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二十九日夜,天空淅淅瀝瀝下起了小雨。
一輛載糞的牛車緩緩停在城南九如巷儘頭的一座宅邸前。
說是一座宅邸,實則年久失修,院牆垮了一半,牆下雜木叢生,兩扇木門黑漆剝落,門前蜘蛛網繚繞,被細雨拍打的七零八落。
趕車的老漢不顧糞車的臭味,不慌不忙將其中一個木桶的蓋子給掀開,隨後拖出了一個人來。
老漢踢開木門,將那黑乎乎的身影給丟到了裡院的廊下,便拍拍手離開了。
不多時,後院的正房裡點了一盞燈,暈黃的燈光透過窗欞灑在竇暘臉上,雨水劈裡啪啦砸在他鼻孔裡,他被嗆得劇烈的咳嗽起來。
頭頂傳來一道凜冽的聲音,竇暘迷迷糊糊睜開眼,看到一雙黑靴落在自己眼前。
“竇少爺,彆來無恙啊。”
竇暘聽到這個聲音,扭頭一瞧,對上那張咧嘴開笑的麵容,嚇得一個激靈爬了起來。
“四....四爺!”
麵前的男人,三十來歲上下,麵部線條極其冷峻,薄唇抿起,淩厲如鋒刃。
正是徐淮的第四個兒子徐然。
徐然嘴裡笑著,可眼底卻無絲毫笑意。
“竇暘,爺我救了你一命,你如何報答我?”他邊說邊往裡走。
竇暘渾身劇烈地顫抖著,硬著頭皮跟著他走了進去。
屋子裡的擺設極為簡單,徐然坐在案後,森然冷笑盯著他。
竇暘渾身濕漉漉的,狼狽不堪,神情沒有半分從牢獄裡逃出生天的喜悅,
“四爺為何救我?”
他並沒有犯什麼事,崔奕不過是拿他威脅他的父親而已,過不了多久他就會被放出來。
但是徐然把他弄出來後,事情性質就完全變了。
他心裡恨得咬牙切齒,麵上卻不敢露出不快來。
“我為何救你?你難道不知道你在崔奕麵前露出馬腳,他現在開始查程家和你們竇家了嗎?”徐然唇角譏諷道,
竇暘麵色一白,張了張嘴想要說什麼,又被徐然冷聲打斷,
“竇暘啊,為了個女人,失了理智,你可是辜負了你爹爹的栽培!”
竇暘眼底閃過一絲羞怒,咬了咬牙沒吭聲。
徐然臉色依舊很難看,“李慶下獄,我爹最多斬斷一隻臂膀,一旦程家的案子被翻,這麼多年的謀劃就白費了!”
竇暘聽到這裡,麵露疑惑,“四爺,這話我不懂,程伯伯的案情不是很簡單嗎?”
程聰彼時任兵部郎中,無意中發現平陽衛所兵械記錄檔案出現了問題,便前往平陽查探,結果被人誣陷泄露軍機,原來一張畫有平陽附近幾處衛所糧倉的圖紙被傳了出去,而那圖紙上正有程聰的印信蓋戳。
此事被平陽衛所指揮使給上報朝廷,朝廷派了人去安康,一查事情屬實,便將程聰下獄。
平陽衛所處在太行山一帶,平日並不是很顯眼,再加上那時衛所糧倉被倒賣鬨得沸沸揚揚,這件事並沒有引起太大的喧嘩。
那一張圖紙嚴格來說並沒有泄露太緊要的信息,也不曾傳到北境敵國,可朝廷法度如此,程聰脫不了罪,大家隻當程聰是一時不小心,倒黴透頂。
此外,因為竇家與程家有婚約的緣故,兩家平日走得近,而竇家一直是徐淮一派的,所以崔奕一派的官員自動將程家化作了徐淮一派,對這件事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
竇暘卻因一次偶然偷聽了父親在書房的談話,才知道程家實則是被冤枉的。
至於是什麼人要動程聰這樣的小官,他不得而知。
但眼下,徐然說出這樣的話,令竇暘瞠目結舌,莫非與徐家有關?
徐然直接釋疑道,
“程聰在平陽發現了我們的秘密,拿到了一件要緊的證據,我們迫不得已,將他下了獄並弄死了他。”
“竇暘,我聽說你平日跟程家兄妹關係不錯,你可知程聰臨終前有沒有留下什麼東西給他們?”
竇暘心中駭浪滾滾,神色青白,“四爺,以我對程伯伯的了解,他手上真的握著什麼證據,絕不可能給他一雙兒女,他怕害了他們。”
徐然眉頭擰起,“不可能,我們已經將程家的宅子翻了個底朝天,也查過所有與他接觸過的人,哪怕是程雲那邊也查過,都沒有任何痕跡,隻除了一個人.....”
竇暘聽到這裡,心瞬間湧到了嗓子眼,有了不妙的預感。
徐然說到這裡,視線如鋒刃直逼竇暘,咧開嘴笑得猙獰,
“隻剩下你的未婚妻,程嬌兒,哦,對了,我聽說你的女人轉背跟了崔奕,現在還懷了孩子.....”
竇暘麵色扭曲著,渾身都在顫抖,毛骨悚然。
並非是氣的,而是害怕。
徐淮五個兒子,最叫人膽寒的就是麵前這個徐然,他少時是京城的小霸王,強搶良家婦女,無惡不作,無人敢惹。
一旦他盯上程嬌兒,程嬌兒怕是沒法善終。
竇暘想起那張豔若桃花的臉,一種無力感席卷全身,他撲通一聲跪了下來,
“四爺,嬌兒性子軟弱,她什麼都不懂,程聰若是真有東西,哪怕是給我都不可能給她,她隻是個不懂事的姑娘,還請您高抬貴手.....”
竇暘話還沒說完,下巴驟然被徐然給捏住,骨頭被捏的颯颯作響,竇暘痛得全身發麻,就連呼吸都停止了。
“竇暘啊,我把你救出來可不是讓你來求情的,程聰那件事,你爹也有乾係,你以為那程聰的印信哪裡來的?我告訴你,我給你一個機會,給我把程嬌兒給弄出來!”
“我要親自找她要程聰的遺物,我也要讓崔奕絕後!”
徐然說到最後,嘴角咧出一抹陰森的冷笑,壓低聲音道,
“我聽說,程聰那個女兒生的國色天香,她本該是你的,如今卻躺在崔奕身下求歡,你受得了?”
竇暘聞言瞳仁猛縮,麵龐變得扭曲。
徐然笑了笑,鬆開了手,竇暘身子一軟,渾身虛脫無力,如一灘泥倒在後麵牆角。
竇暘閉上眼,深深吸著氣平複了許久,才有氣無力問道,
“四爺,什麼時候動手?”他如今已經是個“死人”,除了跟著徐然乾,再無生路。
“崔瑋的長孫出生了,選在後日辦滿月宴,崔氏族中也有人入京,崔奕最煩他們崔家那些老頭子,想必那些老頭子來了,不是催婚便是催他生子,屆時場麵肯定很熱鬨,我們就選在那天動手。”徐然神態悠然。
竇暘耷拉著眼皮,神色冷淡道,
“四爺,崔奕此人城府深沉,身邊人好不容易有了身孕,還不看的跟眼珠子似的?他的清暉園高手如雲,我怕沒有機會。”
徐然盯著他皮笑肉不笑道,
“所以才要靠你呢,靠你將程嬌兒引出來。”
竇暘臉色一變。
這才是徐然救他的目的。
一股子邪火從他腳底竄到了眉心。
崔府清暉園。
崔奕得知竇暘逃逸後,臉色並沒有太多變化,隻是捏了捏眉心道,
“他一個人不可能逃走,肯定有幫手,竇勳沒那個本事,隻可能是徐家出手。”
諸葛均頷首,“這麼說,程家的案子還真是有蹊蹺,怕是不僅僅牽扯到李慶和竇家,就連徐淮也脫不了乾係。”
“嗯,這就要看程聰在平陽,到底發現了什麼了....”崔奕眯著眼,手指輕輕敲打著桌案,陷入了尋思。
“咱們派去平陽的人還沒回來呢。”諸葛均歎息道。
崔奕忽然想到什麼,神色嚴肅道,“先生,竇暘逃脫,說明對方肯定有動作,你必須儘快找到平陽的蛛絲馬跡,知己知彼,才能百戰百勝。”
諸葛均也眉頭緊蹙,“好,李慶這邊已無大礙,徐淮好像放開了手,準備讓李慶頂杠,在下會竭儘全力查出平陽之事。”
“哦,對了,侯爺,竇暘怎麼辦,總不能看著他逃脫吧?”
崔奕忽的幽幽一笑,閉目養神道,“急什麼,等著他們自投羅網!”
諸葛均便知崔奕心中已有計較,不再多言,而是疾步退出,去查探程家案子。
次日崔奕休沐,原本該在家裡歇著,隻因近來朝政繁忙,剛剛又出了大案子,他不得閒一清早就去了衙門。
程嬌兒醒來是日上三竿,洗漱時又結結實實吐了一地。
待收拾妥當,劉嫂子便吩咐婆子們給她在榻上擺滿了一案的早膳,程嬌兒瞧著就沒胃口,細眉緊緊擰著,死活不肯吃。
劉嫂子隻得在一旁勸著,“我的姑娘誒,您不吃一點待會拿什麼吐?不為自個兒也得給肚子裡的小主子著想,頭三月就是這樣的,熬一熬就過去了。”
程嬌兒紅著眼眶,忍著不適吃下一小碗粥,再用了幾塊酸梅膏,原本吃酸梅是頂管用的,可這一回不知道是怎麼著,才吃下沒多久,又扶著床榻堪堪吐了個乾乾淨淨。
一整個上午,她便陷入這種不停地吃又不停吐的循環中。
到了午時,整個人虛脫得躺在那裡一動不動。
她不知道懷個孩子這般辛苦,當初程家隔壁那柳嫂子不是能吃能睡麼,怎麼偏偏她這麼受罪?
後來劉嫂子無奈,隻得將所有膳食撤下去,吩咐人給程嬌兒上了各色果子,程嬌兒這才吃了個飽,又躺在榻上迷迷糊糊睡下了。
初夏的午後悶熱不堪,忽然天際間劈出一道響雷。
程嬌兒在睡夢中被嚇醒了,下意識往旁邊抓去,結果拽住了一隻胳膊。
她嚇了一跳,迷迷糊糊睜開了眼,映入眼簾的是一張俊臉,他下頜繃得極緊,眼底盛滿了擔憂,可語氣卻是溫和的,
“怎麼,嚇著了,彆怕,我在...”
外頭烏雲密布,屋內光線暗沉。
程嬌兒迷糊望著他,紅豔的嘴唇微微張開,很是茫然。
“侯爺....”她緊緊拽著他的袖子不放,
要醒不醒的摸樣,最是撩人了,
崔奕眸色一深,喉結滾動。
她眼神裡滿是信賴和依戀。
在朝堂上縱橫捭闔,他心思深沉,早就看遍了世態炎涼,看透了人心。
可這樣全心全意依賴他的,還是頭一個。
莫名的他心底深處那一抹溫柔就被勾了起來,
“不怕,以後刮風下雨我都陪著你。”
程嬌兒聽了這話,心裡驀然放軟,沿著他的胳膊爬了過來,整個身子靠在他懷裡,抱著他腰身不肯放。
崔奕笑了,溫和拍著她的背哄著,“還早,再睡會兒。”
他也累了,枕在大迎枕上閉上了眼。
又是一道雷砸下來,程嬌兒徹底醒了。
她看了看牆角的沙漏,已經睡了一個時辰了,也夠了,省得晚上睡不著,她便仰著頭去瞥崔奕,崔奕單手拖著腦袋靠在迎枕上,閉著眼眉頭緊蹙,似乎還在想什麼。
程嬌兒想起他這幾日累得厲害,蘇太傅病重那一晚徹夜無休,還在朝堂上與徐淮給對上了,可知耗費了多少心力。
她便輕手輕腳爬了起來,聲音軟軟道,“侯爺,您睡這裡來....”
崔奕倏忽睜開眼,蒙蒙濃濃的視線下,程嬌兒玉指往她膝蓋上指了指,
崔奕失笑,還真就枕了過去。
程嬌兒開始給他按摩,手指按在他的太陽穴,一圈圈揉捏著。
崔奕繃緊的神經漸漸放鬆下來。
難怪古人常言溫香軟玉叫人沉淪,最難銷美人恩。
他今日總算體會到了,唇角不自禁溢出淺笑,人跟著漸漸睡了過去。
再次醒來時,已是夜裡,崔奕許久不曾睡得這樣踏實,他醒來,程嬌兒反而又睡了。
外頭雨已經停了下來,廊下燈光暖融。
她麵如瓷肌,乖巧的側身靠在枕頭上睡著,長長的睫毛落在眼下,像是扇子似的,特彆嬌俏可愛,微微的身子側身躬著,上好的綢緞料子在細細的腰間滑著,勾勒出那優美的弧度來。
崔奕喉嚨不自覺得乾癢。
也不知道怎的,以前清心寡欲慣了,不見這樣,如今倒還真像是被這嬌俏玲瓏的身子給吸引了,越發饞。
可這些念頭也隻不過在他腦海裡過了一過,他已經不是血氣方剛的年紀,一貫心硬沉穩,很快便把那些心思給壓了下去。
他的小姑娘如今會照顧人了。
崔奕在她額頭上輕輕一吻,又注視著半晌,指腹摩挲著她如玉的臉頰,竟是有些舍不得離開。
但最終還是得離開,他還有很多事要去做。
次日,四月初一,崔府長房給嫡長孫辦滿月酒,這是大老爺和大夫人第一個孫子,自然看得格外重,雖然崔氏兄弟內部是分了家,可外頭並不知曉。
大家看著崔奕的麵子紛紛入府慶賀。
崔奕去了朝中,並不曾回府,李慶的案子到了最關鍵的時刻,他半刻離不得。
德全少不得也得幫著打點,整個崔府唯獨清暉園安靜如斯。
程嬌兒窩在屋子裡躲閒,外麵喧囂聲聲入耳,與她無關。
上午她吐了幾回,午膳沒用多少,窩著睡了一覺醒來吃了一盤子瓜,倒是舒服不少。
絮兒給她擦著嘴角,卻見劉嫂子打廊下進來,站在門口屏風處問道,
“姑娘,舅老夫人來了,想見您一麵。”
程嬌兒愣住,茫然問道,“哪個舅老夫人?”
崔奕不是吩咐不叫任何人打攪她嗎?
劉嫂子解釋道,“這位舅老夫人是咱們侯爺嫡親的舅母,先老夫人的親嫂子。”
程嬌兒聞言頓時神色緊張,崔奕的母親出自前朝皇族蘭陵蕭氏,是真正的貴胄之後,這位蕭老夫人是蕭家當家夫人,卻突然要見她一個通房丫頭,該不會又是來敲打她的吧?
程嬌兒小臉浮現不快。
劉嫂子哭笑不得,連忙溫聲勸道,
“姑娘,這個世上若說還有哪位長輩真正能得侯爺敬重,除了老太傅,便是這位舅老夫人,您放心,她老人家斷不會為難你的。”
程嬌兒就知道這人是非見不可了。
“稍後,我換身衣裳便去。”
好在程嬌兒歇了三日,胎像已穩。
她入內換了一件藕粉色壓襟海棠花的薄衫,一條淡粉色的長裙,長裙點綴紅梅,不嬌豔也不顯得寡淡,頭上彆了一套精致的珍珠花鈿,形狀蜿蜒似梅花,彆致典雅,穩重端方。
因著麵色還有些蠟黃,便塗了一層薄薄的胭脂遮了一些倦色,才扶著絮兒的手往前麵走去。
清暉園前邊隔著一片西竹林,便是一處花廳,花廳兩側有兩間廂房,平日若是有客人休憩便在此處。
崔奕在夏日用此地來待客。
程嬌兒打小深受母親教養,深知麵見長輩不得隨意張望,到了門口隻是扶著絮兒的丫頭緩步進去,餘光瞥見裡麵有不少人,她容色寧靜正要屈膝行禮,不料上方傳來蕭氏中氣十足的聲音,
“免禮,來人,賜座!”
程嬌兒聞言這才堪堪抬眸看向前方,舅老夫人穿著一件深色對襟繡福字的薄褙子坐在上首,神色很是溫和,唇角還掛著笑意。
她旁邊還坐著一位滿頭珠翠的中年婦人,瞧著應該是上了些年紀,不過卻是顯年輕。
程嬌兒不知她是誰,隻朝舅老夫人再次屈膝,“老夫人在上,我豈敢失禮!”
蕭老夫人這才看到程嬌兒那張極其秀美的臉,再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暗道這丫頭氣質很不錯,不像是普通門第出身。
“你如今懷著孩子,不需要拘這些虛禮,坐下吧。”
程嬌兒也不堅持,便神色平淡往旁邊錦杌上坐下。
她垂著眸恬靜地任由蕭老夫人打量。
蕭老夫人果然笑嗬嗬道,“不愧是官宦之後,我就知道奕兒眼光高,一般人還入不了他的眼。”
一旁的蘇夫人聞言不由麵色微僵。
不過蕭老夫人開了口,她隻得附和道,
“沒錯,我當隻是一個普通丫頭,不料生的國色天香,舉止也很端莊穩重,倒是像尋常人家的閨門小姐。”
蕭老夫人臉上的笑容越發深了,“是這個理。”
“來,丫頭你來給蘇夫人行個禮,她今日也是特意來瞧你的。”
程嬌兒一聽心下微微一驚,
蘇夫人?難道是蘇淩雪的母親?
心中駭浪滾滾,麵上卻不動聲色,朝著蘇夫人方向行了一禮,
“見過夫人。”
也不多話,一雙眼眸靜靜下垂,神色乖巧安詳。
蕭老夫人暗暗欣賞。
蘇夫人隻得笑著說了一聲免禮,隨後朝身邊的人吩咐道,
“快些把準備的見麵禮拿來。”
蘇淩雪示意丫頭將準備好的禮盒遞給絮兒。
程嬌兒這才發現蘇淩雪也在,她微微愣了愣,隨後從容朝蘇淩雪屈了屈膝,
蘇淩雪一雙眸子恨不得剜了她,不過目光掠過那錦盒卻是隱隱藏著幾分興奮,她特地壓低聲音咬著字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