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樺英知道他向來不會撒謊,因此眉頭皺得更深,朝他泥濘的鞋底掃了一眼。
被弄臟的黑色皮鞋,踩在辦公室裡深紅色的地毯上並不引人注意。
近兩天並沒有下雨。學校所處的高新區每條街都配備了清潔機器人,會時刻保持道路乾淨。學校內部更是打掃得一塵不染。
他去了舊城區。
那裡又被人們稱為“貧民區”,三教九流魚龍混雜。社會貧富差異越來越巨大,窮人丟棄孩子的事在舊城區裡也常有發生。
福利院裡另一個幸存的孩子殷幸就住在舊城區。他們偶有聯係。或許就是在那裡,某個巷子裡的垃圾桶旁邊,他發現了被人拋棄的嬰兒。
虞樺英在心中肯定了這種的可能性,但幾乎同時,否定了他表露出的憐惜之情,目光嚴厲地審視道,“你需要寵物?那就去寵物店裡領養一隻小貓小狗。”
“……”
“把那孩子送到警察局去,政府或許還能給你一枚優秀市民的勳章,在你的申請函上可有可無地添上一筆。”
周夜聲沒有說話,與往常相較,已經算是輕微抗拒的表現。虞樺英眉毛一抬,搭在桌麵上的手指輕敲了兩下,“難道還妄想留在身邊養大成人?你還沒有獨立撫養一個孩子的能力。”
他已年過半百,古銅色的皮膚上皺紋明顯,眉宇間仍可見年輕時叱吒風雲的意氣,“如果是想模仿我□□,現在還不是時候。更何況,福利院最終的下場是什麼,你忘記了嗎?”
周夜聲心頭一顫,手指打滑,珍珠掉進了口袋底。
記憶中,衝天的火光映紅了夜空。那場恐怖的大火燃起得十分突兀,突如其來且沒有任何壯大的過程。像一隻有生命的巨獸,被憑空投放在福利院裡,張開大口露出火焰獠牙,頃刻間將童年的樂園吞沒。
火災的調查原因至今沒有公布,警局內部檔案也隻是定性為乾燥天氣的意外失火。可親身經曆過的人,沒有一個會相信那是場意外。
他抬頭望向養父,沉靜的眼神中流露出與年紀不符的暮氣,“那並不是你的錯。”
“無法保護你們,就是我的失敗。”虞樺英說。
他不是很想提起這個話題,很快地轉移道,“養育孩子遠沒有你想象得那麼簡單,不要讓任何事情影響你申請研究所的進度。你不需要多餘的情感寄托,那對你而言隻是拖累。”
他頓了頓,看著沉默不語的養子,似乎也察覺出這樣的說法太不近人情,口氣緩和了些,“如果真的不想交給警察局,我也可以為他安排收養家庭。你可以每個月去看他一次。”
“非要留下,就帶到我這裡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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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夜聲沒有再去舊城區的地下實驗室,直接回了自己的公寓。
天黑時殷幸發來視訊通話,他正埋頭在兩座小山般的文獻裡,看著光屏閃爍了很久才接通。
對於他出爾反爾的渣男行徑,連殷幸都有些看不過去,“那隻人魚一直在等你。”
百十斤海鮮源源不斷地實驗室,為了不太引人注意,方圓十裡的生鮮店都被換著點了一遍。
大炫特炫了一整天後,人魚終於有吃飽的跡象,沒再勾勾手指讓小海鮮們主動送到嘴邊,隻是沉在缸底百無聊賴地劃水,時不時望向實驗室門口。
小海鮮們見不得他餓肚子,也見不得他不開心,以肉/體供養遭到拒絕後,開始排隊繞著他忽上忽下地遊動。轉圈跳舞。
他並沒有被取悅到,還是鬱鬱寡歡,抱著尾巴團成一團。
直到殷幸不忍心地打開了視訊窗口,周夜聲的臉出現在屏幕上。
畫麵裡,小人魚雙眼放光,猛地朝前衝了一截,一頭撞在培養缸上。
驚天動地的一聲響。防彈玻璃被撞出刺眼的裂紋,他頓時淚眼汪汪。
“……臥槽。”殷幸叫了一聲,心疼地看著培養缸上的裂紋。
小人魚捂著額頭遊出水麵,趴在缸沿上伸手去摸光屏上的臉,卻隻抓到一片空氣。
他疑惑地看了看自己的手指,又委屈地望向畫麵裡的周夜聲的臉。
“我還有很多工作。”周夜聲違心地說,“工作太忙了,不能去看你。”
他以為又會有很多小珍珠掉下來。但人魚隻是似懂非懂地望著他,純淨的眼睛忽閃著信任的光芒,讓人不敢直視。
手裡的鋼筆一頓,筆尖彎折,草稿紙上洇開一片墨跡。
周夜聲把草稿紙揉成一團。
“唉。我懂你,老大。”殷幸看出來了,歎氣道,“橫豎都是要送走的,還是彆把感情培養太深了。”
可愛的小生命總是格外討人喜歡,更彆提還是這樣舉世難尋的珍貴。
但明知道沒條件養,相處出感情了再送走,心裡隻會更難受。
“我算過了,最多48小時,等狀態養好就把他送回海裡。”
他們對人魚並不了解,但現在這個狀態看起來輸出全靠賣萌,放進海裡說不定沒等遊回家就被什麼大型鯊類吃掉了,“就兩天,老大。你要是沒時間來,開著視訊也行。”
那隻小人魚看到他就會平靜許多。
“嗯。”周夜聲過了很久才回答,“知道了。”
他沒有向虞樺英透露更多。他考慮問題的思維邏輯是被虞樺英一手教導出來的,所以很清楚,如果養父知道了人魚的實情,會如何行動。殷幸的地下室還是非法改造建築,到時候被搜出來一封一個準。
短暫的人生裡,他還從未違抗過虞樺英的任何命令,也從未向父親隱藏過任何事實。
有種叛逆期遲來的,隱秘的快/感。
開天辟地的第一次,是為了一隻話都不會說的小人魚。
接下來的兩天裡,周夜聲隻要在家就會打開視訊窗口。那隻小人魚會目不轉睛地看著他,好奇他的一舉一動,困了就團成一個球,漂在幽綠的營養液裡睡覺,醒來就接著找他。
他從未被任何生物這樣全身心地依賴過,再怎麼努力忽視也能深刻地感受到。恍惚間好像真的養了個孩子,而非僅僅是寵物或者彆的什麼。
即便看得見摸不著,某種無形的精神上的聯係卻還是日益緊密。
不應該把它從海邊帶回來的。
在最後48小時裡,周夜聲無數次想。
他甚至會考慮虞樺英的建議,想人魚在陸地上是不是能夠一直以人類形態生活,想人魚完全進化成原本形態後是什麼模樣。
他懷疑自己真的有可能把這隻人魚留在身邊。
人類的貪心會膨脹。
“一切正常。”
第二天下午,殷幸照常跟他通訊,“老大,你明早淩晨過來吧,趁路上人少的時候送他走。”
實驗室裡沒有窗戶,看不見碧海藍天。培養缸裡的小人魚卷著尾巴沉在水底,身體隨著數十公裡外潮汐的節奏微微起伏,似乎感到十分困倦。
周夜聲看了他一會兒,突然問,“你覺得人魚離開水之後,人類形態最長能維持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