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魏齊說魏王認信陵君為榻旁之憂,意欲除之,心中大呼不妙:這等大事,自己怎麼參與進來!而且魏齊就這麼毫不避諱地直言說起,真這麼信得過自己麼?一時滿頭大汗,愣在當場,不知如何應對。
魏齊兩眼緊緊盯著須賈,他的表情自然完全落在眼中,須賈表現出恐懼之情,完全在魏齊的預計之中,心中滿意地點點頭;待須賈從震驚中略略恢複,魏齊又加上一句:“王命大夫親往信陵君營,大夫可知其意?”
須賈剛剛恢複點的心情,一下子又掉進了深淵,幾乎昏厥,渾身冒出了冷汗。他竭力拚湊起僅有的冷靜,壓抑著顫抖道:“願聞相國教!”
魏齊又是半餉沒說話,仿佛還是在等待須賈恢複情緒;但這次須賈卻沒有恢複的跡象,反而從下而上,出現了範圍越來越大的顫抖。待須賈自己都感覺到自己快要支持不住時,隻聽到魏齊道:“並無其他,但觀信陵君營中動靜,及其所欲,便立大功。”
須賈完全是下意識地應道:“喏!”
魏齊道:“信陵君,王弟也,王之同袍至親。雖為狂心所策,暗窺大位,王亦不欲除之。大夫此行,務處處留有餘地,不可令事蹉跎。”
須賈再答道:“喏!”
魏齊再等了會兒,從身邊的案上拿起那塊玉玦,微笑道:“果然好玉,大夫何得?”
須賈張皇無措,抬眼道:“啊?……相國何問?”
魏齊笑著把那枚玉玦舉起來,示意道:“大夫所賜玉玦,得於何處?”
須賈這才恍然,正事已經結束了。他深悔自己來拜訪魏齊,把自己卷入這樣一個深不可測的旋渦之中。他抬起袖子,擦了擦臉上的汗,竭力讓自己冷靜下來,但無論如何也做不到,隻得勉強應道:“於王事之餘,偶然得之。”猛然想起一事,對魏齊道:“臣於過府前,往訪信陵君門,得其允以門人相助。臣請辭讓。”
魏齊道:“不必辭讓。信陵君,王弟也。大夫過營而不訪其家,訪其家而不儘其事,儘其事而不得其助,豈君臣之道哉!大夫所為是也。”
須賈於座中再拜,便要告辭。魏齊道:“大夫出使,事務繁多,不敢多留。大夫稍待。”站起身來,出去對一名家臣略言幾句。少時,一名家人捧來一支劍。魏齊對須賈道:“聞大夫之劍已斷,吾之劍有餘,留之無益,敢贈大夫,以壯行程。”
家人把劍捧到須賈席前。須賈再拜道:“臣何德,敢得相國之賜!”
魏齊道:“使者焉得無好劍。但得壯我魏威嚴,亦得其所矣。”
須賈道:“雖然,臣不敢受,願辭!”
魏齊道:“大夫勿辭。但誌吾言,得惠多矣。”
須賈道:“相國之教,臣不敢辭。此劍卻不敢受。”
魏齊道:“區區一劍,何足道哉,豈當大夫之賜?大夫勿辭!”
須賈見魏齊如此說,隻得雙手接過劍來。於席間再拜,又交回家人手中。家人退出,置劍於堂邊。須賈道:“今得相國賜劍,不敢再行於王城,敢從偏門而出。”
魏齊聞言大笑道:“此何足道哉!”命家人將留在後庭的童子喚來。須賈在屏風後麵穿上履,攜了小童,繞到大堂前麵,魏齊於階前相候,家人持劍立於其後。魏齊將其送出大門,家人奉上劍,須賈接過,再拜而辭。直到門重新關上,須賈才長出一口氣,仿佛從鬼門關走了一趟。
不敢繞行大梁門,須賈二人再繞行王城後麵,為了避開芒府,甚至不敢走前街,再繞到後街,從後門而入。須家後院是放置馬與車的所在。廄人見大夫麵色?白,神不守舍地從後門而入,都有些吃驚。須賈也沒有多說什麼,繞過後宅,來到前庭。塚宰見須賈去時還神情自若,回來時卻如此失神,也吃驚不小。打發走小童,塚宰親自領著幾個族人,侍候須賈更了衣,族人退出。塚宰侍立於旁,垂手道:“大夫何故若此耶?”
須賈看著塚宰,惟恐他看出自己的心思,強作鎮靜道:“於途受驚,心悸不已,勞宰動問。吾今神倦,恐難視事,明日之行,全賴塚宰周全!”塚宰見須賈有話不願與自己說,便行禮出去,把須賈一人留在室中。須賈自己於東窗之下舀一了碗清酒,大口喝了幾口,抹抹嘴,重新回到案前。案上放著魏齊贈送的劍。他一路上一直握在手中,既未袖入,也未掛在帶上。劍不長,約二尺;木劍郭包魚皮,手感清涼;劍莖以深紫絲緱纏繞,末端打了一個華麗的結,望之俏麗,撫之滑潤;抽出劍來,乃青銅所成,暗紋纏繞,鋒刃銳利;在手中掂了掂,輕重合宜。須賈下意識地估了估此劍的價值,當不在自己贈送的玉玦之下。
“其知吾劍已折,又知玉玦之價,真心思深沉之人也。”須賈暗想,“便其如此待吾,其意何在?為何把魏王與信陵君不和之事相告?吾示以大驚,是也非也?”他一邊想著,一邊把玩著這柄劍,心思漸漸開了,慢慢有了主意,日頭也漸漸西沉。
塚宰的事本來就多,加上大夫明日要出使,更形繁忙;須賈一個的關在屋裡,他也不敢隨意打擾,但仍然時不時拿眼看,拿耳聽那室中有何動靜,卻見室中安安靜靜。——他甚至覺得自己是不是有些多疑了。
然而,敲門聲響起。門監出來問了問,回來報與塚宰道:“信陵君門下來訪。”塚宰大驚,連忙令門監將來客請至門房,自己來到室門前低聲告道:“今有信陵君門人來訪。”少刻就聽得裡麵應道:“但請相候,待吾更衣。”塚宰連忙下堂,去客房接待信陵君的門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