芒申敲開大門,家臣一聲叫嚷,把家裡人都給叫了出來,一一與芒申相見。見芒申滿麵風塵,形容削瘦,兩鬢斑白,各各灑下熱淚。
芒未較早就和芒申分開了,芒申娶妻生子,芒未均不在場,與芒申的家眷並不認識,甚至都不知道有這麼個人,隻有那些從芒府來的少數老家臣才知道他是誰。但幾二十年不見,芒未相貌改變較大,加上這幾個月的風塵勞碌,顯得十分衰老,那些老家臣也不敢認。芒申在楚國的身份是“申公子”,自然也不敢說芒未是自己的兄弟,隻說他是自己的故交,按照在路上的商議,改名“衛蔓”。那些老家臣一聽這名字,依稀辨認出這個是芒府公子芒未,所謂“衛蔓”就是“芒未”的顛倒。離開家時還是翩翩少年,這時已經顯出老態來,老臣們暗自歎息,但也不敢顯露出來。
家宰立即招呼下人燒湯、備酒肉蔬果,為兩人洗塵。芒申將芒未請到後宅,與妻兒相見。芒申的妻子是楚國遠族的女兒,倒與早已亡國的申國公子地位相當。芒申不敢露出破綻,隻說這位衛蔓與自己情同兄弟,才能突出,今後要相互照應。申夫人和兩個未成年的兒女也恭敬以禮相見。
前麵湯熱,兩人出到堂旁側間,在家人的服侍下沐浴更衣。又在堂上設宴,夫人親自把盞,為兩人接風。少敘數語,夫人退回後宅,兩人吃了酒飯,將剩餘的賞賜給下人。家宰為芒未安排了住處,領著他去休息,芒申自回後宅,與家人相敘。
家宰將芒未引到一處廂房內,關上門,伏地而拜道:“老臣謹見公子!”
芒未也連忙伏地而拜,道:“父悄聲!”
家宰道:“勿慮也。老臣已命旁人無事不可近此間,公子勿慮。”
芒未道:“吾之事,父慎勿與外人道也!”
家宰道:“老臣豈敢!公子去時,神采翩然;及其歸時,憔悴至此,老臣見之,寧不心傷!”
芒未道:“世事難料,豈有常哉!今叛秦歸楚,亦禍福難知。”
家宰道:“芒公逝矣,臣等幸有申公子,得免凍餓。其餘填溝壑者,不知凡幾。公子入楚,將何如?”
芒未道:“喪師失地,秦不可複歸。日久當歸農,得力於田畝,幸也!”
家宰道:“隱陽多有田宅,公子可歸而治之,可為富家翁也。”芒未點頭稱是。
家宰走後,芒未獨坐室內,陷入沉思中。
在他們兄弟倆離家時,父親芒卯認為楚與秦是天下兩大諸侯,故分彆將他們兄弟二人托付給春申君和張祿。事實也的確如父親所料,兩人所侍奉的主子成為秦楚兩國的相國,拜君封侯,權勢一時無兩。但沒有想到的是,張祿縱然權傾朝野,一旦失去秦王信任,立即自身難保。陳四長期從事情報工作,手下暗線極多,一歸鹹陽,即如籠中之鳥,不得自由。陳四暗中派人警告自己,張祿失勢,和張祿有關的人員都可能會被清洗,要他預作準備。但芒未哪裡有什麼準備。安邑已經被秦王放棄,蒙驁肯定會成為替罪羊,自己如果跟著蒙驁,前途也好不到哪裡去。更何況,自己是相府的人,這是誰都知道的,這時哪裡有可能改換門庭。倒不如去找芒申,或許能謀一個出路。
芒未患得患失,思慮不定,不清楚自己到了楚國將會遭遇怎樣的命運。是拿自己在秦國掌握的情報作為晉身之禮呢,還是乾脆退居鄉野,從此無官一身輕呢?
他必須馬上拿定主意,因為做決斷的那一天很快就會到來。
哪怕芒未一再催促自己儘快拿定主意,但他還是沒有想到,這一天會來得如此之快。
就在芒未昏昏欲睡,準備打個小盹的時候,門前響起了車馬聲。芒未立即驚醒,急忙坐起。隨後就聽得門開了,一名謁者進來傳達楚王教令,召芒申進宮。
芒申匆匆更衣而出,芒未推門出來,芒申暗暗打了個手勢,表示芒未不必著急。自己隨謁者上了車,急往章華台駛去。看來,楚王目前就駐在章華台,而不是陳城內的宮殿。
不過一個時辰,芒申就回來了。回來後立即催促準備晚餐,說要連夜出發。一麵將芒未請到堂上,神色有些緊張地說道:“楚王已知兄為秦河東丞無名,命兄與弟連夜前往淮上,見春申君。
芒未心裡一黑。春申君對芒府的情況十分熟悉,芒申隨春申君,自己跟張祿,春申君早就知道。而且在鹹陽時,春申君與張祿關係良好,芒未與芒申經常在楚太子府見麵,並不避諱春申君。芒未就是無名,對春申君來說並不是秘密。但自己脫離安邑去找芒申,並無其他人知道,怎麼自己回到楚國還不到半天,楚王就知道呢?還是這事早就泄露出去了?
兄弟倆各懷心思,沉默地吃完晚餐,各自更了衣,坐在堂前靜候楚王派人來接。在靜默中,芒申悄聲說了一句:”吾等之事,春申君儘知。凡有所問,不可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