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
距離趙恒住處兩公裡左右的地方有一片小小的草坪。
說它小，是因為它其實隻是一道小河的河堤，長倒是很長，幾乎看不到頭，但寬度不過三五米。
趙恒坐在草坪上，附近有人在跑步，有人在散步，有小孩子在尖叫吵鬨，有情侶在柔聲細語，他隻是覺得吵。
他望著小河，雙目無神。
小河平緩，不聞絲毫的水聲，宛如他目前的每一天。
他在京城大學畢業，可惜專業明顯不在風口，嗯，說得太謙虛了，其實四十年前就不在風口了……
他家也就是東北的普通人，在京城實在是使不上力，所以他的工作普通到自己都覺得唏噓。
假如工作能夠不加班，每年有穩定的加薪，趙恒倒是能夠考慮就在這個公司乾到退休。
他很早就認識到自己是普通人，工作的目的是三餐一宿，所以穩定壓倒一切。
可是這年頭除了極少數令人搶破頭的企業，誰能保證讓一個員工乾一輩子？
隻要企業沒有35歲就“優化員工”，沒有把員工251，沒有把996改成896，就已經是一家有良心的企業了。
趙恒想到無法預料的未來，心中惶恐，連歎氣的力氣都沒有。
他拿出手機開始刷兼職。
能夠“跳槽”的企業他早已投了簡曆，創業超出財力和能力，他隻想在空閒時間能夠賺個兼職的錢，至少讓自己的生活過得略微舒服些。
一條招聘臨時演員的信息吸引了趙恒的注意。
“《窮逼劇組招聘臨時演員》……”
趙恒其實很少看國內電影，國內電影垃圾太多，票價又貴，有這錢不如給自己加菜呢。
但這標題太過坦白，讓他有些想笑。
趙恒隨手點擊細看：“……拍攝周期：2到6天……”
“……拍攝時間：每天06:00~18:00……”
“……拍攝地點：浙江金華東陽市西某廢棄廠區……”
“……演員報酬：每天1000元……”
“……生活條件：包食宿，住宿在當地某某旅館……”
“……演員要求：男女各4人，其中含50~60歲男性一人；能接受血袋和汙穢吐臉，以及一些暴露、出醜演出……”
“……報名電話：*****”
“……聯係人：周導演。”
趙恒笑了，報酬很不錯，但是這小窮逼公司是不僅僅窮逼，而且還沒有文化，應該是“血袋和汙穢‘塗’臉”，而不是“‘吐’臉”。
他微微搖頭，作為工科生，他對不注重細節的行為極其厭惡，不注重細節的公司能夠做出什麼大事？
但他對每天1000元的報酬很心動，他過年時候替同事值班，有了七天的調休。
他本來想在調休時間去南方逛逛的調整心情的，為什麼乾脆去東陽拍電影呢？
與其“特種兵式旅遊”，或者待在家裡玩遊戲，為什麼不拍戲賺1000元呢？
趙恒再一次看了一眼招聘信息，連個報名地址都沒有，不會是想要騙人去緬北吧？
他又笑了，瞧瞧自己身高187，體重190，隻要一根膠木棍在手，哪個歹徒敢靠近他三尺？
趙恒微笑著撥通了電話。
……
東陽，橫店附近的某個簡陋的出租屋內。
顧寂慢慢吃著手裡的白麵餅。
這個餅是她自己做的，當地是叫“蔥油餅”，或者“麥麩燒”，或者其他什麼名字，她不知道，也不在乎。
她就是隨便做的。
出租屋內除了一張木板床，唯有一張破爛的折疊桌。
角落有兩個大大的蛇皮袋，那裡是她的全部家當。
顧寂緩緩吃著餅，心中滿是對未來的焦躁，卻又彌漫著嫻熟的無奈和絕望。
她的家庭極其不好，她還以為自己已經走了大運，考進了中央戲劇學院，在校的時候又寫了一本大爆劇，一夜成名，從此就要走上逆天改命的道路。
不想忽然有人誣告她抄襲，鋪天蓋地的誹謗讓她一瞬間惡名遠揚，再無前途可言。
出租屋外，有人大聲叫著：“該死的王八蛋！竟然隻給150元一天！老子真想宰了他！”
顧寂在房間裡慢慢吃著餅。
這個村子的出租屋內至少住著3000個臨時演員，這個數字是整個橫店地區的冰山一角。
隔壁村，隔壁村的隔壁村，隔壁存村的隔壁村的隔壁村……到處都住滿了懷著成為明星的美夢，從全國各地跑來橫店當臨時演員的人。
謠傳整個橫店有20萬臨時演員，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反正橫店到處都是臨時演員。
出租屋外，那人依然在大聲罵著，附近好幾個人附和，對是不是接下這單子猶豫不決。
以前橫店臨時演員價格很高的，據說最高的時候一天有好幾千，後來想來橫店實現明星夢的人越來越多，臨時演員的價格越來越低，最近基本就在200元一天上下。
聽說這200元的價格是轉了幾次手的，劇組實際支出的臨時演員的價格很高。
顧寂嘴角竟然冒出了一絲苦澀的笑容，臨時演員價格竟然要降低到150元了？哪個王八蛋這麼心黑？
她在橫店什麼活都接，臨時演員、寫垃圾劇本，隻要能夠接到手的活，她都接。
這臨時演員的價格假如跌到了150元一天，對她的影響極大。
她有心勸其他人不要接低價活，隻要大家聯合起來，資本家吊路燈的事情做不到，爭取一天250元的最低臨時演員片酬還不行嗎？
但她試了一次就知道這幾乎是不可能的。
總有人想著“我接了這150元一天的單子，說不定就會被大導演看中，然後成為下一個王寶強或者趙麗穎。”
顧寂冷冷地想，讀書的時候沒有理解“工賊”，沒有理解“卷王死全家”，在橫店卻理解了。
她的手機忽然收到一條微信，是某個戲劇學院的學長群發的。
“《末路狂花》的導演周渝拍新劇，有時間的人儘快聯係。”
然後是一個鏈接。
顧寂隨手點開，戲劇學院的同學群中時常有人發一些自己用不上的資源信息，算是給混得不好的同學們一點點機會。
她看著信息：“《窮逼劇組招聘臨時演員》……”
“……拍攝地點：浙江金華東陽市西某廢棄廠區……”
“……演員報酬：每天1000元……”
“……生活條件：包食宿，住宿在當地某某旅館……”
顧寂笑了，這簡直是為她量身定做的啊。
她掏出了手機，撥打聯係電話。
……
東陽市區某小旅館內。
一個男演員看著胡舍其，憨厚地笑：“我在好多大劇組都待過，演過不少重要的角色……”
胡舍其直接道：“你可以走了。”
那男演員憨厚的笑容瞬間大變，露出猙獰，惡狠狠地道：“垃圾窮逼劇組！你看不上老子，老子還看不上你呢！”重重甩門而出。
門外一群席地而坐等待麵試的臨時演員不動聲色地看著。
胡舍其大步追出房間，厲聲道：“站住。”
那男演員惡狠狠轉頭，厲聲道：“賤人，想要……”
“噗！”
那男演員肚子上重重挨了一拳，眼珠子猛然突出，嘴角白沫瘋狂冒了出來，慢慢軟倒在地。
胡舍其冷冷地踩著那男演員的臉，俯視他驚恐的眼睛，殺氣四溢。
那男演員驚恐極了，嘴裡的白沫更多了。
胡舍其慢悠悠環顧四周等待麵試的臨時演員，厲聲道：“做人要善良。”
一群等待麵試的臨時演員看著踩著人的臉狠狠旋轉，嘴裡說著“做人要善良”的胡舍其，臉上擠出或憨厚或溫柔的笑容。
胡舍其這才慢悠悠走回了房間，大聲道：“下一個！”
一個演員立刻站了起來，大聲道：“是。”走進了旅館房間。
走廊中，一群臨時演員仿佛什麼都沒看到，繼續做著麵試的準備。
每天1000元的高薪在橫店幾乎是想都不敢想的金額啊，一定要努力爭取。
那挨打的臨時演員在地上抖了半天，好幾個臨時演員麵試失敗，從他身邊經過，他這才緩過勁來，勉強爬起身。
他低聲嘟囔著，好像在罵人，但鄉音太重，哪怕近在咫尺的人都聽不清他在說什麼。
他慢慢地拍掉身上的灰塵，沒敢看麵試的房間一眼，飛快離開了旅館。
坐在走廊地板上等待麵試的臨時演員中，顧寂望了一眼那挨打的演員的背影，百分之一百確定這個人不敢因為挨打而報警。
她心中苦澀，在橫店的臨時演員接受了最平凡最普遍最毒辣的社會鞭打，想要繼續待在橫店的人就隻會諂媚的笑。
走廊的另一頭，趙恒不屑地看著那挨打的臨時演員的背影。
他一眼就看透了這個男人的底，無非是一個欺軟怕硬的垃圾，對他客氣，他就蹬鼻子上臉，給他一個耳光，他就滿臉笑容了。
胡舍其的聲音在走廊中回響：“下一個！”
……
“我叫趙恒，我是京城化工大學自動化專業，沒有當過演員，我本來是想要來旅遊的，恰巧遇到了，就想賺這筆錢。”
趙恒坦誠極了，本來就是有得賺就賺，沒得賺就玩，得到了這個演員的工作自然開心，得不到也不至於低聲下氣。
胡舍其皺眉，問道：“自動化專業？數電、模電學得怎麼樣？”
趙恒麵如土色，打死沒想到會有這個問題，他慢慢地道：“掛了……”
胡舍其笑了。
趙恒小心翼翼地道：“我重修了三門，還掛了一門‘檢測技術與傳感器’。”
胡舍其仔細看了他幾眼，問道：“你能接受暴露和出醜鏡頭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