、老雞頭、栗子這些,找臘八粥的用材,燉一鍋粥吧,加塊老冰.糖進去,不要太甜。”小琅可能不愛喝。

主子家被人惦記,王禦廚心裡也泛暖。

他連聲應道:“噯,全聽姑娘的。”

王禦廚畢恭畢敬,儼然把葉薇看成了府上的女主子。

等葉薇煎完藥端進寢室的時候,長壽也用紅漆托盤備好了兩碗粥。

除了臘八粥,一旁的琺琅小碗裡還裝了蜜漬紅絲、葡萄乾、紅糖,都是些甜口油潤的果仁,專供葉薇佐粥吃著玩。

臘八粥用銅勺子翻攪,燉得軟爛,入口即化,合適大病初愈的患者入口。誠然,裴君琅的身體還不曾好轉,但能醒來,也有精力說話便是好跡象。

早在他從前去潛淵官學的那段日子裡,他就明白了。無論裴君琅成什麼樣,葉薇都會陪著他。小姑娘看著灑脫,凡事都不往心上去,卻是最長情的人。

裴君琅以命換命,這下好了,葉薇永遠忘不了他了。

夜裡,來了一場急雨。遠處天際驚雷陣陣,電光撕裂天穹,雨聲嘩啦,瓢潑大雨敲得簷下駝鈴輕顫。

葉薇半夜驚醒,冷風從窗戶吹進,侍女急忙入內,幫神主關好門窗。

葉薇鬢角泌出細密的汗,胸脯微動,大口大口呼吸。

侍女看出葉薇不對勁,小聲問:“神主,您怎麼了?要請巫醫來為您診斷嗎?”

葉薇緩過神來,她笑著搖搖頭:“不必了,如果可以……幫我倒一碗茶吧?”

茶葉是西域的熱銷物,許多貴族會買中原較為便宜的陳茶磚來泡羊奶喝,珍貴的茶葉則是學著中原人的衝泡法,用沸水煮開。

“是。”多羅叮囑過侍女如何服侍神主,她很快給葉薇送上熱茶。

葉薇聽著稀碎的雨聲,她捧著熱茶啜飲,緩解心裡的恐懼。

葉薇剛才做了一個夢,她夢到裴君琅還在天池裡沉睡。她和他隔著一層冰麵,她隻能看到小郎君毫無血色的麵容、緊緊閉上的雙眼。

有那麼一瞬間,她忽然感到害怕。

因為葉薇分辨不清楚,裴君琅是死了還是在沉睡。

她相信裴君琅一定隻是在睡覺,不過他很難睜眼罷了。

會不會有一天,葉薇頭發白了,眼睛花了,說話都不利索了。

很多年過去了,而她的床側還是空空蕩蕩的?

葉薇即將入土,裴君琅卻仍然沒有回來。

所有人都當他死去多年,唯有葉薇認為他是沉睡在天池裡。

他沒有死,他隻是睡過頭了。

可是葉薇一直到死,都沒能等到他醒來。

葉薇喝著熱茶,悶悶地說:“小琅,再等下去,我會不會比你還大了。”

然而,沒有人回答她-

裴君琅沉池的第二年。

葉薇強迫自己不再把很多心思放在裴君琅身上,她開始學習處理政事,讓自己忙碌不堪,仿佛如此,她就能稍微從那種難過的情緒裡抽離,就能變得不那麼思念裴君琅。

但她發現,其實這樣做是徒勞。

因為人總有閒下來的時候,因為人總有獨處的時候。

葉薇盯著空蕩蕩的寢殿,回想閣臣們今日的建議,要不要為葉薇選幾個男妃子。

葉薇眨眨眼,想到夜裡睡榻有人陪她說話,興許她就不會那麼害怕了。

可是她又想到,如果裴君琅忽然醒了,看到她尋歡作樂,看到她左擁右抱,他會不會氣得倒仰,再也不回來了?

葉薇不想失去小郎君的。

這一夜,她又去了一趟天池。

天池被冰雪覆蓋,天氣那麼冷,但她的夫君沉眠於此。

葉薇再次端出糕點,擺在旁邊。

她盯著冰麵,從來不哭,因為她知道裴君琅還活著。

可是活著的人怎麼不醒?活著的人怎麼不破冰來看看她?

葉薇固執地盯著冰雪,滾燙的眼淚忽然啪嗒啪嗒掉下來,落在冰麵上。

葉薇又一次坐下來和裴君琅說說話。

她說,朝堂裡總有幾個老臣和她對著乾,他們在意識到葉薇不像裴君琅那麼瘋,會讓紅龍噴火燒他們以後,更加肆無忌憚地叫板了。葉薇被他們氣得沒辦法,但是每次逢年過節,老臣們也會給葉薇送點家鄉的吃食,不管去哪個州府辦事都會給葉薇千裡迢迢上折子說點風土人情,葉薇又覺得有時候君臣之間就是這樣,時不時鬨得烏眉灶眼,但時間久了又能坐下聊聊閒話,葉薇脾氣好,不討厭,由著他們去好了。

她說,葉舟、謝道玄、白杏這幾位老師幫她許多,很多葉薇不懂的事,他們就會去幫她辦妥,不論是監察地方還是提防邊境,隻要葉薇分權下去,他們必竭儘全力幫襯。這樣一想,葉薇覺得自己其實還是很受長輩寵愛的。

她說,她也學裴君琅,從皇子府搬了很多他用過的東西過來,特彆是裴君琅愛看的書籍。葉薇嘗試去理解小郎君的喜好,沒看兩頁就困得睡著了……

她說,上裴君琅從前的潛邸時,她從長壽口中得知了一個驚天大秘密。原來小郎君曾經想婚後也要分院子住,還記得她那麼多喜好,葉薇真的既感動又想罵人,她可是真心實意要和裴君琅做夫妻的,小郎君居然敢耍她!

她說,如果裴君琅還不醒的話,她就要一年來看一次了,就她癡女一樣地等,很沒有麵子的好不好?她也可以很絕情忘記小郎君啊!

她說,剛才那些話其實都是開玩笑的,小琅,你快點醒來吧。

“我等你,真的等得好辛苦。”

葉薇抬起手背,抹了下眼角。

她看了一眼香噴噴的桂花糕,又放下一團據說能夠消除噩夢的結香花。

小郎君既然要沉眠,那應該有一場好夢。

葉薇不知的是。

轉眼間她的身體一輕,竟是被父親的屍人狠拽回人群之中,消失無蹤。

葉薇看到漫天觸目驚心的血霧,急得大喊:“阿芙!”

然而,沒等其他雞腿飯隊的孩子們出手,世家大人們像是有備而來,動用了家族手段,三下五除二製服了自家的子女。

世家長輩們麵露不忍,一個個心虛地避開葉薇凜如霜雪的眼神。如果不是沒辦法,誰又想當惡人呢?

可是不將葉薇送出去,州郡陷落,子民淪為羯人鐵蹄下的犧牲品,看到那麼多鮮血、那麼多骨肉,難道葉薇就能安心嗎?

他們形成合圍之勢,環繞葉薇,步步緊逼。

他們看似征求葉薇的同意,實則她彆無選擇。

一條命罷了,微不足道,合該犧牲。

他們會讚頌葉薇的豐功偉績,他們會感念她的恩情,就像他們記得葉塵夜這個世家天才一般……

人群之中,葉薇與裴君琅孤立無援,等待宣判。

僵持之下,裴淩作為大乾國的大皇子,他代表王權,出麵和葉薇商談。

“葉薇,你在做的,是一件利民利國的善事。”

“你是世家之女,你有救世濟民的責任,你還是紅龍神主……你必須拯救這個國家!”

葉薇屈指成拳,寒聲:“裴淩,你是在逼我去死嗎?”

裴淩冷道:“我不是在逼你,我不過是懷有匡國濟時的仁義之心。葉薇,你也不想……你的祖母出事吧?”

葉薇啞口無言。

風沙四起,風雨欲來。天色漸漸變得幽冥,北地的雪絮又落,染了葉薇一身白。

她通體寒徹,像是浸在寒冰池子裡,沒了人的滾沸體溫。

他們居然想對葉老夫人下手!他們是居心歹毒的禽獸小人!

葉薇切齒:“彆碰我的家人!”

葉薇如同修羅地獄裡爬出的惡鬼,眉眼間唯有嗜血的厲色。

她好恨。

裴淩笑了一聲:“那就得看你怎麼做了。”

沒等葉薇再多說一句,一股浩然的威壓忽然從天而降。

“嘩啦!”

刺耳的嘯鳴聲響起。

不過眨眼間,如蛇靈動的長鞭帶著雷霆萬鈞的罡風掃來,死死纏上了裴淩的脖頸。一圈又一圈,不遺餘力絞纏,帶著濃重的殺心。

是裴君琅出了手。

裴淩不敵裴君琅疾如雷電的殺招,等他反應過來,口鼻已經窒住,呼不出氣。

裴淩雙手攥緊了堅韌的銀鞭,企圖從弟弟的手上逃脫。

偏偏裴君琅一心要置他於死地,沒有鬆手。

“救、救我……”他的臉都憋成了豬肝色,再沒有王族公子的矜貴與氣度。眼眶布滿血絲,他哀求地望向四周的世家長輩們。

然而,無人幫他開口求饒,大家隻在意葉薇肯不肯為國犧牲。

大義麵前,裴淩一個皇子算什麼?隻是無足輕重的螻蟻罷了。

又或者,家主們是故意把裴淩的命贈給裴君琅,這樣一來,他們就能對犯下殺生罪業的裴君琅下手。

裴君琅意識到這一點,他凝望世家人的冷心冷情,忽然嗤笑出聲。

風雪天裡,少年郎的肩背挺直,他的衣袍被勁風吹得獵獵作響,手中力道不鬆。

隨後,裴君琅腕骨一擰,氣勢雄渾。

不過須臾,一蓬血霧在眾人眼底炸開,竟是裴淩被那條細鞭勒斷了脖頸,屍首分離!

在場所有人都沒想到,裴君琅真敢罔顧倫常,對親兄長下殺手!

但這口氣,他忍了多年,他倒是想給裴淩一個體麵,可惜長兄不識時務,偏偏要來招惹他。

既如此,休怪他心狠手辣了。

“葉薇,我絕不會讓你死在我麵前。”

裴君琅單手扣住葉薇的腰腹,不許她逃離一寸。

另一手漫出勁峭的殺意,磅礴的內力如潮湧至,自四肢百骸噴薄而出。流雪飛雨,衣袍受暴風鼓動,袖擺翻湧。

明明有濃鬱的血氣彌漫上喉頭,裴君琅卻強行壓製,麵色如常。

他無懼生死,無懼痛楚。

他早已決意赴死,且和世家大人們鬥鬥又何妨?

裴君琅再一次開啟近乎自毀的殺陣,劈風斬浪,蓄勢待發。

以戰去戰,以殺止殺。

他想教會葉薇最後一課。

若想在弱肉強食的世間活下去,絕不可心慈手軟。

裴君琅橫眉冷對世人,肅穆的聲音以內力傳開,撼天動地。

“近葉薇者,我必殺之。”

腳步聲窸窸窣窣響起,又來了許多人。

這一次,周崇丘再抬頭,滾沸的一顆心被臘月寒冬裡的冷水兜頭澆灌,涼透了。

因為,他看到了葉薇帶來的人。

那個人與他,不,是與周崇丘長了一張一模一樣的臉!

周崇丘一下子懂了這群人想要做什麼,冷汗涔涔,膽色全無。

葉薇今日要大出風頭,因此她特地換了一身豆蔻紫纏枝紋襖裙,插了一對仙宮綴珠的步搖梳,粉腮朱唇,明眸皓齒,燭光照出頭上、衣上的裝飾,一片金碧輝煌。

葉薇靠近周崇丘,在他麵前蹲下身子,笑眯眯仰望老者:“恭喜你,中了我們新製的絕命蠱啦!雖然名字土了點,但你也彆嫌棄嘛。”

周崇丘的腹腔隱隱作痛,他強行忍住,質問:“你們想做什麼?”

葉薇眨眨眼:“你看不出來嗎?自然是覺得你太累了,我們想換人頂替你呀!”

周崇丘咬緊牙關:“你們帶來的人,即使和我有同樣的臉,他也不知任務暗號,還是會打草驚蛇,到時候真正的老家主一定會死。”

葉薇笑了下:“也就是說,老家主還活著啊?”

周崇丘臉色難看。糟了,他被套話了。

葉薇身後的眾人:“……”周皇後派來的人好像沒什麼心眼。

周崇丘處於生死關頭,自然是為求自保,哪裡像葉薇一樣滿身都是小算計。

葉薇拍了拍地麵的灰,感歎今日考慮不周,竟沒有帶簟席鋪地,就地落座,臟了襖裙。

她單手撐頭,對周崇丘道:“其實,我們也不必這麼大費周章和你談條件的。隻要把你弄死了,你的主子自會再派來另一個頂替你的人。畢竟像你這樣的冒牌貨一定很多吧?而你的主子,熟知周崇丘的一切,將一應事辦得這麼妥帖。天底下除了坤寧宮的那位,我也找不出第二個了。”

周崇丘沒想到她這般聰慧,不過須臾判斷,便說了個八九不離十。

他忍不住問:“既留我一命,你們想要我做什麼?”

葉薇笑如春山:“很簡單的,你背叛一下你的主子,投靠我們。這樣的話,我們就不必殺你了,而且你身上也被下了蠱毒,我們也不怕你倒戈。我們要的東西不多,隻是想知道周老家主究竟被關在什麼地方,告知這個就好了。”

周崇丘歎氣:“我不知道。”

“那我們聊點你知道的,你背後的主子,是周婉如吧?”

周崇丘注視眼前嬌俏的小姑娘許久,最終心不甘情不願地點頭:“是。”

他承認了幕後主使,即為同意和這般乳臭未乾的孩子合作。

周崇丘想好了,先拖延一段時間,找到解毒的機會,他再伺機逃出生天。

可惜,沒等他想到下一步計劃。

葉薇忽然往他嘴裡塞了一枚藥丸,又抬手,悶頭朝他的腹部重拳出擊。

“砰”的一聲巨響,周崇丘沒了防備,在一陣鈍痛之下,吞下藥丸。

“你在做什麼?!”為什麼一個嬌滴滴的小姑娘怎能有這般雷霆萬鈞的力氣?!

葉薇無辜:“我在喂毒藥啊,我怕你身上的蠱毒發作太慢,給你下點猛的。”

周崇丘深吸一口氣:“你不怕把我弄死了,我死前告訴周皇後計劃失敗,從而導致老家主死無葬身之地?”

“有道理。”

“那你還……”

“所以你快點。”

周崇丘皺眉:“什麼?”

葉薇嚴肅地道:“三天後的子時,你會毒發身亡,留給你找到藏人地點的時間不多了,你好好把握。”

周崇丘哀莫大於心死,一臉衰颯。

小姑娘解開他手上的鏈條,溫柔地補充:“我和你挺有眼緣的,我希望你能珍惜自己的生命。我們都是好人,隻要你聽話,我們不會害你的。”

周崇丘不再反抗了,他死氣沉沉地問了句:“小姑娘,你這麼‘慈悲心腸’,總不會是紅龍神主的信徒吧?”

她信奉的怎可能是聖潔高貴的紅龍神主?

一定是索命的閻羅王!

葉薇抿唇一笑:“你猜對啦。不怕告訴你,我其實……是紅龍神主的轉世。”

聞言,裴君琅皺了皺眉。葉薇口無遮攔,竟在大庭廣眾之下暴露出身秘密,實在冒險。

她環顧四周,發現官學外圍攏的都是她不認識的少年少女。

今日,裴君琅肯定也在吧?

葉薇下意識去找好朋友的身影。

左顧右盼半天,她終於看到了不遠處被青竹推動木輪椅走近的裴君琅。

近乎一個半月不見,裴君琅似乎也變了點樣子。

今日,他穿了一身黑緞江崖浪花紋衫袍。腰身被一條細細的雪色衣呆束縛,肩上披一件輕薄的鶴紋大袖衫。烏色長發束於白玉發冠間,劍眉鳳眸,薄唇朱赤。

小郎君除卻眉眼凶悍冷漠了些,看著生人勿進,其餘容貌還真是一如既往,漂亮到令人發指。

葉薇見到舊友,心裡十分歡喜。

她原地蹦跳,朝裴君琅揮手,親昵喊了句:“二殿下,好久不見!”

按理說,裴君琅當眾送過她糖炒栗子,應當不會跌她的麵子。

怎料今日,裴君琅一反常態,冷冷瞥了一眼葉薇,一句話沒說。

甚至命令青竹,推他離開這個是非之地。

葉薇凝望好友不假思索遠去的背影,風中淩亂。

嗯?裴君琅怎麼了?

連一聲招呼都不打,像是和她……一點也不熟。

葉薇困惑地歪了歪頭,內心想:

總不至於兩個月不見,他們的友情就消失殆儘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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