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人或為魚鱉(四)
夜色漸漸的籠罩下來。天地間的雨勢不知道大或是小。隻聽的屋外雨聲不絕。
書院西廂的偏廳裡,點起一支蠟燭。山長張安博、葉講郎、駱講郎等人以身作則,各吃了一個饅頭當晚飯,圍坐在廳中談論著當前書院的處境。另有若乾學子侍奉先生們。
駱講郎道:“聽說,今天陳嘉運帶人去明倫堂圍攻文約,被賈環強行彈壓下去?”
弟子點點頭,將今天白天的事情說了一遍。
駱講郎發脾氣罵道:“一群混賬東西!”知不知道書院供養三倍的人口吃飯有多麼吃力?要不是賈環真正能做實事,拿出方案。聞道書院早就被彙聚而來的饑民像蝗蟲一樣毀掉。哪有現在這樣的秩序?他們竟然還有臉去鬨事?
山長張安博性情寬厚,擺擺手,歎道:“不怪他們。我等經義嫻熟,道理明白。實務上卻都是平平。若非賈環,我等畢生心血就將毀於一旦。唉……”
當下有講郎問起如何解決糧食危機的事宜。
山長張安博道:“我與潭柘寺的智塵大師交好,已經手書一封,由弟子送往潭柘寺。必可要來糧食,以解燃眉之急。”
……
……
妙峰山,潭柘寺,靜室內。
蒲團上,一名光頭圓臉的老和尚正在閉目靜坐。片刻後,一名灰衫和尚進來,輕聲道:“師兄,我已經將聞道書院的信使打發離開。”
說完,欲言又止。
老和尚開口,聲音渾厚,帶著磁性:“張伯玉京師名儒,鄉民受災而往,他若拒絕,如何立足於士林?敝寺略有積蓄,又如何救得了眾生?”
灰衫和尚垂下眼瞼,口宣佛號:“阿彌陀佛!”
……
……
夜晚十點許,等候在書院明倫堂中的賈環等人,等到了回來的秦弘圖。
看著疲倦不堪,滿身泥濘的秦弘圖,賈環道:“秦兄辛苦了。先喝口水,吃點東西,再說話。”
秦弘圖體力耗儘,強撐著一口氣回到書院,這時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悲傷,坐在地上痛哭道:“賈兄,我有負重托!潭柘寺的和尚不肯借糧。”
“啊……”
“什麼?”
“怎麼會這樣?”
明倫堂中約二十名弟子被這個消息刺激的炸開了窩。每個人心中最後堅持的希望被抹滅,紛紛出聲質問。一聲高過一聲。難掩驚訝、憤怒、絕望。
公孫亮痛苦的用手扶著額頭,怎麼會這樣?在最開始東莊鎮的災民來到書院時,山長哀歎民生艱難,救助鄉民。但是隨著決堤之後再無洪峰衝擊,消息傳開,災民慢慢的彙聚到書院。
而今,這些人已經成為書院極重的負擔。賈師弟在儘一切可能騰挪。但如果沒有糧食,這些饑餓的鄉民會化身暴徒,將聞道書院的一切都毀滅。
喬如鬆沉默的握著毛筆。
擔任傳令職責的許英朗拍著桌子大叫,嘴裡發出無意義的叫喊。
衛陽呆若木雞。一切都完了。他會不會死在這裡呢?
張四水鼻子一酸,眼淚就流下來。這六天以來,他們這些同學做了多少工作啊?文書、檔案、規劃……然而,這一切在突然間都失去了意義!
龐澤眼睛赤紅。他參與過賈環預案的討論:最壞的結果,若是饑民要化身暴民,書院的弟子必須自衛!
賈環心裡極其苦澀。他不明白山上寺廟裡的和尚為何不肯借糧。山長張安博可是致仕的四品官員,就是黃金,憑他的臉麵,也能借得出來吧?
墨菲定律說:如果事情有變壞的可能,不管這種可能性有多小,它總會發生。如今,這微小的可能讓他趕上了。情況變得極其糟糕、危險。
聞道書院四周都被淹沒,如同孤島,與繁華的城鎮隔絕,隻剩下向連綿起伏的山區中轉移的道路。但連日來,彙聚到聞道書院的災民都是從山區中出來。山中養不活聞道書院這六七百人。而且夏季之時,未經開發的山區中,毒蟲猛獸極多。不確定的危險性大增。
作為一個擁有閱曆的現代人,見慣世情的黑暗。賈環深深的吸了一口氣,以強大的理智壓抑自己的情緒。而後,拍桌子,讓同學們都安靜下來,說:“龐兄,啟動第二套備用方案。你去取出來,發給大家看。”
“什麼備用方案?”
賈環抿了抿嘴唇,硬聲道:“潭柘寺不借給我們糧食,我們就去搶!”
或許會流血。但前頭的路都是絕路。要去趟開一條路。魯迅先生說:不在沉默中爆發,就在沉默中滅亡。
他的選擇是:爆發。
命,是要自己去掙紮的。
明倫堂中響起一陣低低的吸氣聲。
堂外,夜色極其的濃鬱、陰暗。但希望之光,在每個人的心頭被點亮。哪怕它是微弱的。
……
……
對於隻讀聖賢書的學子們來說,搶糧食吃,是一種很難接受的行為。類似於野獸。但更難接受的是他們當前所麵臨的困境。446名災民中,有超過300名青壯男子。也隻有青壯男子能挺過前期的災情,抵達聞道書院這座儲備著一些糧食的“小島”。
聞道書院的學生大部分都是書生。如果斷糧,在饑餓的驅使下,這超過300名的青壯男子將會書院帶來極其慘烈的後果,有著無法承受之重。
明倫堂爆發了激烈的爭吵。但最終方案還是定下來。此時已經是淩晨一點。
賈環、公孫亮、喬如鬆、龐澤、許英朗、秦弘圖、張四水、衛陽、聞訊趕來議事的羅向陽、柳逸塵、姚緯、易俊傑、都弘圍坐在一圈。大家都是神情疲倦。
有的人已經躺在被子上睡著。有的倚在廊柱上打瞌睡,有人去遠端的火堆邊烤衣服回來。安安靜靜的,沒人說話。
他們將引領著聞道書院的六七百人的未來。死與生,成與敗,血與火。明天抵達潭柘寺後就將見分曉。今晚的這一幕將會銘刻在大家的心中。
公孫亮悠悠的歎口氣。天地之威,人性之複雜。他感覺到無窮無儘的疲倦襲來。唯一可以信賴的是賈師弟的意誌。
賈環思索著,臨睡前對身邊的易俊傑道:“明天早上吃飯前,把韓秀才找來見我。”自主持就救災後,他就沒有再回過寢舍。
以書院八十名弟子作為核心的團隊,外加其他的書院弟子,每時每刻都有人在災民中巡查、講解規矩、聊天、說前途、幫忙、督查。牢牢的掌握著局麵。
剛才議事時,主管情報收集工作的易俊傑就在寒梅書院的災民巡查。半路回來參與討論,支持賈環的意見。
“賈兄,你放心,我明早一定把韓秀才找來。”
……
……
天蒙蒙亮,空中飄蕩著雨絲。
明倫堂中,一片繁忙的場景。所有的人都已經起床,各司其職。
賈環在書桌前寫文書,安排著事情:將求糧的結果通知山長、講郎,搶糧的計劃則不用通知,事後好有說法;通知齋夫將早上的口糧增加以及留守事宜。
公孫亮、喬如鬆幫賈環補漏:要準備哪些東西、工具。行進的路線、熱水、雨具。準備工作一一的安排下去。糧食要搶,但不能硬搶。
在出發之前,賈環要將災民中的青壯年全部帶去。這種“帶出”不能是強迫的。沒有人會願意麵對危險。賈環的方法是鼓動。
韓秀才在救災中參與的是宣傳部分,對這份工作他擁有極大的熱情。不知疲倦。數天都沒有休息。他最喜歡給鄉民講解約法三章、講天下大事、講洪水的由來、大罵貪官汙吏,引得鄉民一陣叫好聲。在鄉民中頗有聲望。
賈環見韓秀才是要韓秀才鼓動青壯年同去。
……
……
約清晨8點許,韓秀才穿著灰藍色的直裰,來到書院的正中心明倫堂見賈環。正好,眾人在吃早飯。
賈環坐在書桌邊拿碗喝著熱粥,啃著饅頭。
和賈環說話的衛陽掩著鼻子拿著碗離開。這位京城狂士韓秀才身上有一股子極其難聞的味道。他實在受不了。
韓秀才作揖行禮,“韓某見過賈院首!”秀才不與童生敘年齒,這是科場規矩。但此刻擁有秀才功名的韓謹,心悅誠服的向童生、時年九歲的賈環行禮,口稱:院首。
他本來是來鼓動賈環為懲罰順天府府尹陸新翰奔走。被突如其來的洪水困在聞道書院中。在這七天的時間裡,他見證了一個奇跡誕生。本來應該在暴雨、饑餓中死去大半的鄉民。迄今為止,還沒有一人死亡。雖然他們過的很苦。
他所看到的是:賈環展露出來的無與倫比的才華,令他歎為觀止、心服口服!
他所想的是:若是朝廷政令通達,何至於天下事如此?若是東林黨的組織有如此嚴密,上下一心,又如何不能上報君王、下安黎庶?
他每天都在觀察、學習、進步。
賈環有點詫異韓秀才對他的稱呼,以及所表現出來的禮節,笑了笑,道:“韓相公客氣了。我找你來,是有事情要和你說。請坐!”說著,邀請韓秀才一起吃早飯。
韓秀才坐下來,“賈院首,叫我一聲韓兄即可。”接過一名同學遞來的一碗粥和一個饅頭。很粗獷的喝著粥,咬著饅頭。
賈環很直接地說道:“書院裡沒有糧食了。妙峰山上潭柘寺的和尚不願意借糧食給我們。我要帶人去潭柘寺搶糧。韓兄在災民頗有聲望,我要韓兄去災民中鼓動。將青壯都帶出去。一則是,保證書院這裡的安全。二則是,要增加聲勢。”
賈環的話非常直白。
韓秀才知道事出有因,當即起身,作揖行禮道:“賈院首放心,韓某一定儘力。”
他本身就個是暴力秀才。彆說搶糧吃大戶,當年他還沒入貢國子監時,在家鄉對抗朝廷稅監的事情都乾過。
“好。”賈環一邊吃飯一邊和韓秀才討論起細節。
……
……
一個時辰後,約300名青壯年帶著乾糧,從聞道書院冒雨出發,前往海拔800米的潭柘寺。
明倫堂前,人聲鼎沸。
留守的羅向陽和喬如鬆在台階前給諸位同學送行,“賈兄,此去萬事小心。我等在書院靜候佳音。”
賈環點點頭,笑了下,帶上鬥笠,走進雨中。
第102章 人或為魚鱉(五)
雨點如豆。蜿蜒的山路中,人群沉默的前行。
約300名青壯年鄉民,再加上聞道書院100多名士子,所有人都被告知:問道書院中已經沒有糧食了。但潭柘寺裡有!
沉默,是表象。潛伏之下的是對生存的渴望。這種渴望,野蠻而凶厲。此時的人群,就像是一鍋滾油,隻要一點火星,就要爆炸開。
約兩個時辰後,人群大隊抵達妙峰山金雲峰的潭柘寺山門前。
……
……
潭柘寺的大殿中,幾十名僧人按照輩分、地位的高地站列幾排。氣氛極其緊張。大量饑民抵達的消息已經傳遍全寺。
殿外的雨聲清晰可聞。
潭柘寺主持智塵左手側的灰袍僧人智無向眾人說明當前的情況,“山門已經被饑民占領。現在慧來率武僧守著大門。外麵情況不明。”
老和尚智塵披著袈裟,垂著眼簾,神情淡定。
一名老年的灰袍僧人出聲安撫眾僧:“三十年前,京師大水。然而敝寺地處深山,並未受到衝擊。饑民體力不足,到不了金雲峰。少數幾名,慧來十人足以護衛大家的周全。不必驚慌。”
寺廟中的僧人情緒稍緩。想想也是,山高路遠,飽一餐饑一餐的饑民哪有體力上山來到潭柘寺?
但就在這時,寺廟外,突然響起一陣高呼聲。聲浪喧囂。令人膽寒。饑民,往往代表著毀滅!
很快,一名武僧裝扮的青年和尚飛快的跑進來,彙報道:“方丈,聞道書院辛亥年院首賈環叩門。想要進來和方丈見麵詳談借糧的事情。”
智無一聽消息,火冒三丈,怒聲大罵道:“聞道書院多的書生竟然將饑民禍水東引。心思如此歹毒!枉為讀書人!”
但智無和尚大概忘了:昨天聞道書院的信使秦弘圖手持山長張安博的親筆書信來借糧被拒。
大殿中一陣騷動。和尚們紛紛交頭接耳。妙峰山下的聞道書院和潭柘寺往日有往來。但沒想到他們竟然會作出這樣無情無義的事情來。
主持智塵沉吟片刻,點了點頭。
外麵喧囂的聲浪讓他感受到沉重、巨大的壓力。不能,生硬的拒絕,拖時間最佳。
……
……
潭柘寺占地約百畝。山門之後是一座寬敞的青石板大廣場。廣場正前方是潭柘寺的主建築群。依山而建,連綿起伏。大門緊閉。
饑民們彙聚在廣場中。在聞道書院的弟子帶領下此起彼伏的呐喊:“要吃飯!”、“要活著!”、“吃他娘!”、“喝他娘!”。
人群的情緒已經如同半開的沸水。
聞道書院的眾人隻等了一盞茶的功夫,就得到潭柘寺的回複:方丈智塵大師同意和賈環見麵詳談。
賈環拱手,表情凝重的向同學道彆,帶著龐澤進入潭柘寺中。之所以選擇帶龐澤進去,是因為他需要一名“嘴炮黨”的助手。
他們帶著饑民來潭柘寺,說的好聽點:叫做“借糧”,說的直接點:他們是來搶糧食的。這與潭柘寺是最直接的衝突。
生與死,成與敗,血與火,現在都寄托在賈環肩頭。擔子有千鈞之重!
賈環準備了預案。但他不知道他能否成功。因為,他始終沒有想明白潭柘寺為何拒絕借糧。這是他從未經曆過的,一次極為特殊的談判。失敗即是死亡。
身後傳來公孫亮、韓秀才、張四水、衛陽、秦弘圖、易俊傑、都弘、柳逸塵等人的聲音:“賈兄,小心。”
賈環深深的吸了口氣!
……
……
談判的地方位於潭柘寺偏廳的一間靜室中。靜室中布置的簡樸,擺著一張方桌,幾把椅子。潭柘寺出麵的是主持智塵、其師弟智無。
下馬威並沒有少。帶賈環、龐澤進來的黑臉和尚,在進靜室前,拿刀鋒在賈環喉嚨上比劃著,涼幽幽的刀鋒讓皮膚起了疙瘩。賈環嘴角抽搐。怕不怕?他當然怕!但怕,並沒有卵用!
寒暄和客套都顯得沒有必要。在簡單的通報姓名之後即開始最直接的交鋒。
智無和尚質問賈環為何故意將災民帶到潭柘寺來,包藏禍心,若無聞道書院提供糧食,災民絕無體力來到寺前,最後怒喝道:“賈院首,如此行事,究竟意欲何為?”
“活下去。智無大師一定不知道有一樣東西叫做希望。現在,潭柘寺的糧食就是災民們活下去的希望。所以他們來了。”
智塵皺眉道:“賈院首不知,敝寺沒有多餘的糧食。你家山長要救濟眾生,就應該自己承擔起來。而不是將負擔轉嫁給敝寺。”
“大師去和外麵的饑民說。你看他們信不信?”
智塵明智的閉上嘴巴。智無暴怒道:“你以為我潭柘寺武僧不敢殺人麼?”
“外麵饑民有783人,潭柘寺武僧共十人。你去殺人試試。你去殺。”
“你以為我不敢嗎?我先殺了你這個匪首。”
“來啊!來。我皺一下眉頭就是狗娘養的。”
“我要殺了你。”
“來啊!”
“我殺了你。”
“來!”
靜室中的氣氛無比的緊張。像崩緊的弓弦。越來越緊。賈環和老和尚智無爆發了激烈的爭吵。針尖對麥芒。言辭如刀。都是在赤裸裸的談論著生死:自己的命,或者彆人的命。
在這江河泛濫,與世隔絕的日子中,妙峰山不需要秩序。暴力,鮮血,黑暗,掠奪,這才是主旋律!
龐澤看傻了。九歲的賈環,和一個五六十歲的老和尚劇烈的爭吵。不,他們不是在爭吵,而是在拚命的恐嚇對方,在逼對法讓步,在賭命。
言辭不是說說。很有可能等會就要兌現。這是意誌力的較量!
龐澤為他沒能幫上賈環感到慚愧。
氣氛終於到了極致。誰也嚇唬不了誰!言語終究是無法代替行動。智無沒有在靜室中準備刀。不然,他會砍這小孩幾刀。殺死不敢,將他砍個半死丟出去,以儆效尤。他敢。
而賈環做了準備,他從懷中掏出一個瓷瓶,重重的放在桌麵上,“這是京城仁和堂賣的鶴頂紅。我進來前已經吩咐過:半個時辰後我沒有出來,就開始進攻。時間差不多了。饑民攻寺後,我自己會喝毒藥,不勞煩諸位大師動手。”
智無看賈環的眼色就變了些。這是個狠人。居然設定了談判時間,還帶了毒藥在身上。
智塵口宣佛號,“阿彌陀佛。”守在門外的和尚進來。智塵吩咐下去。一共兩件事:第一,測試鶴頂紅的真假。
第二,核實外麵饑民是否在準備進攻。以及數量如何?這麼長時間,該查探明白了。
不久之後,結果反饋回來:第一,鶴頂紅是真的。寺院裡養的一條黃狗很快就口吐白沫,毒發身亡。
第二,饑民的數量很多。呼號聲此起彼伏。預計超過五百人。他們帶了竹篙、木棍、梯子。正在行動。寺廟的側麵已經發現他們的人。
智塵老和尚愣了下,看看坐在桌邊臉龐稚嫩、臉色平靜,堅毅的孩童,禁不住歎了口氣,雙手合十道:“阿彌陀佛。賈院首要借多少石糧?”
“嘩——”龐澤腿一軟,跌坐在地上,將身邊的條凳帶翻倒在地上。臉上在笑,但比哭還難看,乾澀的道:“談成了!”
然而,他竟然不知道賈環進來時身上帶著毒藥。他現在才反應過來:剛才是生死一線。這不是請客吃飯。會死人的。
不知道,怎麼的,眼淚就流出來。龐澤分不清是後怕,還是喜悅!
……
……
潭柘寺外,公孫亮、韓秀才、秦弘圖、易俊傑等人已經含淚在調配饑民準備攻入寺廟內。
配備了長棍、竹篙的饑民們,用人堆都可以堆死潭柘寺的和尚。在饑餓的驅使下,他們的戰鬥意誌會非常強。
但留在潭柘寺內的賈環、龐澤必然會被殺死。搶糧食,哪有那麼多道義、規矩可講?見了血,就是不死不休。
然而,就在書院的眾同學已經絕望時,大門打開了。賈環和潭柘寺的主持智塵大師出現在門口,賈環帶回了最新的消息:潭柘寺答應借糧。
隨即,歡呼聲向一陣風暴般席卷潭柘寺的人群。消息傳開。每一個人都欣喜若狂。有糧食,就意味不用死。借糧,意味著他們不用去殺人,或者被殺。書院的士子不願意死,饑民也不願意死。
秦弘圖哈哈笑著,連雨水落在嘴裡都不管,拉著身邊一樣狂喜的衛陽,衛神童的眼淚都流出來,“哈哈,哈哈。衛神童,掐一下,我不是做夢吧?”
易俊傑絡腮胡子在抖,用力的拍著好友都弘。都弘被拍的不斷的吸涼氣。但痛苦,卻是讓他更加清醒的認識到一件事:他們得救了。
歡呼聲在山峰中久久的回蕩!
賈環召集已經分開的核心團隊,分派事宜。此時,聞道書院的士子依舊控製著整個饑民隊伍。
時間緩緩的流走。潭柘寺提供了一間大殿用作饑民臨時休息用,並分批量提供飯食。書院的弟子們維護著秩序。
雨勢下的越來越大。賈環喝了一碗粥,倚在大殿門口的廊柱,回頭看看大殿中歡笑的人群,心裡有些喜悅。突然間發現肩頭的擔子輕了許多。
秦弘圖已經下山回書院傳遞信息。公孫亮、易俊傑、張四水、柳逸塵帶著一撥有家有口的青壯,約40多人,背著一口袋糧食下山。他們將為今晚斷頓的書院帶去食物。
潭柘寺的主持智塵換了一身灰袍帶著師弟智無順著回廊走到賈環身邊。智無道:“賈院首,你不怕我現在命人殺了你們?”
第103章 人或為魚鱉(六)希望
賈環灑脫的笑了笑,輕聲道:“當個飽死鬼總比餓死鬼強。”
潭柘寺有存糧500石。足夠寺廟約四十多名和尚食用一年。聞道書院約定隻借一半,250石糧食。鄉民們秩序井然。
這個時候,潭柘寺僧眾又怎麼會亂殺無辜?
智無隻是心裡一口氣不忿,本來要嚇唬賈環,見威脅失效,頓時黑著臉。他在最初其實是希望借糧食給聞道書院。畢竟,潭柘寺和有來往。他師兄智塵和山長張安博私交不錯,詩詞唱和,棋友相交。隻是,師兄智塵拒絕。
而今天他見到賈環待人上山來搶糧食,心中的憤怒頓時爆發。給不給,是個交情問題。但是,你帶人上來搶,這是幾個意思?
賈環見智無和尚黑著臉,心情不錯,調侃道:“佛門首善之地,大師張口閉口說殺人,在鄉民麵前不注意下高僧形象嗎?”
智無和尚的臉再黑幾分。
智塵為師弟解圍,岔開話題,雙手合十道:“阿彌陀佛!賈院首小小年紀,洞徹人心,實屬不凡。張伯玉收了個好弟子。”
賈環笑著看圓臉的老和尚智塵一眼,重新去盛了碗粥過來喝。
智塵大師接著話題說道:“賈院首說你們共有783人。我以為你在饑民中搜羅了西山煤窯裡的礦工。那些礦工都是流民,其中不乏亡命之徒。我剛才命人點過,你們總計不過五百人。幸好如此。三十多年前同樣是永定河決堤。妙峰山有家寺廟收留了一批礦工,最後寺廟的僧眾全部被殺。如人間地獄。”
賈環沉吟了幾秒,道:“謝大師提醒!”
智塵大師歎口氣道:“不提醒你不行。這次永定河決堤,時至今日,鄉民估計都死絕。接下來,若有災民,必定是成群結隊的礦工。所以,我不讚同張伯玉收留災民。再多的糧食也禁不起礦工們的消耗。而有你們聞道書院做據點,他們有能力上山到潭柘寺來。我們兩家如今是唇齒相依。”
賈環輕輕的點頭。救不救受災的鄉民,這看個人的選擇。救或者不救,沒有什麼可指責的。救災的職責在官府。
他算是明白為什麼秦弘圖拿著山長的書信,借不出來糧食。智塵大師不愧是寺廟的主持,臉厚心黑。聞道書院這個點若是被毀,潭柘寺將處在絕對安全中。不過,智塵大師大概沒料到他有能力將災民組織起來,撲上山來。
智塵大師看賈環的神情,就知道賈環明了他的心思,口宣佛號一聲,“阿彌陀佛!”看著院落中的大雨。
智無和尚此時臉色已經緩了幾分,開口道:“賈院首,你打算何時歸還我們寺廟的糧食?”
賈環笑著道:“大師若是信得過我們山長的人品,就不用擔心區區幾百石糧食。信不過,我再怎麼承諾都沒用。”
“……”智無和尚給堵的一口氣憋在喉嚨裡,半晌,說道:“你們山長知不知道你來搶糧的事情?”
賈環微微一笑,道:“這要看結果如何。”說著,對智塵大師道:“令師弟性情耿直,恐不適宜接任方丈一職。”
智無和尚的臉頓時又黑下來。他五六十歲的人,給一個九歲的小孩調侃、壓住,實在讓他有些鬱悶,距離惱羞成怒隻差一步。
賈環哈哈大笑,心情飛揚。
……
……
夜色籠罩著聞道書院。秦弘圖已經將消息帶回來:潭柘寺借糧100石。這個消息讓留在聞道書院的鄉民們、士子們歡欣鼓舞。
書院中心明倫堂西廂的偏廳中,山長張安博和六名講郎點起一隻蠟燭,聚在一起說笑、談論今天借糧事宜。
山長張安博笑著道:“有了糧食,書院的局勢就安穩了。真沒想到賈環小小年紀能有這樣的決心。他不提前知會我,大概是擔心我阻止他吧?但老夫又豈是食古不化之人!”
範文正公有言:一家哭何如一路哭!聞道書院六七百人自然不能坐以待斃,活活的餓死。要謀一條出路。他讚同以強硬的手段向潭柘寺借糧。當然,他不讚同殺人。人死則無,糧借有還。
葉講郎溫和的笑一笑,道:“不擺出破釜沉舟的架勢,潭柘寺的智塵老和尚未必肯鬆口。那老和尚滑溜的很。當然,等此次水災之後,還得好好感謝潭柘寺的大師們。”
又道:“可惜我那瓶上好的鵝頂紅大半給喂了狗。”
眾講郎都是莞爾一笑。
有人撫掌笑道:“你也算做了一件好事,免得那畜生入了酒肉和尚的口。”講郎們心中對潭柘寺一開始不肯借糧還是有怨氣的。
明明有儲備糧食,為何不肯周濟一二?非得賈環帶著人逼上門,擺出不惜一戰的架勢,才肯拿出糧食。聞道書院難道還不起兩三百銀子的糧食錢?
今天全程跟著士子上山目睹全部經過的駱講郎疲倦的靠在椅子上,攆著短須笑。心裡的感受是:暢快、爽、值得。
其實,今天情況的凶險遠超在座諸位的想象。幸好,賈環成功了!否則,流血將不可避免。屆時,對錯將無從判定。隻關乎生存二字。
現在嘛,自然是他們聞道書院占著道理:兩家有舊,你潭柘寺有餘糧,為何不肯借出?而且書院是先禮後兵。山長手書先至借糧不成,第二天才“大軍壓境”。
……
……
明倫堂的大廳中,燈火通明。潮濕的雨水似乎被隔絕在外。
留守負責的羅向陽舉起手中的土碗,笑道:“諸位,為賈院首賀!”他們這裡吃飯比較晚,已經快亥時末。
眾人紛紛舉起粥碗,意興飛揚,“為賈院首賀!”
書院終於渡過難關!
眾人興致高漲的議論今天的“借糧”。最精彩的當然是以不足五百人,鬨出了五百多人的聲勢。公孫師兄他們謀劃、運作的好。
此時,公孫亮等人勞累了一天,早早的吃過飯,洗了澡,回寢舍裡休息。明倫堂這邊值守的是羅向陽、喬如鬆等人。
喬如鬆坐在書桌後,寬厚的笑著道:“羅君子,書院這邊穩下來,你也可以抽出時間關注你家裡的情況。”
賈環對羅君子的信任要超過他。所以,留守的負責人指定是羅君子。但他並沒有怨氣。和衷共濟,共渡難關才是當務之急。
羅向陽本來微微有些小胖,賈環有時會戲稱他是小胖兄,但此時他的肚腩已經完全的瘦下去。喝著粥,笑嗬嗬的道:“喬兄有所不知。京城西郊這裡,永定河曲曲折折。但要說能河水將整個西郊都淹沒絕非可能。我家鄉那裡早就因連日大雨被淹,家人早已經轉移到遠離河邊的村落。日子過的苦些,但不像我們書院這裡與城鎮隔絕。沒有糧食。”
喬如鬆笑了笑,微微有些振奮的道:“如此說來,隻要我們能將消息送出去,就有希望獲得官府的救援啊。現在我們擁有足夠的糧食。應當派遣人員向四周探路。不一定要抵達京城,能到一個村落、城鎮也行。”
羅向陽一想,興奮的道:“這是個可行的辦法。我們書信和賈兄商談。”
……
……
第二天上午時分,空氣中似乎都飄散著粥香。
書院,內舍寢舍十二號寢舍中,衛陽從山上押著運糧食的隊伍下來,吃過飯,回到寢舍。
寢舍中飄著淡淡的女子幽香。聞道書院雖然與城鎮隔絕,但是不缺柴火,有熱水提供。寢舍裡這兩個美女倒是拾掇的乾淨。其中一位還帶著麵紗。
同寢舍四個人。賈環自主持救災以來就再也沒回來過。床鋪給這兩個美女占去。
正在和兩個美麗姑娘說話的林心遠轉過身,拱拱手,“衛兄回來了。聽說,書院已經擁有糧食……”
衛陽打著哈欠擺擺手,他都快累死,難得和林心遠囉嗦,“林兄還是出去做事賺取口糧為好。天天守著妹妹、侍妾是什麼道理?一天一碗稀飯頂什麼用?賈兄建立的規矩,書院安全著。”
衛陽說完,也不管林心遠什麼反應,倒頭就睡。非常時期,他有潔癖也講究不了。
第104章 人或為魚鱉(七)
衛陽睡下後,內舍十二號寢舍裡發生了爭吵。清麗的女子聲音與男子爭辯,另有一個女子聲音柔柔的勸著。
然而,這些事情,賈環並不知道。賈環在潭柘寺呆了四天的時間,坐鎮指揮將來“借糧”的青壯年逐步、分批的派回聞道書院。潭柘寺同意借糧,他們自是不能鳩占鵲巢。
潭柘寺麵積寬敞,糧食充足。而為防止災民偷盜、破壞寺廟的財物、建築,飯食,飲水一應由僧眾準備。
不少災民想要留下來“享受”這安逸的生活,不願回擁擠的聞道書院每日賣力氣以獲取少量的口糧。
賈環自是少不了用些手段,將企圖長住在潭柘寺的青壯年分批遣送回去。隨著運糧隊伍的來來往往,企圖賴在潭柘寺的青壯年都被打發下山。
二十九日下午,小雨淅淅瀝瀝。山峰中水霧空濛。登高遠望,江山儘為澤國。
潭柘寺一處偏殿門口,賈環和前來送行的智塵大師、智無、龐澤道彆。賈環將會留龐澤在潭柘寺主持運糧的局麵。聞道書院向潭柘寺借250石糧食,幾天時間內搬運不完。
從山上向山下運糧是個體力活,長期工程。
潭柘寺糧食的總量,處在保密狀態。隻有賈環寥寥數人知道。對外宣稱是借糧100石。否則,人心不足。難保不會有人提出要吃飽飯的要求。
智塵大師雙手合十道:“阿彌陀佛,以老衲的經驗來看,這場雨再過四五天就要停下來。賈院首此去,功德無量。”
賈環輕鬆的一笑,雙手合十道:“大師借出糧食,活命數百人,在佛祖麵前的功德遠超過我。”
智塵大師苦笑著口宣佛號。
賈環微微一笑,從容的帶上雨笠,和張四水各自背了一小袋糧食,與12名同行的運糧隊隊員冒著小雨下山。
他對老和尚的判斷很信任。人活得久了,就成了精。還有四五天,聞道書院就將不再是孤島了。這苦難的日子會過去!
……
……
傍晚時分,賈環跟著運糧隊抵達聞道書院的後門,將糧食送入廚房邊的糧庫中。
從潭柘寺的糧食運來後,書院的情況穩定下來。恢複成由大師兄公孫亮在明倫堂的議事廳坐鎮。羅向陽、柳逸塵帶人管著糧庫。羅君子私德過硬,柳逸塵吏員世家,錢糧算術精通,配合的相得益彰。
賈環卸下糧食出來,在糧庫隔壁文書房裡做事的羅向陽、柳逸塵已經迎到走廊中。
羅向陽笑的眼中有淚水。五天前,他受留守重托,在明倫堂前,和喬如鬆給諸位同學送行。賈環以決死之心率眾上山,今日總算是平安歸來。縱然這幾日有書信往來,商議探路事宜。但此時再見賈環,令他心情激蕩,幾欲哽咽。
羅向陽彎腰深深一揖:“賈兄平安歸來,令人欣喜至極!院首力挽狂瀾,將書院帶出絕境,向陽佩服,請受我一禮。”
柳逸塵目帶欽佩,行禮道:“見過院首!”
回顧之前的困境,賈環心中感慨,伸手扶起羅向陽,拍拍柳逸塵的手臂,謙遜的道:“功勞不是我一個人的,參與的每個人都有份!”又笑道:“大家都是同學,彆搞的生分了。真要謝我,改天請我喝酒。”
羅向陽和柳逸塵都是一笑。賈環每次聚餐喝酒都是喝茶的,年齡太小啊。
談笑著進了文書房。文書房中二十多名正在做事的書院弟子紛紛起身向賈環行禮,目光狂熱、敬佩、感激。當日的凶險,他們大部分人都參與、親見。日至今日,所有人都明白,他們得救了。眾人齊齊朗聲道:“見過院首!”
賈環微笑著團團一揖,回禮,“賈環見過諸位同學。諸位安好!”
書院中,真正和賈環熟悉的人隻有不到二十人。此刻,文書房中頓時熱鬨起來,各自回答。“好”,“都好”,“賈兄安好”,“院首辛苦。”
負責管理劈柴、燒水等雜物的姚緯過來說話。賈環在文書房中和書院的同學談笑了約半個時辰。將大雨最多持續四五天的消息告知大家。立時,歡呼聲陣陣。聲音由近而遠的向整座書院傳遞開,感染著書院空氣中的情緒。
而此時,賈環的身心也漸漸的放鬆下來。派人告知山長、講郎、明倫堂的諸位同學一聲,然後在廚房裡提了一桶熱水,準備會寢舍洗洗再去議事。
廚房的院落中,十幾名婦女在廚房中幫著廚師、廚娘燒水、做飯。另有五六名男子在回廊中拿斧頭劈柴,滿身大汗。
通往內舍的回廊中,不時的可見來往的鄉民。有的提著粥捅、粥盆、碗筷,有的端著要烘烤、洗滌的衣服。臉色有著饑餓後的蒼白,又帶著淺淡的笑容,眼神中有對活下去的憧憬。
賈環笑了笑。他喜歡這樣生機勃勃的氛圍。江河橫溢,人或為魚鱉。但他,書院,鄉民都將活下去,也必定能活下去。人定勝天!要有這樣的氣概、意誌。
書院裡有些孩童。賈環身上的衣衫早就泥濘。一路沒人認識他。一路回到寢舍中。賈環推開門,頓時就愣住。
四人的寢舍中,靠窗的書桌邊圍坐著三個人細聲說話、閒談。一個是林心遠,一個是他妹妹林姑娘,一個是網紅臉的舒兒姑娘。
但,她們倆不是在死在12天前淹沒東莊鎮的那場滔天的洪水中嗎?那天林心遠哭的極為傷心。令他印象尤為深刻。心中也是一陣黯然。
林心遠看清楚眼前泥濘、瘦小個子的孩童是誰時,禁不住喜的站起來,迎了兩步,熱情的道:“賈兄,你回來了?”賈環可是書院救災的負責人,可以找他弄點吃的。
賈環隻是點點頭。他沒心情理會一臉謅笑的林心遠。看著窗口白紗遮麵的清麗女郎,心中釋然的鬆口氣,微微欣喜的道:“林姑娘,原來你沒死!”
他對林姑娘倒有什麼彆的想法。有好感,那也是見她真容之前的事情。
曾經有著好感的女子就這麼湮滅在洪水中,著實令他心中淒然、憂傷。而今卻又活生生的出現在眼前,這實在是令人愉快、高興!
雨勢將停,好消息也是一個連著一個!
……
……
網紅臉的侍女舒兒看到泥猴般的賈環,再感受著他的欣喜,頓時虛弱的笑起來,餓的,善意的回應著笑容。
聞道書院裡,他們最熟悉的除了二少爺外就是那位公孫書生。但小姐都和他絕交,她們當然不願意去找他啊。
其次熟悉的就是這位近日來主持全局,小小年紀,眾人交口稱讚的賈環賈院首。在困境之中遇到熟悉的人,很有些他鄉遇故知的感覺。
林芝韻扶著桌角起身,有些無力,微微一福,清聲道:“小女子見過賈院首!當日決堤時,我和舒兒去大穀山的布匹店看賬目,半路被洪水所困……二十日隨著鄉民輾轉抵達書院……謝賈院首活命之恩。”
賈環微微笑著點頭。他自主持全局以來,就沒回來過。林心遠到底是書院的弟子,將妹妹和侍女安排在寢舍中,書院的弟子也沒人會為這點小事說他。
至於林姑娘的感激,賈環並不太在意。要是天姿國色的大美女感激一聲,他心裡肯定蠻爽。漂亮的女子,誰不願意親近呢?但林姑娘已經毀容,這……
災民們真正要感激的是山長悲天憫人的情懷。
聊了幾句,安撫林姑娘和舒兒姑娘安心的住下,將自己的床鋪讓給她們,賈環拿了自己的衣服,提著水桶到隔壁寢舍中換洗。再去見山長、講郎、明倫堂的同學們。
……
……
接下來的兩三天,雨勢時大時小,令人蝸居聞道書院的眾人的心情時而好一點,時而壞一點。然而到第四天,天陰沉沉的,但卻沒有再下雨。
書院中頓時爆發出歡呼聲。輕鬆,喜悅的情緒在書院中蔓延。
中午時分,張四水帶著兩名會水的鄉民,拿竹篙撐著這兩天製作好的木筏向四周探路。
當晚,三人安然返回,帶回了一些消息:往涿州方向的北河鄉似乎有數處村落還有人煙。
聞道書院所在的妙峰山,往東走是劉家灣、龍泉鎮、臥牛鎮、香山,京城。往北走,就是妙峰山。
往西走,蜿蜒的山路深處是靈山、百花山,過山區後就是蔚縣。往南是順天府下轄的良鄉縣、涿州地區。地勢相對平坦。
第二天,喬如鬆主動請命,帶著張四水,柳逸塵以及兩名會水的鄉民往良鄉縣、涿州方向闖去,尋找和外界的聯絡。
……
……
八月初,大周北直隸順天府良鄉縣北河鄉黃洛鎮中忽而變得熱鬨起來。朝廷的官員,太監、豪門的奴仆,商人、生員各色人等彙聚在此。往北眺望。
這裡業已經成為救助西山煤礦和宛平縣周邊地區的賑災中心。糧食、人馬、器械彙聚。然而,大雨才停,車馬不通,隻能通行小船。效率低下。
這些人群中還有焦慮等待的各家奴仆。聞道書院的士子中,不乏官宦子弟。十幾天消息不通,家人派人來打聽。
八月五日下午,喬如鬆等人撐著木筏,和黃洛鎮中派出搜尋、傳遞消息的小船碰上。
小船船頭有幾個衙役,揚聲聞道:“你們是哪裡的士子?從哪裡來的?”
看到小船時,喬如鬆的手就一直在顫抖,這時大聲答道:“我等是聞道書院的士子,順天府童生,被洪水困在山中……”
“隨我來。一起回黃洛鎮。朝廷欽差大人在鎮中。”
木筏上正在撐竹篙的張四水,手裡一軟。這些日子的苦楚不覺的湧上心頭。淚流如雨!
第105章 驚變
陽光刺破厚厚雲層。太陽在一個多月的陰雨天氣後露出臉龐。姍姍來遲,但為時不晚。
妙峰山腳下的聞道書院中,眾人都是喜形於色。
同一時間,妙峰山的西麵,連綿起伏的山脈中,林間氤氳。山間小路泥濘不堪。一陣腳步聲窸窸窣窣的傳來。
一名,兩名,三名……無數襤褸衣衫的饑民從山林中走出來,麵黃肌瘦,目光死寂,氣力衰弱,緩慢的往前行走著。
長長的隊伍,似乎看不到儘頭。
……
……
賈府中,賈母上房處,探春正在她房間的書桌前反複的看著一個多月前賈環的回信。而今,她的三弟弟音信杳無。京城西郊一片汪洋。
富家大戶,這幾日都有出城施粥。賈府亦不例外。但沒有任何關於聞道書院的信息傳來。
隻聽說京城西郊的白檀書院被淹沒,弟子死傷眾多。
探春放下信,明眸幽幽,輕輕的歎了口氣。
……
……
香山,棲霞觀中。
一名身姿纖巧婀娜的女子在兩層樓高的精美樓宇中向西眺望,娥眉緊鎖,輕聲念著道經。
……
……
京城,通政司的衙門中。下午時分,幾名小吏聚在公房裡,喝著熱茶,說著京城近日的洪災。
“據說章相的嫡孫被困在臥牛鎮的雙鶴書院,那可是最受老封君寵愛的孫子。”
“哈哈,那章相可要焦頭難額。李相盯著永定河決堤這件事做文章。他要是敢先救臥牛鎮,必然被東林黨的禦史彈劾。”
“所以,謝相建議聖上派朝中名臣齊馳為欽差,總督辦理賑災、治河、民生等事宜。齊大人已臨良鄉縣。”
“順天府陸府尹最近在城中四處奔走,意欲脫罪。聽說還求到了忠順王府上,當真是病急亂投醫。哈哈。”
“諸位,慎言,慎言。”
……
……
京城國子監。連日來的暴雨終於消停。國子監中很多地方仍有積水。
然而作為京城最活躍的士子群體,國子監中已經對此次永定河決堤,京師郊外受災的情況議論紛紛。
同學韓秀才韓謹韓子桓曝出的順天府府尹陸新翰貪墨河防銀兩百萬兩被屢屢提及。輿論的矛頭指向陸府尹。
外舍課堂中,一名長臉士子舉著手臂大吼道:“吾友韓子桓前往聞道書院邀請京師名儒張伯玉出麵彈劾陸新翰,不幸遇難。吾友之誌,吾等繼承……”
……
……
一場連綿的暴雨造成京城三大河流的永定河決堤,洪水肆虐京城西郊。北直隸,毗鄰的山西兩地都受到巨大的影響。西山煤礦停止運轉,煤路斷絕。
皇帝震怒,朝堂上的爭吵,官場在角力,總督巡視,官員、小吏、衙役在忙碌;貪腐者在推辭責任,無關的官吏在看熱鬨,權貴們在博弈;受災的民眾流離失所,傷亡者不可勝數,幸存的人們在死亡的邊緣掙紮;家人、朋友、長輩的擔憂。這一幕幕的畫卷在雍治九年的七八月陸續上演。
但這些事情,暫時和偏居在京城西郊妙峰山下的聞道書院沒有關係。
小小的書院中,此時熱鬨、歡笑、有序、溫馨。隨著最艱苦的日子過去,一天有三頓稀粥供應。這微小的幸福蕩漾在眾人的心頭。那緊繃的心弦已經鬆開。死亡的威脅遠離。
大家都在等待著昨天出發的木筏安全返回,帶回外界的消息,以及生活的希望。
下午時分,已經是喬如鬆等人出發的第二天。聞道書院明倫堂中,山長張安博、葉講郎、駱講郎、吳講郎等人與賈環、公孫亮、衛陽、韓秀才、許英朗、秦弘圖、易俊傑、姚緯談論著這次水災。
駱講郎道:“曆來都是大災之後有大病。很容易行成瘟疫。我們書院要避免卷入瘟疫,最好還是撤離。”
張安博坐在榻椅中,寬厚的一笑,和藹的道:“放棄談何容易?這麼多書,這麼多弟子,我們怎麼帶得走。”說著,看向賈環,“你要將方案裡的那些防疫措施整理出來。”
賈環笑著點頭,“山長,等喬同學回來,我立即著手整理。”等打通和外界的通道之後,他這個救災總指揮就可以卸任了。話說,真的很久沒有好好的休息過了。
葉講郎笑笑,溫聲道:“災後的事情,核心問題還是在糧食。山長肩頭的壓力大。”
張安博自嘲地笑道:“到時候,豁出這張老臉不要,去京城找舊友化緣。”
眾人都是大笑。賈環眼神閃了閃。
吳講郎咳嗽一聲,提醒道:“諸位,辛亥年院試在即。按照往年的規矩,恐怕報名已經結束。而中秋前後就要考試。我們書院這次的成績……”
張安博道:“無妨。此次京西大水,宛平縣受災嚴重。以老夫看來,報名時間必定會寬限。考試時間也會向後推遲。”
眾人點頭。這是正論。
正說笑間,突然一名外舍的弟子匆忙的跑進來,渾身都是泥水,神情焦慮。眾位師長都在,他匆匆行禮,爾後徑直向賈環彙報道:“院首,書院西麵來了一大群饑民。為首的兩人說:他們五十裡外雁堂村煤窯的窯工。懇請我們書院施舍粥米。”
窯工,這個詞讓在場山長、講郎、弟子都是變色。眾人騷動起來。“鐺”的一聲,一名士子的墨硯落在地上,墨汁灑了一地。但沒有人責怪他。潭柘寺智塵大師的告誡言猶在耳。現在所有人的心都提起來,提到嗓子眼。
煤窯的窯工又稱礦工。京城西郊最大的行業就是煤礦。朝廷設有煤稅監,但私窯比官窯的數量多上幾十、上百倍。所用的窯工,都是來自各地的流民,無籍可查,其中不乏亡命之徒。
“懇請我們書院施舍粥米”這是一句客氣話。如果不給,後果就是血洗書院。
外舍的弟子之所以徑直向賈環彙報,是因為賈環在連續這些天建立的威望和信任。他能將大家帶出絕境。不僅是這名外舍弟子,連山長、講郎等人此時都看向賈環,等著他拿主意。
毫無疑問,聞道書院再一次麵臨著生死的考驗!就在即將完全戰勝洪災的最後時刻,危險再一次突兀的來臨。
被寄予厚望的賈環緩緩的站起來,心中苦笑。看了一眼大師兄公孫亮:大師兄,貌似你詭異的黴運已經傳染給我了。
他媽的啊!隻等著喬厚道帶來外界的消息,書院這裡的危機就會完全解除。為什麼在這種時候,會來一群窯工組成的饑民?賈環此時的心情,隻能用兩個字來形容:我日!
公孫亮一身白袍,精神抖擻,起身道:“賈師弟,你吩咐。”
賈環點點頭,走到大廳中間,麵對眾人,抬起右手,騷動不安的眾人慢慢的靜下來,看向那個瘦小的身影。
賈環大聲道:“諸位,危險再次來臨。我的第一條命令:恢複危機狀態的所有應急機製。各司其職。
第二,命令所有的護衛隊隊員立即歸隊,武裝起來。由公孫師兄、秦弘圖、姚緯負責。
第三,向書院內的鄉民公布消息:窯工要來吃光我們,殺光我們。不想死就要反抗。將所有的青壯組織起來。由韓秀才、都弘負責。
第四,派遣人手核實窯工的人數、情況、後續。由易俊傑負責。第一時間向議事廳通報情況。
第五,許英朗派人通知山上的潭柘寺,將他們的武僧借調過來。讓龐澤下來協助我處理文書,掌管刑罰。
第六,通知羅向陽,再次實現糧食管製。並計算上山運糧隊伍的人數、次數。重新安排人手。
執行。”
賈環抿著嘴唇,用力的揮了下右手。大廳內約一百多名士子紛紛起身待命。
首先要組建的核心指揮機構:議事廳。所有的命令都將以公孫亮的名義簽發。山長和講郎們都起身退開。眾士子嫻熟的將書桌拚起來。衛陽等六人打開墨盒,鋪開白紙,提筆立就,公孫亮簽字畫押。
一隊隊的士子跟著領頭的人員向賈環行禮後,拿著命令出了明倫堂,奔向聞道書院四周。
聞道書院的機器,再次高效的運作起來。
六七百人的書院士子、鄉民再次緊張起來,發動起來,直麵生死。
……
……
窯工來了。消息,在一個時辰後傳到妙峰山金雲峰的潭柘寺中。信使帶來了山長張安博的親筆書信。
智塵大師長長的歎口氣,望著天空中血紅的夕陽,久久的說不出話來。
二號人物智無和尚黑著臉。腳下不遠處有瓷杯的碎片。他剛剛氣的發火。怕什麼,就來什麼。
智塵大師心情沉重,吩咐道:“唇亡齒寒。師弟,你帶惠來他們去吧。有願意去的僧眾,也帶上。聞道書院不保,我們潭柘寺也保不住。”
“是師兄。”
……
……
潭柘寺決議增援聞道書院時,夕陽最後一抹斜暉掠過聞道書院西側山路上的樹林。
林間,賈環、易俊傑正在與窯工的領袖見麵。
第106章 真正的猛士
雁堂村距離聞道書院西50裡,是京城西郊著名的煤炭產地。官窯和私窯並立。窯工人數不可勝計。
樹林間的凸凹不平的空地上,殘陽如血,將最後的餘暉印下來。林外都是密密麻麻停下腳步的饑民。聞道書院的十幾人和七八名拿鐵鎬的窯工相互警惕、隱隱對持。
氣氛僵硬。
兩名領頭的窯工都是約三四十歲的漢子,穿著藍色的短褂,手腳粗大,精壯健碩。一個姓孔,一個姓方。
賈環主動的打招呼,客氣的和兩名領頭的窯工寒暄,互通姓名,身份。
孔窯工上下的打量著賈環幾眼,輕蔑的道:“小娃娃,你家大人不厚道。我們誠心實意的求點口糧活命。他竟然派你個小娃娃來和我們說話。嘿,不想借糧就直說。”
說著,孔窯工回頭看了眼,身後拿著鐵鎬、鐵錘等器械的礦工往前走了半步。氣勢逼人。孔窯工再看賈環一眼,咧嘴一笑。威脅的意味十足。
賈環嘴角微微抽了一下。以他的閱曆,見慣世情的黑暗。來談判,心裡其實知道:此事難以善了。但他還是抱有萬一的希望:大雨已停,山中和外界的聯係隨時都會恢複,窯工們根本沒有必要魚死網破。
但現在,萬一的希望還是破滅。
賈環心中輕輕的歎了口氣:他最近的運氣不太好!墨菲定律持續驗證。
……
……
聞道書院西邊的一處回廊中,山長張安博、駱講郎、葉講郎、韓秀才等人眺望著不遠處的樹林,焦慮的等待賈環、易俊傑前去談判結果。
有弟子在書院的牆壁上搭了梯子,騎在牆頭,和外麵傳遞著消息。一百多名青壯手持木棍等簡陋的武器在秦弘圖的帶領下等候在牆下。
山林外那密密麻麻,看不到儘頭的饑民隊伍實在讓人頭皮發麻。
張安博轉頭問身邊的韓秀才,“賢生可有退敵良策?”他是老資格的進士。這麼稱呼韓秀才並無問題。
韓秀才慚愧的道:“張前輩,此等局麵在下無能為力。硬拚的話,我們肯定會輸。要看賈院首的決斷。”
張安博輕輕的歎口氣,點點頭。將六七百人的生死存亡,壓在一個九歲孩童的肩膀上,他心中實在是有些歉意。但他主持局麵,也解決不了問題。
夜幕之中,蒼山如海。沉甸甸的壓力,在看不見的空氣中凝聚。
……
……
約半個小時,賈環和窯工的兩名首領勉強達成一份提供糧食的協議:聞道書院將以救災的形式向饑民們施粥,同時要求饑民們分批進入書院領粥時保持秩序。書院明天就能打通山中和外界的聯絡。
隨後,賈環率人退回書院中,做著準備。
山林中,窯工中領頭的幾人聚在一起商議。氛圍輕鬆。剛才那份協議,他們並不放在心上。聞道書院有糧食就行。至於,事後朝廷的追捕,他們這些亡命之徒又怕什麼?
孔窯工譏笑道:“老方,他們要我們派人進去領粥吃,還有守規矩。那小兔崽子怕是憋著什麼壞主意吧?嘿,一碗稀粥夠什麼?”
其中一名刀疤臉大笑道:“讀書人心眼多。不過,那個小屁孩肯定是眼高手低!哈哈。”
領頭的幾人都笑起來。
方窯工陰森一笑,道:“正好裡應外合。免的我們多費手腳。老孔,老九,你們安排下去。一個時辰後動手。”
……
……
天色漸漸的黑下來時,潭柘寺的智無和尚帶著十名武僧、十幾名僧人趕到。同行的還有龐澤等留守在潭柘寺的書院弟子。
山長張安博,葉講郎,駱講郎,吳講郎,賈環、公孫亮、羅向陽、龐澤、韓秀才等二十多人係數彙聚在燈火明亮的明倫堂商議對策。由賈環主持會議。
賈環初步判斷,饑民群體很有可能已經給亡命之徒控製。否則,窯工們將會像鄉民一樣,接受聞道書院的賑濟,並接受管轄。這很正常,亂世出英雄。當然,這些亡命之徒算不得英雄。
因而,賈環根本沒有打算履行協議。否則,號稱有3千饑民的窯工門要吃飯,怎麼可能半個小時就達成協議?賈環隻是為爭取到2個小時的緩衝時間。
時間緊迫,明倫堂中氣氛十分緊張。大家討論著,會議持續了1個小時後結束。在賈環的調配下,領了任務的士子都離開明倫堂,各司其職。
明倫堂門口,賈環扶著廊柱,沉默的仰望著陰沉的星空。
賈環很清楚自己擅長的是什麼。是管理,是準備預案,是領先數百年的知識、見識。但要說軍事、個人武力、指揮打群架,這不是他擅長的。他頂多就個街頭鬥毆、匹夫一怒的水平。
作為一個現代人,直麵生死這種事很少,很少。頂多是車禍、生病等。文明社會在秩序、安全上還是相當不錯。現在的情況多少讓他有些無語、肝疼。
是的。沒有迷茫、彷徨、猶豫、哀傷!
魯迅先生在《紀念劉和珍君》中寫道:真的猛士,敢於直麵慘淡的人生,敢於正視淋漓的鮮血!賈環很清楚他現在身上肩負著什麼樣的擔子、期望、責任。
自小父親的教導,生活的磨礪,讓他並不缺乏堅強的意誌,麵對困難的勇氣。
男兒到死心如鐵!
賈環感慨時,衛陽走到賈環身後,提醒道:“院首,時間到了。”
賈環回頭,用強大的理智壓製住心中各種負麵的情緒,鎮定的命令道:“打開書院大門!”
來吧!
……
……
聞道書院大門徐徐的打開。刀疤臉老九帶著二十多名兄弟混在第一批200多名饑民中,排隊進場。按照協議,窯工們將會以200名一批,每隔半個時辰,依次前往聞道書院中領取稀粥。
聞道書院偏西側的一處小山崗,幾支火把點燃,方、孔幾人給眾人簇擁著,嘴角帶著陰謀得逞的笑容,看著刀疤臉老九等人分批進入。
進入書院後,就看幾名書院的弟子和鄉民拿著木棍,高聲維持著秩序,“順著回廊往前走,有粥吃,不要亂。10人一組。”回廊中的籮筐中放著瓷碗、土碗。
“花樣真多。這有用嗎?”刀疤臉老九心裡嘀咕,拿了一隻碗,往一處偏廳中走去。進門後,偏廳中擺放著一聯排的書桌,書桌後各自坐著一個書生。總計有十個。
“大叔,貴姓?”
“沒有姓,礦上大家都叫我老九。”
“大叔,年齡?”
“32。”
“大叔,有無家人在隊伍中?”
連續的十個問題,問的刀疤臉老九心煩氣躁,最後一個位置上坐著一名小小的孩童。老九瞬間就認出來,這是剛才出去談判的聞道書院院首。
顯然,這是對方的首腦人物。刀疤臉老九不自覺的感受了下懷中揣著的鋒利匕首。目光在這孩童的喉嚨處比劃了一下。
賈環看了看傳過來的紙張上問題的答案:危險份子。簽字畫押,將紙張遞給刀疤臉老九,“這是領粥的憑證,拿好。”指了指路,“左轉,直行。”
刀疤臉老九強忍著殺了他的衝動,左轉,進門。一道匹練劃過。
“咚!”
似乎有什麼東西滾落到地上。
……
……
時間漸漸的過去了。第一批200名饑民全部進入聞道書院。方窯工眯起了眼睛。刀疤臉老九並沒有按照約定發起攻擊。
有人詢問,有人建議立即強攻。但領頭的方窯工搖搖頭,指派道:“鷂子,你再帶十幾個兄弟混進去。”
半個小時後,方窯工再次指派了一名頭領帶著幾個兄弟進去。
再過半個小時後,聞道書院中依舊沒有任何內應的跡象。方窯工的心逐漸的沉下去。
隨後有一大批災民從書院出來。很快新的消息在饑民隊伍中傳開。“書院裡的糧食足夠大夥兒吃三天。明天就能和山外聯通消息。隨後就會有糧食運進來。”
窯工組成的饑民爆發出陣陣歡呼聲。還沒有分配到進入書院領取稀粥的人群躁動起來。往前擁擠著。場麵有些混亂。
此時,方窯工感受到幾許微微的涼意。他能感覺到場麵有些失控。
當第三批兩百名饑民完全進入聞道書院後,大批的鄉民打著火把,手持武器,從聞道書院的大門口湧出來。迅速的,氣勢洶洶的向災民們撲來,“朝廷緝匪,隻誅首惡,餘者不問。”
“朝廷緝匪,隻誅首惡,餘者不問。”
“朝廷緝匪,隻誅首惡,餘者不問。”
漫山遍野的叫喊聲,聲勢極大。誰也不知道書院裡到底有多少青壯,過來。窯工們正要組織抵抗時,自家隊伍後麵爆發出呐喊聲,與書院的青壯相和。黑暗裡不知道有多少人在喊。
領頭的幾名武僧拿著鋼刀將手持鐵鎬要反抗的礦工劈死。血跡彌漫。
局勢瞬間崩潰!
……
……
聞道書院外到處是“蹲下不殺”的口號。漫山遍野。鑼鼓喧天。
賈環此時已經從偏廳返回書院正中的明倫堂。散布流言,安撫災民的事情都是韓秀才和都弘帶著人在做。正麵的戰場,他全權委托潭柘寺的武僧慧來、聞道書院的秦弘圖、易俊傑、姚緯處理。
明倫堂中,山長張安博,葉講郎,駱講郎,吳講郎,公孫亮、龐澤、智無和尚等人臉露喜色。書院裡的婦孺,等待消息的士子們,都是歡欣鼓舞。
所有人都在談論著局勢。在大廳裡,在寢舍中,在講堂裡,在回廊中,在廚房裡,在糧庫中。有擔憂,有釋然、放鬆,有喜悅,有流淚。種種情緒,爆發出來,在書院上空行成巨大的歡呼聲!在壓抑之後猛烈的爆發!
最危險的時刻過去了!
贏了。
賈環沒有參與大家的討論,走到門口,他想一個人靜一靜。突然間一陣不可抵禦的疲倦襲來。賈環倚坐在門檻上,笑著,突然間,有眼淚流出來了。
第107章 恰同學少年(一)
歡呼聲響徹在書院的每一個角落,此起彼伏,久久不散。很多人在多年以後依舊記得這個夜晚。記得在睡夢裡出現的“蹲下不殺”的勝利呼號,記得喜極而泣肆意留下的淚水。
有鄉民,有婦女,有孩子,有老師,有學子……
時至淩晨。明倫堂中,燈火通明。賈環在四張課桌拚起來的書桌邊忙碌的處理著各項雜務。新抓捕來的“俘虜”越來越多,被安置在山長居住的曲水院。
大批的士子被抽調過去進行各項工作:安排住宿,飯食,熱水;登記礦工們的戶籍名字、家庭情況,設立保甲編製,任命負責人;講解書院的各種規矩;執行文宣工作等等。
最重要的工作是甄彆礦工中的亡命之徒,避免窯工再次被煽動、控製、對抗。
在安排了出擊的鄉民、護衛隊、武僧們輪班休息後,賈環將明倫堂的事務交給大師兄公孫亮處理,帶著龐澤、韓秀才、易俊傑、都弘親自前往曲水院,甄彆已經被安置下來的823名窯工。
不收容窯工,留在書院外麵,明日白天之後他們又將彙聚起來。聞道書院裡有糧食。這是生存的驅動。
賈環絕不會讓窯工們再次給亡命之徒控製,將他們收容進書院,進行整編、控製。
在封閉的環境中,如何甄彆敵我?這是個難題!賈環曾經給公司新人培訓過企業文化,熟悉各類演講技巧,研究過傳銷的套路,熟讀主席、彭德懷元帥的傳記。
很多年以後,韓秀才韓謹依舊難忘今晚的經曆。他在日記裡寫下他的看法、感慨、回憶。讓後人從那寥寥數語感受著他的狂熱、震驚、崇拜。
“餘生平未見,今日茅舍頓開,始有聞道之感。其法曰:訴苦、勵誌、發動(群眾)、組織(群眾)。院首之齡少於餘。然院首之才勝餘十倍,百倍,萬倍!”
有著同樣感受的還有:龐澤、易俊傑、都弘等參與此事的書院士子。
……
……
明倫堂中,公孫亮處理著繁複的瑣碎事務。喬如鬆外出打通消息、通路,由衛陽代替喬如鬆,協助他處理各種零碎的事務。衛陽做的非常好。
此時,山長張安博、講郎們、智無大師們都前往西廂去休息。彙聚在此的士子們忙碌。明倫堂中剩下的人並不多。
間隙時,公孫亮喝口溫水,笑著道:“衛同學,你年紀小,若是撐不住可先休息會。等忙起來,我再喊你。”
衛陽頂著神童的頭銜進入書院,早前在書院很孤傲,並不賣公孫亮的麵子。公孫亮再有才華,一個童生而已。生員才算是進入士林。然而,現在,他已經改變,拱手道:“謝公孫師兄關心。我還撐得住。倒是,院首要趕緊休息。”
他今年13歲,而賈環才9歲。真論起來,最需要休息的其實是賈環。
衛陽已經將對賈環的稱呼成敬稱。這次洪災中,賈環兩次力挽狂瀾,拯救書院,他心中非常佩服。他這個神童,在院首麵前,不值得一提。
同樣的,對公孫亮、羅向陽、喬如鬆這些同學,對他們的品德、才華,也佩服至極。
在大權在握的情況下,他們和衷共濟,不搞特殊:和大家一樣,一天兩餐,一餐一個饅頭。而做的事情更多。實際上,他們要多吃一點糧食,誰又會不服氣呢?
還有,張四水、龐澤、柳逸塵、許英朗、姚緯、秦弘圖、易俊傑、都弘等人,都是以身作則,私德無虧。
這令自小見慣官場等級的他,頗有感觸。和他們共事,是他的榮幸!
公孫亮就笑了笑,歎道:“賈師弟哪兒更麻煩、更危險。他暫時是沒法休息。希望,喬厚道他們趕緊回來吧!”
明倫堂外,東方曉星漸沉。黎明就要來了。
……
……
三十裡之外,晨光熹微。順天府良鄉縣北河鄉黃洛鎮中的一處客棧裡,喬如鬆、張四水、柳逸塵憂心忡忡在房間中休息。三人幾乎徹夜未眠。
今天是他們離開書院的第三天。他們還不知道昨天夜裡書院麵臨的巨大危險。離開時,書院的形勢暫時穩定。
他們憂心的事情還沒有見到總督救災事務的朝廷名臣齊馳,求得糧食支援。
當日到鎮中,衙役和小吏將他們的情況報上去,總督衙門安排他們在這家客棧中暫住,等候召見。畢竟,六七百人的災民需要救助,是一件大事。
否則,他們幾個書生,身上隻帶了幾兩銀子,想要在彙聚了大量人馬、物資的小鎮中找一間客棧休息極不容易。黃洛鎮已經成為京西地區的賑災中心。
同行的兩名鄉民,在聞道書院無家無口,已經在官府的安排下重新安置。他們也不願意再回到聞道書院過吃不飽飯的日子。雙方在鎮中就此作彆。
上午時分,總督衙門一名小吏到客棧裡傳訊。將喬如鬆、張四水、柳逸塵帶到臨時設在鎮中一家酒樓中的總督衙門。這讓三人心裡總算鬆了口氣。
總督衙門中人來人往,又保持著安靜。三人被一名書吏帶到酒樓東廂房的一間雅間中,出麵接待的是齊總督幕府中一名姓曹的幕僚,長須短臉。其貌不揚。
曹師爺和喬如鬆三人談了大半個時辰,摸清情況後,沉吟著道:“根據幾位小友反應的情況,貴書院情況穩定,總督衙門暫時無更多的糧食調配。這樣吧,我撥一艘小船,送你們回去,先通消息。情況如果有變化,立即來總督衙門報告。”
“誒,大人,這……”
曹師爺笑一笑,道:“不要說了,就這麼定了。來人。”一名小吏進來候著。
約半個時辰後,臨近中午時分,喬如鬆三人在總督衙門的安排下,從黃洛鎮中的臨時碼頭準備出發。碼頭處漂泊七八艘臨時征調的小船。
這時,一名五十多歲的青衫老者從鎮中匆匆趕來,喊道:“幾位小友可是去往聞道書院,帶老夫同去。”
“正是。老先生去書院何事?”
“老夫姓沙,要前去書院訪友。不知道貴書院的山長張伯玉可好?”青衫老者氣度不凡,說話幾句,和小吏辦了交接,登上小船。
一行四人交談著,坐船前往被洪水困在山中十幾天的聞道書院。
……
……
設在酒樓中的總督衙門忙忙碌碌。酒樓後的院落正廳中,一名四十多歲的官員穿著常服在案幾邊處理著事務,方臉長須。氣度森嚴。
進去的書吏都是小心翼翼,戰戰兢兢。齊總督海內名臣,手段淩厲。此次總督救災等事務,他們不能不打起精神來做事。
齊馳將手裡的一封文書丟在案幾上,麵沉如水。各地反饋回來的情況不大好。戶部的救災糧食按照慣例被剝去三成。令他左支右絀。而大水將退,官道被毀,救災難度將加大數倍。
曹師爺進來,行了禮,略微等了一會。
齊馳問道:“事情如何?”
曹師爺道:“東翁,聞道書院內士子們安然無恙。無一人損傷。還借了山中潭柘寺的糧食,救濟了周邊鄉民六七百人。暫時無憂。我派了艘小船將幾名童生送回去了。”
齊馳點點頭,拿起茶杯喝茶,沒說話。
曹師爺道:“張伯玉京師名儒,然而昔年一封奏折,為當今聖上所惡。軍機處何大學士屢屢推動他出仕都未成功。症結、緣由可知。東翁對聞道書院不可太近。”
齊馳麵無表情的道:“本督救災方略:首重治水,其次複煤。其次安民。與陳年舊事無關。”
曹師爺心裡笑了笑。他這位東翁,心裡還是清楚的。
……
……
八月初七,天晴。
水麵,正在緩緩的退下去。從聞道書院的大門口望去,被洪水摧毀的東莊鎮已經露出小半。屋頂、殘垣斷壁、泡在水中枯死的大樹、難聞的各種屍體的味道,人的,動物的。呈現出殘破、死寂的災後景象。
沙老先生、喬如鬆、張四水、柳逸塵一路看著這樣的景觀,於下午2點許抵達聞道書院。
賈環正在曲水院的一處回廊中和礦工們“聊天”,了解情況。龐澤表情有些複雜的過來通知喬如鬆、張四水、柳逸塵返回。
賈環微微點頭,笑著和礦工們再聊了幾句,結束聊天,和龐澤一起往西廂的偏廳中走去。
“龐兄,情況怎麼樣?”
龐澤鬱鬱的道:“賈兄,有喜有憂。喜的是,我們終於和外界聯係上。總督救災事務的是朝廷名臣都察院右都禦史齊馳齊大人。他正在距離我們三十裡的黃洛鎮中。憂的是,齊大人並沒有給我們派糧食過來。隻是派了小船將喬兄他們幾人送回。”
賈環禁不住苦笑,自嘲的拍拍額頭,“龐兄,我們的運氣不大好。”他最近的運氣實在是相當糟糕。墨菲定理如影隨形。
他昨天晚上幸好沒有睡,連夜將隱藏在窯工中的孔窯工給搜捕出來。否則,後果不堪設想。隻要再堅持一兩天,等糧食運進來,即可讓形勢穩定下來。
但剛慶幸了還沒半天,又來一個壞消息:和外界的消息通了,但是沒有糧食運進來。
龐澤也是苦笑一聲,“賈兄,按照我們討論的預案。看來,要準備派人去京城買糧食了。”
兩人說著話,就到了明倫堂西廂偏廳門前。
第108章 恰同學少年(二)
昨晚獲勝後,山長張安博讓出曲水院用來安置礦工。就曾有言:他和講郎們不再前往明倫堂的議事廳打擾眾弟子處理救災事務,唯盼此次水災迅速過去。
偏廳中,山長張安博、葉講郎、駱講郎、吳講郎、智無和尚等都在。環坐在廳中。公孫亮留了衛陽在明倫堂留守,過來說話。喬如鬆、張四水、柳逸塵正在給眾人講述外麵的情況。
賈環和龐澤進來。眾人正各自述說著意見。有人為打通和外界的聯係是好消息。有人則認為沒有糧食,一切都是空談。並不能解決書院目前的困境。
今天上午,書院又陸陸續續的收容了一批昨晚被衝散的煤窯上的礦工。總計收容958人。現在聞道書院此時糧食的壓力非常大。
賈環給山長和講郎們行禮,“賈環見過山長。見過諸位講郎。”又道:“見過智無大師。見過諸位同學。”
山長張安博坐在正中榻椅上,和藹的看著賈環,伸手虛扶,笑著道:“你來的正好。我們聽聽你的意見。”正是這個九歲少年以其強大的意誌、卓絕的才能撐起聞道書院,渡過難關。
老友北直隸提學沙勝來訪。他心中已經決意為賈環爭取秀才功名。因私而公非君子,然而,賈環保住聞道書院,他豈能無動於衷?他要為賈環爭取一個公平展示學問的機會,不能以年齡為借口將賈環拙落。
賈環嘴角泛起苦笑,“山長,為今之計,隻有我們書院自己出銀子購買糧食。除此之外彆無他法。”
葉講郎滿意的看著他的得意弟子,撚須問道:“這是為何?一千五百多人吃飯,每日消耗很大。書院哪有這麼多銀子?還得依靠朝廷賑濟。”
賈環知道還沒有回答,坐在山長張安博身邊的老者斷然道:“葉賢生不必奢望。我從黃洛鎮中來時,總督救災事務的右都禦史齊公山的救災方略已經傳開:首重治水,其次複煤,其次安民。”
駱講郎冷哼一聲,譏諷道:“齊大人當的一個好官!”
恢複河道,大水退去,恢複交通。這是最顯著的政績。皇帝能看得到。京師的煤炭一斷,影響生活。煤路恢複之後,會被百官、京師居民交口稱讚。而至於城外災民的死活,誰管?最終不過是奏章上的一堆數字而已。
山長張安博笑了笑,並不在意駱宏發牢騷,為賈環介紹身邊的青衫老者,“這是我的老友,沙叔治。科場前輩。你可以拜見。”等賈環行禮後,對沙勝介紹道:“叔治,這是我聞道書院辛亥年院首賈環,時年九歲。書院眾人的性命能保下來,都是靠他主持。”
北直隸提學沙勝看著眼前疲倦、瘦小的少年郎,在來書院的路上,他就已經聽喬如鬆三人說過賈環的事跡,讚道:“英姿少年!”
沙勝沙老先生的身份還在保密中。以提學的身份,在院試之前進入書院,恐怕要被士林非議,太敏感。老先生的想法是隱藏身份。但聞道書院裡的講郎、核心的學子又不傻,聽個姓氏,再加上是山長的好友,多半都猜的出來,隻是明麵上沒人去說。
知道內情的講郎和公孫亮等人都是對賈環鼓勵的笑一笑。提學如此稱讚,賈環今年中秀才十拿九穩。
賈環事情雖然多,人的精神也很疲倦,但作為考生基本的素質還是有的。瞬間就聯想到北直隸提學沙勝。想了想,道謝了一聲,坐回到椅子中。
心裡長長的鬆口氣,湧起一陣喜悅。他還想著要怎麼樣刷一下提學大宗師的好感。比如,投個詩詞、文章什麼的。現在竟然是三言兩語就解決。看大宗師這讚語,好感已經快刷爆了吧?
爽。
接下來,話題自然而然的繼續圍著買糧食的事情上。公孫亮微微一笑,問道:“賈師弟,你那日曾經說,你有辦法解決買糧食的銀子的問題?”他在給賈環在大宗師麵前“搭台”。
所有人的目光都好奇的落到賈環身上。特彆是講郎們。他們討論過,買糧食的銀子問題,最終要靠山長張安博在京城裡麵的人脈。而書院的弟子們,則是猜測賈環可能自己出錢。因為公孫師兄說賈環家裡很有錢。上次還請大家在醉仙樓裡吃了頓酒。
賈環起身向山長張安博道:“弟子要向山長借一樣東西。”
坐在賈環身邊的龐澤給嚇的一跳。他的第一反應是:不是三國演義裡麵,曹操向糧官借的東西吧?曹孟德借的東西是人頭。但隨即反應過來,賈環應該不會開這樣的玩笑。
張安博笑道:“你看上我的什麼東西了?”
賈環朗聲道:“弟子要借山長的信譽一用。以山長的名義向書院裡所有的鄉民、窯工們借銀子。一兩銀子年利5分銀子。”
逃難的鄉民、窯工也不是傻的,誰兜裡會沒點銀錢細軟?他要將這部分沉澱的流動性釋放出來。賑災不僅僅是書院一家的事情。每個人都要出力。
周朝貨幣體係:一兩銀子等於十錢。一錢銀子等於十分。而當鋪、放貸行業說的三分、四分,實際上指的是30%或者40%的利息。
賈環將利息定的這麼低,一個原因是書院的償還能力。不可能向鄉民借高利貸。第二,是因為人性。低利率才會借的出跟多的銀子。高利率,鄉民會更加的疑惑是否被騙。這是人性。
當然,賈環要是打算做做傳銷,以書院現在的條件,花點功夫,還真是可以開出高利率,把錢都吸出來。但他又不是騙子。借出來的錢,能少還點利息不好?
張安博點點頭,信任的道:“你放手去做。”
以他兩榜進士出身,大周朝前左僉都禦史正四品官員的身份,向鄉民借錢,能被認同。
……
……
議事並沒有進行多久的時間。賈環、公孫亮等人身上的事務極多,都是瑣碎的事情。但必須要解決。整個書院才能運轉、維持下去,不會積累怨氣。
賈環提前打了要縮減每人糧食配額的預防針,和公孫亮、龐澤、喬如鬆、張四水、柳逸塵告辭出來。
智無和尚跟著出來,“阿彌陀佛,賈院首,貧僧有話和你說。”
幾名同學就先離開。賈環在回廊處和智無和尚說話。
初秋時分,午後的陽光帶著溫暖又清涼的氣息。如果沒有這次水災,現在這個時間點,該是何等悠閒、愜意的時光!
智無和尚和賈環是老熟人,也不裝高僧,憂慮地問道:“賈院首,你能維持的住嗎?現在書院裡收留了1600人。”
不可否認,帶回和外界的消息,是一件非常提振士氣的事情。但,沒有糧食一切都是白搭。彆忘了大水退去後,還要災後重建家園。而新任總督根本沒打算管聞道書院。
賈環手扶著欄杆,看著庭院、樹林、回廊,遠處的蒼山,語氣輕鬆的道:“禪師,昨晚那麼困難的局麵我們都撐過來了,這點小困難算什麼?”
這話說的相當慷慨、豪邁。最終的勝利就要來臨了。
黎明前最後一抹黑暗算什麼?勇者不懼!智者不惑!
智無和尚看著賈環一陣無語。他並非如他師兄那樣的得道高僧。和賈環說話時,時不時的有“你說的好有道理,我竟然無言以對”這種感覺。
賈環道:“我們解決礦工饑民的勝利消息傳回潭柘寺了嗎?”
智無和尚點頭:“我早上就派人上山了。師兄回了口信:佛祖保佑。”
賈環笑了笑。他不會和和尚爭辯沒有佛祖這種事。昨晚的勝利,主要是靠潭柘寺的幾名武僧。打群架,都是領頭的厲害,就打成了順風仗。書院的弟子沒有死亡,有17人受傷。有的是第一波對戰時受傷。有的是追擊時腳崴了。鄉民死亡3人。受傷40人。
智無和尚問了個他關心的問題,道:“賈院首,聽說你將孔窯工給搜捕出來,人呢?”這種危險份子要嚴加看管。
賈環反問道:“禪師覺得這種人有留下來的必要嗎?”
智無和尚瞠目結舌:賈院首,你真的隻有九歲?
賈環微微一笑,道:“禪師放心。我們現在的處境,沒有你想象的那麼危險。很困難,但可以挺過去。我們一定可以恢複正常的生活,將來還會更好。”
說完,賈環步履從容的往明倫堂走去。
……
……
賈環回到明倫堂。書院的弟子們都在興奮的討論大宗師駕臨書院的事情。書院裡曆年的累積,加上今科過了府試的童生,待考的人數總計有28人。
見賈環進來,喬如鬆向賈環請罪,作揖道:“賈兄,抱歉,在下將事情搞砸了。”
他太傻了。竟然跟總督衙門的人說,聞道書院情況穩定。應當撒謊的。這樣才能要來米糧。這件事,是他和沙提學一路聊著,慢慢的回過味來。
而等他回到書院,才知道昨晚書院經曆了怎樣的血色危機。但他卻沒能帶回糧食,讓書院缺糧的情況持續惡化。此時,他心中充滿了自責。
賈環並不怪喬如鬆。他這個人性格太厚道。人稱喬厚道。但這個世道,不占便宜,就得吃虧。這是中國長期以來的國情。聞道書院這裡情況穩定,總督衙門自然就會將資源調往吃緊的地方。
誰都有年輕的時候。時間、世情、生活會將青年們的菱角磨去。但,此刻,恰同學少年,風華正茂,書生意氣。這是積極的,昂揚的,向上的。令人日後會回憶、珍藏的美好時刻。
賈環將喬如鬆扶起來,“喬兄不必自責。有困難,我們共同麵對。”
喬如鬆心中感激,主動請纓,“我願意再去京城購買糧食。”
賈環答應下來,“行。我們先來解決購買糧食的銀子的問題。”
第109章 恰同學少年(三)
約下午三點鐘的樣子,初秋的陽光帶著寂靜、溫和落在屋簷、天窗、院落、書桌上,落在學子們身上,秋季清涼的氣息浸染到人心中。
書院正中心的明倫堂中,約三十多名士子環座在賈環四周。計有:公孫亮、龐澤、喬如鬆、衛陽、許英朗、張四水、柳逸塵等。賈環主持討論向鄉民、礦工借銀子的事宜。
正四品的官員相當於副省級乾部。都察院左僉都禦史等同於中紀委五六把手。
在一個官本位的社會,以山長張安博正四品官員的身份,即便是致仕的官員,向鄉民、礦工借銀子,在信譽上還是有保證,會被認可。
因而,會議討論的重點,不在借銀子的事情。借銀子,寫借據,在書院一整套的文書、文宣體係下,很快就能運作起來。問題在於,一晚上的時間,能借出多少銀子?
糧食越早運進來越好。喬如鬆幾人打算明天一早就出發,前往黃洛鎮,再轉道京城。
要給鄉民、礦工反複考慮的時間。貼身收藏的那點銀子,是他們最後的家底,要他們換成薄薄的一張借據。內心裡肯定要有一些思想鬥爭,需要時間。
賈環道:“所以,我們第一批次的購糧,銀子肯定不夠。還需要用人情借糧。山長那裡,肯定要請山長寫幾封書信。剩下的,需要大家群策群力。”
聞道書院的弟子中有不少官宦子弟。比如:賈環、衛陽。賈府那裡,賈環不做指望。他準備將龍江先生那裡的人情用掉。龍江先生是富貴閒人,怎麼都能弄些糧食來。
賈環環視眾同學,一一目光接觸,微微點點頭,目光沉著、從容,說道:“當然,我要提醒大家:量力而行。舉個例子:我現在家底有50兩銀子,這次借據我隻打算借30兩出來。要留20兩應急!”
救災是救人,也是救自己。不救,饑民會變身暴徒,如蝗蟲般毀滅書院的一切。不救,發生大範圍的瘟疫的話,分分鐘就是死。但這畢竟不是乾革命、造反。不需要投入全部的身家、性命。不需要用力過猛!
眾同學都是笑起來,明白賈環的意思。眾人拾柴火焰高。無需把自己身家全投進去。
柳逸塵道:“院首,去京城買糧食算我一個。我願意試試。”他家裡世代是大興縣的書吏,對京城裡購買糧食的門道很清楚。
衛陽抿了抿嘴唇,說道:“院首,算我一個!”
衛陽話音剛落,一乾同學都將目光投向他。衛神童是從二品布政使的嫡孫。一慣很高冷。今天竟然主動提出幫忙,實在是異數啊!
公孫亮倒是知道些衛陽的心理變化,微笑著幫他解圍:“各位同學,喬兄這兩日不在,衛師弟文案嫻熟,幫了我不少忙。他也是書院的一份子。”
一乾同學釋然的笑起來。衛陽對公孫亮拱手致謝。時至今日,他接納書院的同學,同學們也接納他。
賈環笑著點頭,歡迎衛陽加入。
大周如明製。行政區劃分兩京十三布政司。明宣德年間,布政使權勢極重。《明史·職官誌》:“初置藩司,與六部均重。布政使入為尚書、侍郎,副都禦史每出為布政使。”
到明中後期時,各地遍設總督、巡撫,布政司受其節製。地位有所下降。周朝此時在雍治皇帝的治下,亦開始設置巡撫、總督職位。但總督此時的權力要小於明朝的總督。
比如:明朝嘉靖年間平息倭亂的名臣胡宗憲,明朝三大才子徐渭的東主,他的官銜是:兵部左侍郎兼都察院左僉都禦史,加直、浙總督。總督浙江、南直隸、福建等處。
而此次賑災的總督,大周都察院右都禦史齊馳,總督辦理賑災、治河、民生等事宜。權限明顯要小得多。
此時,周朝開始設置巡撫、總督,但即便如此,從二品的布政使依舊是朝廷重臣,封疆大吏。
布政使的嫡孫衛陽參與進來,願意出力,對書院購買糧食很有裨益。
談了幾句,賈環見差不多,就準備換下一個議題:商討消減口糧供應、以及寫家書的事宜時,許英朗忽而站起來道:“院首,我願意出一份力。”
賈環微微有些詫異,但點頭同意,“好。”
其實,現在敢站出來的同學,都是自忖有些把握,能夠幫得上忙。但賈環卻是不知道許英朗的背景深厚。
許英朗的性格熱情,和誰都能說兩句,對賈環也佩服,願意做事,敢於任事。但他家教甚嚴,從來沒有在書院透漏過他的家庭背景:
其父許澄,時年三十七歲,翰林出身,官居詹事府左中允(正六品),兼職軍機章京,兩年前雍治7年春入值軍機處。身處中樞,前途無量。
要知道,大學士品級隻是正五品。
許英朗和喬如鬆是好友。好友有心補過,他願意助好友一臂之力,也願意幫助書院完成賑濟災民。
讀書人,立德,立功,立言。這是立功之事。
……
……
下午四點半左右,賈環等人在明倫堂商議好對策結束會議,即刻明令傳達給書院的核心團隊成員。
第一,向鄉民、窯工借銀事宜。步驟如下等等。
第二,家書。現在和外界消息已通。明天一早,喬如鬆、衛陽、許英朗、柳逸塵四人就要出發。有意寫家書的同學、鄉民、窯工可立即寫信。明天帶出。不保證能送到,但會把人活著的消息傳遞出去。
第三,再次消減口糧供應。由一日三餐改為一日一餐。擴大前往潭柘寺運糧的隊伍。文宣團隊要做好宣傳、解釋的工作。賈環將會親自負責宣傳工作。
第二天清晨,晨光熹微。淺淡的夜色正在慢慢的退卻。天空中,啟明星漸落,半月微沉。
聞道書院門口緩緩的聚集著大量的人群。為首的是山長張安博、沙提學、智無和尚、葉講郎、駱講郎、賈環、公孫亮等人。他們來給喬如鬆四人送行。
“諸位師長,同學請留步。在下一定在四日內帶回糧食。”喬如鬆向送行的諸人彎腰作揖,堅定地說道。
衛陽、許英朗、柳逸塵紛紛彎腰作揖。他們帶著募集來的約三百兩銀子,以及數封書信,一定會將糧食帶回來。
山長張安博輕輕的點頭,“去吧!”
喬如鬆、衛陽、許英朗、柳逸塵四人登上昨日來的小船。船工撐起竹篙,漸漸的離開聞道書院,消失在淺淡的晨曦中。
此時,聞道書院門口的水已經退到台階之下。不遠處的東莊鎮上大半屋舍殘破的牆壁都露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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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環、公孫亮、羅向陽等人,不知道喬如鬆他們去京城發生了什麼事情。在第四天依舊沒有運載糧食的船隻出現,也沒有消息送進來。
書院中的餘糧幾乎見底。斷頓倒不至於,但一天一餐的米粥越發的稀。水多米少。
賈環拄著一根木棍,從窯工住處的曲水院回到明倫堂中,晚霞萬丈,將妙峰山腳下的聞道書院染得金紅。書院中略顯安靜。所有人都在等待。
韓秀才跟在賈環身後,有氣無力的笑著,問道:“賈院首,光喝水真的能撐過七天。你從哪裡聽來的?”
他們這些做事的人還保持著一天兩餐的飯食。但時至今日,都有些撐不住了。快一個月的高強度工作。太疲倦了。長期的食不果腹。每個人都快要到能承受的極點。賈環從昨天開始起,就要借助於木棍才能步行。
賈環開玩笑道:“韓兄,要不你帶頭做個試驗,試上一試?”這是現代人都知道常識。人隻要有水喝,在困境中就能撐上幾天。
聽著賈環的新詞,韓秀才習以為常,無語的一笑。賈環還有心情開玩笑。
但玩笑歸玩笑,喬如鬆他們再不快點送糧食回來,說不定真有那麼一天。潭柘寺的存糧預計還可以撐十天。主要是向山下運糧,損耗太大。
步行到明倫堂。公孫亮搖搖頭,讓賈環坐下,擔憂的道:“賈師弟,喬兄他們怕是出了問題,還沒有消息傳遞進來。”
賈環鎮定的道:“大師兄,要相信喬厚道、衛神童他們。哦,水退了嗎?”
龐澤點頭道:“我去看過,東莊鎮的街道都全部露出來了。”喬如鬆四人離開後,賈環調配,許英朗負責的傳令工作由張四水接手。龐澤擔任公孫亮的助手。
為避免形成瘟疫,東莊鎮的人、畜屍體的清理工作早早的就在進行。基本采取強製火化的手段,就地燒埋。隻是很零星。大水之中,很多都被衝走。而水退之後,這塊工作就有大量的事情要做。
賈環嗯了一聲。現在的策略,就是等。
到吃晚飯的時間,駱講郎過來找韓秀才聊天。羅向陽留了人負責糧庫,過來找賈環說話。他其實蠻懷疑賈環說喝水能活下去是騙人的。
二十幾人在晚霞中,喝著稀粥,坐在明倫堂中聊天。談論著這次齊總督的救災策略,災後重建,書院的重建,煤礦,朝廷黨爭,國家大事等等。
韓秀才一如既往的狂噴貪官汙吏。駱講郎生平鬱鬱不得誌,和韓秀才脾氣相投。兩人罵的很痛快。賈環、公孫亮、龐澤、羅向陽等書院弟子各自發表看法。
都這時候了,聞道書院禁止談論政治的禁令早就不存在。誰讓朝廷明明知道他們這些人在這裡苦熬,還不派人來救援呢?罵兩句,發泄怨氣,是人之常情。
晚上吃飯時,書院並不算繁忙。其實,局麵到現在基本已經控製。有糧食,就活;沒糧食,就死。
越來越多的書院弟子彙聚到明倫堂。約有近百人。連葉講郎也過來聽學生談論政治。人太多,已經不可能私下聊天,賈環出麵主持。讓大家依次發言。以他此時在書院的威望,主持這類似於文會的局麵,遊刃有餘。
書院的弟子各自說著心底的想法,褒貶人物,談論曆史,借古說今。這一場救災,屢次麵臨生死的考驗,讓每個人的成長都十分驚人。罵得儘興,說的過癮。到晚間八點許,大家才意猶未儘的各自散去。
當是時:書生意氣,指點江山,激揚文字,糞土當年萬戶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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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清晨八點許,早飯過後,賈環將前來鬨事,要求離開書院的陳嘉運等八人打發走。賈環允許他們自行離開書院,謀取生路。
此時,聞道書院外的大水已經完全的退去,泥濘的道路展露出來。
陳嘉運他們幾個自懲罰滿後,就不再出來做事。一天一碗稀飯吊命實在是受夠。他們打算前往40裡外的京城謀生。
在門檻處,看著這幾人背著包裹的背影,公孫亮歎口氣,“賈師弟,他們怕是不會再回書院了。”
賈環依坐在門檻上,對聚散離合的事情看的開,搖搖頭。正好看到回廊處一道美麗婀娜的倩影扶著欄杆,虛弱的緩步走來,帶著白色的麵紗。
第110章 恰同學少年(四)
看著林姑娘那標誌性的白色麵紗,賈環微微有些疑惑。他正在思考陳嘉運等人離去,是否會讓書院的饑民萌發離開的念頭。書院要采取何種措施等等。
公孫亮愣了下,略微有些尷尬。他自是早知道林姑娘沒死,住在其兄林心遠的寢舍中。當日見到林姑娘的真容,他心中就的愛慕就如潮水般退卻,打起退堂鼓。但聽聞她的死訊時,心中依舊是悲傷難言。幸好她沒死。然而,此時再見又讓他有些窘迫。林姑娘可是和他絕交的。
林芝韻一襲白色長衫,身姿高挑、婀娜,白色的麵紗遮住容顏,梳著少女小髻,兩枚精致的銀月形耳墜,隨著她的步履輕搖,搖曳生姿。
走到近前,林芝韻微微低頭,向賈環行禮,“小女子見過賈院首!”
賈環微微笑了笑,點點頭。他對這位姑娘的遭遇很感慨。這樣一個性子堅強的女子也很讓他欣賞。
當然,好感就算了。他雖然不算是外貌協會成員,但林姑娘布滿“井”字傷痕的容顏實在太驚悚。
林芝韻輕聲道:“小女子有事情想和賈院首商量。”
公孫亮很有些尷尬,但他到底是溫潤君子,對林芝韻拱手一禮,然後道:“賈師弟,你們聊吧。”轉身回到明倫堂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