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祿道:“可起井市油滑狡詐之徒,鄉裡橫行無忌之輩,而令治之,則必成也。”
芒未道:“此奸猾之輩,國之害也,奈何用之?”
張祿神密地一笑,道:“商君曰,國以善民治奸民者,必亂至削;國以奸民治善民者,必治至強。卿其觀之!”芒未茫然不解。張祿也不解釋,道:“其有食者,可供一二,伏行竟夜,而腹中饑矣!”芒未趕緊跑出去,讓縣卒去市上賈些果品來。少時到了,兩人就在室內坐下,邊吃邊談論。芒未還想要張祿解釋為什麼要重用奸民,張祿搖頭道:“汝且言垣城之狀!”芒未無奈,隻得把自己近一個月來的所作所為,所見所聞一一道來,說得十分詳細。張祿也聽得十分認真。
兩人正談論之間,陳四回來了。剛一進府就聽士卒們說自己在魏城的母舅來了。陳四立即領悟到是張祿來了。他聽說張祿在芒未的房間裡,就急忙趕了過來。而這時,垣尉也正好忙完了縣裡的事務,下令提前下班,把縣吏們都打發走了,也跟著一起過來。三人圍坐在張祿身邊,一一彙報了自己在垣縣的工作。雖然這些事,他們也派人去安邑報告過,但總不及自己彙報清晰明白。
等三人彙報完自己的工作,張祿問他們:“垣行秦法,諸子以為何如?”
陳四道:“若於垣中行秦法,必也算地、授田、編戶、行伍。今者民習於舊法,田歸於富戶,其廣者乃至千頃,而貧者難支,而多歸之。若算地而授田,其富者必起而抗之。是以難之。”
芒未道:“臣亦言其事也。守……母舅言,當重用奸人。吾不知其何謂也。”
張祿問垣尉道:“任奸與任善,尉必有所知也。”
垣尉道:“夫順民所欲者,世稱為善也;規民齊一者,世謂之奸也。任善,則過匿;任奸,則罪誅。過匿,則國亂;罪誅,則兵強。”
張祿道:“垣尉得其意也。二三子其有餘意否?”
芒未道:“夫人之向善者,善也;人之性惡者,惡也。人從其本,則善也;人失其性,則惡也。以失性之徒,而令性善之眾,臣不知其可也。”
垣尉道:“人之性,趨利而避害,見利而忘義。能順之而不規之者,人皆謂為善也;能規之者,人謂為惡也。”
芒未道:“非如其論也。夫性者,發之於天,本心中一段天真,至誠至善,無可染也。稟性而行之,則天道行也;違性而行之,則天道滅也。天道滅,則國必亡!”
張祿道:“順天道而行之,其功在何時?”
芒未道:“期之十年,必見其效!”
張祿道:“若十日之內,必見其效者,複當何如?今天下攘攘,諸侯並起,強敵在側,群狼環飼。曾不可文質彬彬,雍容揖讓;自當揎拳捋袖,免冠徒跣,而求其生也。方今之時,用之奸乎,用之善乎?”
芒未道:“若善必從,奸必除,民風必煦,而國必強也。”
垣尉道:“民風若煦,則不得儘力於田畝,不得效力於疆場,國焉強?”
芒未道:“民者,國之本也。民富則國強,道也。民向善則國治,道也。君者,當導民向善,豈為奸耶?”
張祿看向陳四,似是詢問他的意見。陳四一時也拿不定主意,但從心裡很不接受讓奸民領導善民的觀念,隻能期期艾艾地道:“其人善者,或眾望所歸,所言必從,以之治民,不亦可乎?”
張祿道:“眾望所歸,所言必從者,何人?必邑中富戶也。剝其田產,而欲其出一言以相助,不亦謬乎?必也奸猾狡詐之徒,能令富者貧,令貧者富,令民相從也。”
芒未似乎還要再說什麼,陳四攔住道:“今事急矣。願勿再議,皆從母舅之言可也。”
芒未十分無奈地點頭同意。垣尉道:“丞亦不必為其難者,但守其卒,鎮壓四方,臣等願為惡者!”張祿望向垣尉,但見垣尉信心滿滿,躍躍欲試!
第二天,市集中樹起一榜,言縣欲算地,募民為之。當天就有十餘人應榜報名。於是,陳四再下鄉時,就把這十幾個人帶在身邊了。此外還有一百士卒。每到一鄉,即令鄉裡出人算地。不容鄉裡猶豫,陳四立即拿出一段皮尺,令鄉裡按尺大小,或繩或木,截取一端,作為丈量土地的標準。留下一人以為監督,宣布凡有阻礙算地者,皆有罪。
丈量田地的尺由鹹陽統一規格,各縣都到鹹陽按規格截取一段牛皮,兩端都有縣令的印記,以示負責。垣縣的這條皮尺自然是從安邑截取來的,兩端刻有垣令的印記。現在鄉裡按標準尺製作的尺,也被打上烙印,以示負責。在監督著鄉裡叫來人開始丈量土地後,陳四帶著剩下的人轉向另一處鄉裡。
隻兩天時間,垣城周圍十裡八鄉開始了丈量土地工作。而垣尉則帶著縣吏,下到鄉裡,督查丈量進度,凡進度緩慢的,鄉裡長就在田頭挨十下二十下板子,依進度遲緩的情況而定。凡有鄉裡告發有人阻礙算地者,垣尉即命官吏將家主請到縣裡來“請教”,聲言隻等算地完畢,即請歸!有些有私仇的,往往誣告仇人阻礙算地,讓他們家主到縣裡去住幾天。那些田少的,往往一天即歸;田多的可能得住上三五天。
就這樣,陳四在前麵強力推行,垣尉在後麵強製執行,有了榜樣後,阻力立即小了許多。標誌著田畝界限的木杆到處高高樹起,猶如森林。
而這時,在軹道內巡哨的秦卒來報,大梁來的工匠已經進入軹道,往這邊來了。
這時,土地丈量工作已經在主要的田畝上推行開來,剩下的都是山間狹穀內的小片田地。於是陳四等隻讓各鄉裡照常丈量,自己則悄悄把重心轉移到接待大梁工匠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