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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上午,南京戶部的署衙之中變得熱鬨起來。眾多堂官議事的地點在戶部東麵的一處廂房中。
小吏和衙役們進進出出,端茶倒水。
戶部尚書衛弘今天穿著正二品的紅色官袍,氣度威嚴的坐在主座上。然而,左右相對的兩排椅子上,坐著的卻是各部的侍郎。隻有都察院是堂官、左都禦史張經緯親自來參會。
禮部尚書方望去了京城主持編修《皇周英華》。禮部的二號人物,侍郎張安博代為出席,這是正常的。吏部尚書陳高郎倚老賣老,隻派了侍郎巴平來參會。這也說的過去。誰讓陳高郎的資曆老呢?
但是,工部、刑部、兵部、金陵府衙都隻派了侍郎、同知前來議事,這就是赤裸裸的打臉了。
侍郎也是正三品的高官,穿著紅色的官服。然而,滿屋子的緋袍還是讓議事顯得異常的敷衍。
衛弘心裡冷笑一聲,過幾天有你們受的。當即開門見山的道:“朝廷糧庫的糧食被倒賣,本官負有失察之責。但是,在其位,要謀其政。我早前已經派人前往湖廣購糧。三五日之內就會抵達金陵。諸位還請通力合作,配合本部向淮南運送救災米糧。若是誤了事,本官必定如實上奏彈劾。勿謂言之不預也!”
這番聲色俱厲的話,讓廂房中的七八名高官臉色個不相同。除了張安博、張經緯,其餘幾人大約類似於嘲諷、鄙視、好笑等神情。
沒有人將衛弘的話放在心上。很明顯,衛弘說的是支持糧商的官員。任何事物,不能隻看表麵。糧商敢漲價。背後沒有權力支持,他們敢嗎?支持者,追根溯源,就是在座的幾位所代表的各方勢力。
勿謂言之不預。這句話,非常狠!但是,你行嗎?
議事的會議很快就散了。
消息隨即在金陵的各衙門中傳開,再在夜裡的秦淮河上畫舫中,金陵城中各府中成為笑談。鄭國公府邸中,一群守備、指揮使在一起吃酒,說起這件事,一隊隊漂亮的歌姬正在跳舞;金陵知府賈雨村與自己的佐貳官魏同知、白師爺聊起這件事,明軒中是清風明月美酒佳肴。
衛尚書狗急跳牆啊!但是他上書給朝廷的彈章能有多大的用呢?
九月五日,戶部衙門貼出公告:開倉放糧。將南京戶部糧庫中的存糧(大部分都是摻沙子、泥土,或者腐爛、發黴的糧食)以低於市場價格(2兩5錢銀子)的價格向百姓出售。售價1錢銀子一石。
當天下午,這則轟動的消息就傳遍了整個金陵城。實在是糧價太敏感。就像天朝帝都的房價突然降到一萬塊一平米一樣,絕對是個大新聞。
金陵米業協會計有八家米商,當天下午聚在協會的公所中等待消息。手下的夥計們都派了出去觀察情況。此時,各大米行的糧店都還在對外出售米麵,但價格太高,銷量寥寥。
傍晚時分,各米行的夥計們紛紛將情報傳回來,“回各位掌櫃的話,各城門口、碼頭臨時租的店鋪門前都排起了長隊。我們都說了,這糧食不能吃。但很多百姓還是前去購買。”
陳家米行的洛掌櫃笑了笑。能不能吃,這樣要看情況。把摻沙子、泥土的米糧篩一下,還是可以吃的。當然口感不會好。又廢功夫。發黴的,自然不能吃。但是可以喂豬和雞鴨。主要是價格太低,百姓都看到有利可圖。
洛掌櫃微笑著環視了一圈在座的七名掌櫃,“諸位,我們準備降價走量的策略,看來得提前用了。衛尚書很貼心啊!給了我們這麼好的一個降價借口。”
米價隻有越漲,才會越讓人感到恐慌、搶購。降價,反而不會。隻是,現在的價格讓普通百姓承受不起。所以,米行的銷量沒有打開。但是,都這麼些天了。城裡的百姓家中有存糧,也快要吃完了。借著這個借口,米行可以開始出貨了。
一名胖胖的掌櫃笑道:“就是給衛尚書賺了些名聲啊!”
“哈哈!”在座的眾人都是哄笑。
……
……
第二天,金陵的市民突然發現,各大糧店的米價紛紛調整為1兩5錢銀子一石。理由,不說自明。
稍後的幾個時辰內,各店鋪門口紛紛開始出現排隊購買米麵的人群。
兩天後,九月八日,戶部糧庫裡的糧食還是在以1錢銀子出售。購買者眾多。但,各大米店的糧價已經上漲到了1兩7錢銀子一石。購買者也很多。
城中到處流傳著謠言。再不買,米價還要上漲。很多城中的百姓都是忍痛拿出家裡不多的銀子前往米店購買糧食。再不買,就要斷炊了。而且,還得多買一些。以免過幾日還要漲價。
繁華的金陵城中的人們為米價而感到切膚之痛時。夜色中,清朗的月光照耀著大江。一艘艘吃水極深的糧船緩緩的自鬆江府逆流而來。
水聲,嘩嘩嘩嘩。
第371章 形勢逆轉按計劃行事
淮安府,宿遷縣,項羽故裡。北望齊魯、南接江淮,居兩水中道、扼二京咽喉。
京杭大運河穿境而過。淮南大水自今,溝通江南與京城的大運河已經修複。
河堤之上,沙勝穿著青衣便服,形容清廋,背負著雙手眺望著宿遷縣中的難民營地。淮南的百姓近萬人被官府集中在此安置。隨從、幕僚跟隨著。
一棟棟簡易的木屋挨著。營地規劃整齊,有居住區,食堂,娛樂區,廁所,病人區等。一萬百姓各按鄉裡,姓氏,組成保甲編製。一切井井有條。營區之中,不時的有以監生、士子為主體的文宣隊伍走過。或是宣講當前的形勢,或是解讀官府的政策。
沙勝看看身邊站立著的賈環,眼中帶著血絲,感慨道:“子玉辛苦了。”鄭元鑒怎麼死的,他心裡有數。但是,有些事情,不必較真。賈環是他的學生。
他不是一個迂腐的人。隻是,有些擔心賈環走不出他姨娘的死的陰影。唉……這是有先例的。明朝的成化天子在萬貴妃死後不久立即駕崩。萬貴妃年長成化天子十七歲。
沙勝聽到一些關於賈環和裴姨娘關係親密的傳言。
沙巡撫身邊的兩名幕僚、長隨、督標營的營兵都是敬服的看向沉默站立著的青衫少年。賈環這段時間拚命的在工作,有時候甚至會熬通宵,主持巡撫衙門的中樞,將救災的事務處理的有條不紊。不愧神童之名,天縱之才。
賈環微微躬身行禮,“先生過譽了。壽州那裡,我就不陪先生去了。”
沙勝點點頭,和藹的道:“你去吧。金陵的物資輸送過來,淮南的百姓才能穩下來。”
這段時間,沙勝已經抄了三家豪族。抄家的過程中,但凡是反抗者,殺無赦。這才讓試圖在天災中“收割”自耕農的豪強地主有所收斂,敬畏巡撫之威。為此,他在淮南士紳中贏得“酷吏”之名,被稱:血染的官帽子。
這場救災,也關係到沙勝的身家性命。淮南穩。則沙勝是強力能臣。淮南民亂,則沙勝必定丟官去職,甚至身敗名裂、下獄問罪都有可能。
淮南穩不穩得住,關鍵就在糧食。其實江南地區雖然不是產糧區,但是也在種糧食。鬆江府的大米就聞名全國。隻是,這些餘糧,基本都被金陵的米行收購。握在手中,高價出售。以至於,輸入淮南的糧食要依靠湖廣地區。
從湖廣地區遠道輸送的糧食能維持、持續多久?不打掉金陵米行的囂張氣焰以及糧價,淮南地區就難以言穩。
賈環沉穩的道:“請先生放心。”又對2名幕友拱拱手,“接下來的事情就拜托諸位了。”
兩名師爺連忙道:“不敢。賈孝廉都定好的章程,我等蕭規曹隨。隻檢查是否執行了即可。”這是誇賈環一句。
賈環心裡苦笑一聲,他對當蕭何沒什麼興趣的。點點頭,帶著兩名營兵,轉身走向運河邊等著的小船。他將由此前往鬆江府的治所所在地:華亭縣。
何元龍已經派人來傳信:他押著糧船已經啟程前往金陵。算算時間,應該快到了。而自己,則是要前往鬆江府執行後麵的計劃。
九月初九重陽節。暮色之中,星垂平野闊,月湧大江流。
賈環站立在船頭,衣袂飄飛。
他用瘋狂的工作來遺忘裴姨娘死去的痛苦。並非如沙先生所想的那樣。而是,裴姨娘的死,和他相關。是由他引起的。他不畏懼彆人用死亡的“恐嚇”,會去複仇,但心中有著深深的內疚。一個美麗的生命,因為他,在如花的年紀凋零。
而更甚者,差一點,死的就是林黛玉。屆時,他根本無法向死去的林如海交代。所以,要複仇,就要徹底的解決掉隱患,將真正的幕後黑手除掉。
鄭家不是,陳家才是。陳家以死亡恐嚇他,因為他侵犯了陳家的利益。鄭家隻是刀,執行者是收錢殺人的火銃手。現在,他要去完成複仇的第三步!
乾掉陳家。
以退讓求團結則團結亡,以鬥爭求團結則團結存。以武止戈。以殺止殺。
船行如飛。賈環心潮起伏。站在運河之上,看著兩岸。想起本時空還沒有出現的那個激昂的紅色年代。百戰名將粟裕在這片大地上指揮大軍縱橫奔馳,連戰連捷,所向披靡。
而,他,也一定會乾掉陳家,贏得最終的勝利。給死去的裴姨娘一個公道;給他的內心,一個交代!
……
……
雍治十二年,九月初十的下午三點許,在柔和的秋日陽光中,幾艘吃水極深的糧船緩緩的抵達金陵外金川門碼頭。
負責與南京戶部聯絡的何師爺與南京戶部主事風成帶著十幾名小吏、衙役前來迎接,早早的就等在碼頭上。這時,帶著隨從紛紛快步上前。
“元龍兄!”
何元龍四十多歲的年紀,哈哈一笑,從糧船上快步下來,與何師爺、風成兩人拱手行禮,言簡意賅的道:“我來了。”
何師爺作為沙勝的核心幕僚,在金陵負責與南京戶部交涉賑災的錢糧事宜,對後續的計劃自是有所了解。此時禁不住笑起來,感慨地歎道:“終於是來了!”
這些天,金陵米行保持了很高的出貨量。他的壓力很大。生怕各米行完成出貨,將米價壓下來。再過十日左右就是秋收時節。屆時會有大量的晚稻流入市場。高米價不利於米行收儲糧食。
幸好,糧食終於在米價下跌之前趕來。此時,金陵的米價維持在1兩8錢銀子一石。
南京戶部主事風成雖說和戶部尚書衛弘走的近,但並不知道沙勝、賈環、衛弘的具體計劃,這時,見何元龍和何師爺兩人感慨萬分,聯想到幾日前衛尚書給他說的:過兩天你就知道了。
寒暄幾句後,風成就笑道:“兩位,不如我們先去戶部衙門,衛尚書恐怕已經等的心焦。”
何元龍、何師爺都是大笑,“走。”衛尚書當然會等的心急。糧食到了,接下來按照計劃走。
來自鬆江府的糧船抵達金陵的消息,在隨後極短的時間就傳遍了金陵的大街小巷。南京戶部各處售賣點都配合的貼出告示牌:明日白米價8錢一石。
金陵城內的氣氛陡然的緊張起來。
金陵米行的各大掌櫃連夜彙聚在米業行會的公所中商議對策。會所中爭論激烈。誰都不知道,這是不是衛弘在放煙霧彈。因為,衛弘在幾天前與南京各衙門議事時就明說過幾天會有湖廣來的糧船運糧來金陵。然而,現在確認是鬆江府來的船。湖廣那邊,長江水道上的情況還沒有傳回金陵。因而,米行的掌櫃們都舉棋不定。
同樣舉棋不定的還有接到戶部行文的南京守備鄭國公鄧鴻。他在猶豫是否要派兵保護糧船的安全。戶部的糧船,就是朝廷的糧船。南京兵備府有責任、義務保護朝廷的糧船。
然而,他也參與了抬高金陵的糧價,派兵守著糧船,這不是和自己的銀子過不去嗎?而如果是在他派兵守衛的期間,糧船出事,他絕對是脫不了乾係的。現在的情況,隻是多賺一點和少賺一點的區彆,還沒到這種程度。
當天晚上,衛弘根本沒有等鄧鴻的答複,連夜調派可靠的人手守護著糧船。當然,他也等不到。鄧鴻用了“拖”字訣。畢竟,現在可沒有張居正的考成法。沒說接到公文,在期間內一定要答複。
有人在當晚的護衛人員中看到了賈家、王家的男丁。這種世家大族,即便衰落,比不得當年顯赫的權勢,但拉出四五十男丁,還是輕而易舉。
鄧鴻的小聰明,落在有心人的眼中,又是另外一番情況。金陵城中,跟著何師爺一起辦事的紀鳴,夜裡從碼頭回來,到老師禮部侍郎張安博家中,將情況都說了一遍。
何師爺原來是聞道書院的講郎,與山長張安博的私交自是不必說。而張安博支持衛弘降糧價的舉措。紀鳴能去戶部幫忙做事,居中聯絡,實屬正常。
書房裡,聽完情況後,胖胖的張承劍還有些蒙圈。
張安博則是似有所悟,看向紀鳴。
紀鳴微笑著點頭,“沒錯。是子玉設計的。他是為了求證鄭國公鄧鴻是否參與了倒賣糧食案。”
那天,去鄭國公府上,是他陪著賈環去的。出來後,賈環告訴他,和鄭國公談崩了。具體怎麼談的,他不清楚。看情況,賈環當時就起了疑心。
鄭國公這是掉到坑裡,還不自知。
這不是鄭國公的智商問題,而是,誰又能想到,在操盤、掌控這一切的人是從台前隱入到黑暗中、退居幕後的少年呢?賈環不在金陵已經快二十天了。
很多人都已經將他遺忘……
有的人離開了,但他還在。
……
……
九月十一,金陵城中很多百姓早早的彙聚到戶部設在各處的售糧點。當白花花的大米開售時,傳來一陣陣雀躍的歡呼聲。聲浪越過了城牆。
距離南城聚寶門,剛從大報恩寺為父親、家族祈福返程的甄三姑娘甄禕恰好看到了這一幕。
精美的香車之中,甄禕的丫鬟挑起窗簾,方便她目睹城門道路左側數百人高呼、奔走的“盛況”。心中,湧起很複雜的情緒。
身不在男兒列。甄禕卻是關心著南京城內的局勢。甄家不做糧食生意,但這些情況。賈環遭遇刺殺,米價上漲的前因後果,她都知道大概。
從現在的情況來看,屬於賈環的一方就要獲勝了。糧價下跌是大概率事件。是正確的。是得人心的。然而,他的姨娘、他的女人死了。他本人成了炮灰。離開金陵。據說在揚州幫沙巡撫做事。
她很難說清楚她現在內心中對那個曾經拒絕和她聯姻的少年的感覺。
一個才華橫溢的才子!一個斷絕了甄家希望的惡人!欣賞?怨恨?還是現在的惋惜、悲歎?
甄禕默默的放下車簾,心事重重,輕聲道:“回家。”
第372章 談判
湖廣布政司治所在武昌府。武昌同時也是湖廣地區的糧食集散中心。順長江水道往東,過江西布政司的九江府,再到南直隸的安慶府。水道約六七百裡。再經由太平府(蕪湖)至金陵。全程一千多裡。
這便是淮南水災在七月底爆發後,至九月中旬湖廣地區的糧食還沒有運到金陵的緣故。相距太遠。這也是金陵的糧商們敢於炒高糧價的原因。
否則,挨著產糧區,糧價怎麼可能上的去?金陵糧商們在有實力也不可能吃得下產糧區的大部分糧食。隻有在南直隸還有操作的餘地。
距離金陵數百裡的太平府府城中,十幾名夥計裝束的人彙聚在水路碼頭邊上的一處茶鋪中。長江水道邊上的碼頭,這種提供給苦力歇腳、喝水的茶鋪比比皆是。紅磚黑瓦,幾間開的大門,喝茶的客人們在深秋中都穿著深藍色、灰色的短褂子。各種方言在茶鋪子裡的笑聲中、爭論聲中飆出來。天南地北。
這十幾名夥計是金陵八大米行派來盯著湖廣運往金陵的糧船。個個穿著粗布衣衫,二十多歲的年紀,吃苦耐勞。太平府距離金陵約兩百裡,作為監視地點剛好合適。
為首的大夥計名叫施羽。他是陳家米行的大夥計,二十多歲的年紀,身材高大,相貌平平。但身上有一股讓人信服的力量。八家米行的夥計,這些天在這裡盯著,現在基本都服他。
施羽看看四周說話的苦力、小行商們,壓低聲音道:“金陵那邊的情況很危險。湖廣的糧船還不見蹤影。我們將消息先報回去。”
拚起來的長長的方桌中,坐在靠窗邊的一名夥計道:“羽哥,不再往周圍查探查探?”
“不用查。我已經在碼頭上四處和人問過,安慶府那邊的關卡沒有糧船過。不會錯。”
“嗯。羽哥這天賦,不管哪裡話,一學就會。”
又有一名夥計皺著眉,擔憂的道:“羽哥,真照金陵那邊傳來的消息。咱們這些米行今年可是要虧慘了。在鬆江府、鎮江府、常州府收購的米價達到6錢銀子一石,還要搭上運費、人工。這一頭,南京戶部的米糧隻賣8錢銀子一石米,我看米行都難了。咱們日後吃飯都成問題。”
一名胖夥計嘿的笑一聲,“咱們的手藝,哪裡吃不了飯?”
大夥計與米行的東家的關係並非是簡單的雇傭關係,而是有一些小股東的意思。當然,所占的股份比起掌櫃自是不如。
施羽歎口氣,低聲道:“看戶部有多少糧食吧。鬆江府那邊的海路也不是那麼好走的。”
金陵的形勢,對米行而言確實非常的不利。若是收購的糧食都砸在手裡,虧損幾千上萬兩銀子都有可能。
……
……
一石米八錢銀子的價格,給金陵的米價造成巨大的衝擊。早些年,米價是一石五錢銀子。最近一兩年有所上漲,至一石米六錢銀子。在如今金陵糧價高達一兩八錢的時刻,這個價格極具市場衝擊力。
九月十二日,戶部在金陵設立的十六個銷售點,於一日之內銷售大米近八千石。如同暴風般席卷全城。
金陵八大米行的各處店鋪前空無一人。在有選擇的情況下,市民們誰都不會購買高價糧食。
此前幾日,在四五天的時間內,金陵八大米行在1兩5錢銀子一石至一兩8錢銀子一石這個區間衝高、喜人的銷量在九月十一日遭到暴跌。銷量為零。
如此嚴峻的情況下,米行的掌櫃們雖說恨的牙齒直癢,但沒有人敢“蒙著頭”作出決定。都在等著監視長江水道湖廣方向的情報,以及鬆江府方向的情況。
長期在米業這一行裡刨食,已經有掌櫃認出來,戶部售賣的米糧是產自廣州府的大米。必定是走海路運往鬆江府的。因此,兩個方向的情報要綜合起來才能做出決定。
整整兩天,金陵米業公所裡的掌櫃都是唉聲歎氣,愁眉不展。之前嘲諷、譏笑南京戶部尚書衛弘的話,現在想起來,真是心裡磕磣的慌。丟人啊!
陳家米行的洛掌櫃喝茶時心裡都在苦笑。他曾經戲言衛尚書給了米業同行們一個好借口。然而,現在看來,戶部先設置臨時的售賣點出售廉價的壞米,實際上是在培育市場。讓金陵的市民們知道、習慣去戶部設在各碼頭、城門口的地方買米。所以,在糧船一到之後,立即對市場形成巨大的衝擊,銷售量節節攀高。
毫無疑問,戶部背後高人在操作。
九月十三日晚,枯坐在米業公所裡等到消息的各家米行的掌櫃們得到了確切的消息:湖廣糧船還沒到,鬆江府無糧船來金陵。頓時,各自散了,腳步匆匆的回去向東家彙報。
洛掌櫃帶著隨從坐船到陳家後,在偏廳裡略坐了一會,就得到陳家的大少爺陳子真的召見。
精美的鬥室之中布置的很雅致,香料冉冉。
小廝上了茶。
陳子真坐在主位的木椅中,伸手示意洛掌櫃喝茶。聽洛掌櫃說完情況後,沉吟著道:“你覺得現在米價還撐得住嗎?”
洛掌櫃苦笑一聲,“大爺,現在不是撐不撐得住的問題。而是會虧損多少的問題。”
陳子真表情凝重的點了點頭。
陳家為了米價這件事,用刺殺震懾幫衛弘搖旗呐喊的賈環。雖則事後將販運私鹽的鄭家給丟出去當替罪羊。但並非沒有後果。
暗殺士人,這很犯忌諱。不要將士林所有人都當傻子。你說不是你做的,彆人就信?隻是,他們現在畏懼陳家的權勢,沒有證據,不會開口發聲,心裡未必沒有看法。
而在付出這樣的代價之後,如果米價之事,竹籃打水一場空,沒賺到銀子不說,還要陪本。這怎麼行?陳家必須得做點什麼。
……
……
夜色深沉。秋夜裡又下了一場雨,更添淒寒。
衛弘帶著隨從外麵巡視各處的售糧點回來,心情很不錯。賈環在信中向他提供了一個解決問題、精彩的方案。現在,這個方案有大部分都實現了。
他將不會成因為戶部糧案被致仕。說不定還有升官的可能。當今天子,禦下極嚴,有刻薄寡恩之名,手段冷厲。但對有能力的大臣,時常會不吝提拔、重用。
雨滴落在後院的正廳外,衛弘喝著雞湯,與老妻坐在一起說會話。都是家長裡短的話題。卻讓他倍感舒服。
不久前,自老家鬆江府華亭縣趕來的次子帶著妻子與一雙兒女前來。令家中充滿了生氣。此時,十一二歲的孫子和八九歲的孫女正安靜的坐著。
衛家的基因非常好,兩個小人兒坐著,宛若金童玉女。衛老夫人看著的笑嗬嗬,道:“老爺,兼兒才到金陵,你怎麼有將他打發回華亭?這孩子不像康兒那樣出息。但也……”
衛弘無奈的苦笑,擺擺手,解釋道:“就是兼兒可靠,我才讓他回華亭辦事。”
他的次子是嫡幼子,更得夫人的喜歡。但他更喜愛像他的長子,在京城做官的衛康。寫信將次子衛兼叫來金陵,麵授機宜後,讓他回華亭。不是因為討厭折騰他。而是因為賈環此時正在華亭。
衛老夫人咂咂嘴,沒說話。
金童玉女兩人都是好奇的轉著眼珠子。透著一股子靈性。聽著爺爺和奶奶說話。
這時,外麵的丫鬟快步進來回話,神色匆匆,進來後先行禮,語速急促的道:“老爺,外頭的張管家傳話進來,吏部陳尚書來了。”
衛弘頓時一愣,隨即笑起來,“還真讓賈子玉給料到了啊。”將雞湯碗遞給一旁的侍女,站起來,交代幾句,就往前院裡去。
賈環給他的方案中,就有關於這一節的應對措施。
米價下跌,形勢大好。破敵隻在數日間。
但是,陳家怎麼可能沒反應?所以,陳高郎來了。
……
……
花廳之中,陳高郎坐在椅子上打量著廳中的陳設。用度、器物算得上上等。當然,和陳家裡的用度沒法比。但由此可見,衛弘此人也並非什麼清官。
衛弘從廳外進來,微笑著拱拱手,“讓陳大人久等了。”宦海多年,這點麵子功夫,對他而言並非難事。
陳高郎弓著背,老態龍鐘的站起來與衛弘見禮,語速緩緩的道:“老夫為私事而來。衛子衡何故拒人於千裡之外。你我以讀書人相交。”
衛弘就笑一笑,坐下來。
聊了幾句科場話題,陳高郎似笑非笑的看衛弘一眼,道:“衛兄手握糧船,春風得意啊!有人委托我來向你傳句話,想要衛兄高抬貴手,將賣米的價格提高一些。他會感激不儘。”
衛弘的算盤,他大約猜的出來。彌補戶部的虧空嘛!這樣可以減少罪責。
戶部的糧食,賣的價格高一些,獲利會更多。他還有好處提供給衛弘:白銀五千兩。
至於,衛弘最終到底會不會被朝廷問責,這就不好說。但退這一步,致仕時,這筆豐厚的酬勞就更加重要。
陳高郎深信,每一個人都是有價格的。比如:鄭國公鄧鴻、金陵知府賈雨村。
衛弘沉吟著。心裡好笑。陳高郎話說的漂亮,但是誰不知道陳家的米行是金陵最大的糧商?說到底,陳高郎今天來談判,是處於弱勢的。
服軟,在情理之中。
第373章 彈章如潮
沉思了片刻,衛弘拿起茶杯喝口茶,淡淡的道:“賈子玉與我的孫兒衛陽交好。”
陳高郎眯了眯眼睛,點頭道:“他的香水生意可以照做。”當然,陳家調配來的香水也會繼續和他的香水競爭。
之前,賈環因買凶殺人,乾掉兩名營兵,遭遇到了種種刁難。他的生意,賈家的生意都受到影響。陳家在其中沒有起好作用。
衛弘對此心知肚明。
當初賈環受到打壓、刁難,並非不是因為賈環采用刺殺乾掉營兵的手段。這件事引起士林的反感是真的。但是,要說會士林中人會打壓賈環就太扯淡。
誰管著誰啊!
真正的原因是:賈環觸碰到了以陳家為首的倒賣糧食、囤居積奇的圈子的利益。而賈環用刺殺的手段報複,引起那些人心裡的緊張。誰知道賈環會不會繼續用這種手段報複下去?當然,某些人也是士林中的一份子。
所以才有這些事。罪名當然是賈環破壞士林規矩。然而,什麼是規矩?對我有利的,即便破壞規則,我也看不見。對我不利的,我就要和你講規矩。
這就是一些人的嘴臉。
衛弘宦海多年,對這些事看得分明。當然,賈環日後還要混文官圈子。士林的反感,還是要想辦法化解一二。不是爭取敵人的原諒,而是爭取中間派的同情、理解。大部分時候,中間派都是沉默的大多數。這件事,他的老師張安博已經代他解釋。算是揭過。
此時,他是幫賈環把失去的利益要回來。當然,死去的人、討回公道,這他沒有辦法幫賈環。
隨著衛弘點頭,陳高郎蒼老的臉上浮起一抹笑容,喝口茶,歎道:“現在的米價有些高了。這幾天,一兩2錢銀子一石米的價格,金陵的百姓似乎可以承受。再往後,糧價就會下跌。”
衛弘接話道:“再過幾天秋糧會入市。高糧價不存在基礎。”
“嗯。”陳高郎起身,弓著背,拱拱手,道:“今天就到這兒。我就不打擾衛兄休息了。”
衛弘客氣的送陳高郎到門口,再返回後宅。
陳高郎的意思是:留五六天的時間,讓糧商以一兩2錢銀子一石的價格“出貨”。而即便以這個價格,預估米行還是賺的。要知道,天下承平日久,糧價並不高。淮南大水前,不過6錢銀子一石。金陵八大米行的成本價會是多少?
不要懷疑他們手中的米賣不出去。金陵擁有兩百萬人口。糧食需求巨大。
雨夜裡。雨聲越急。
……
……
馬車的軲轆聲音行走在石板路上。
陳子真服侍著父親安坐在馬車裡的塌椅上。陳高郎點點頭,將結果告訴長子,“米價約定一兩2錢銀子一石。家裡的米行,在這幾天將所有的糧食都清空。”
讀書人是不談錢的。謂之銅臭。不過,如今江南之地風氣開放。士林領袖禮部尚書方望都帶頭收錢賣碑文。隻是,陳高郎心中對他自己出麵去談判還是有點不舒服。語氣,不自覺的有些嚴厲。
陳子真賠笑道:“好的。”心裡鬆口氣,這樣的價格,米行還是有得賺。
陳高郎看了兒子一眼,“你覺得事情完了?”
陳子真不解的看著父親。難道不是?父親和衛弘達成協議。陳家米行脫身,這件事圓滿結束。剩下的不過是等著朝廷來調查倒賣糧食的案子。
陳高郎冷哼一聲,“幼稚!明日拿著我的書信去拜訪下伍、巴、皮他們幾家。一起上書彈劾衛弘。”
他向衛弘服軟?隻是緩兵之計罷了。陳家米行將糧食賣光獲利脫身後,就是他對衛弘動手之時。衛弘給他造成這麼大的麻煩,難道就這樣輕描淡寫的揭過?
陳子真錯愕的看著父親,半天合不攏嘴。半晌,回過神來,道:“好!”
……
……
九月十四日,金陵糧價全部維持在一兩2錢銀子的價格上。滿城嘩然,不知所措。沒有人知道這是為什麼。
九月十五日,金陵官場聯名彈劾戶部尚書衛弘玩忽職守,致使出現倒賣糧庫的大案。這是老生常談的話題。之前,金陵官場就將過錯推給衛弘。
區彆在於,這一次,近乎全體的文官都在上書。連左都禦史張經緯都在彈劾衛弘。新花樣還在於多了一條罪名:高價售糧,與民爭利。一時間,彈章如潮,發往京城。
秋雨時節,賈雨村與幾名交好的金陵文士泛舟於秦淮河上。白師爺隨行。期間聊起這件事。
賈雨村笑一笑,道:“衛司徒一片好意,可惜辦錯了事情。將高糧價轉嫁到百姓身上。這有損朝廷的信譽。”
他也上書彈劾衛弘。
幾名文士紛紛附和,道:“糧商牟利,此是商賈之性。而高價售賣朝廷的糧食,則是為一己之私。意圖掩蓋過失。”
輕舟之中,白師爺微笑著摟著身邊的妓家喝著酒。其實,陳家敢於翻臉的真正原因在於一個消息:戶部在長江邊上停靠的幾艘糧船上的糧食已經賣光了。
換句話說,衛尚書現在即便想要平抑糧價,手中也沒有籌碼了。想必,衛尚書此時在家中要給氣的跳腳吧!
陳尚書果然是金陵官場的大佬。這樣的權謀手段,這樣的心性……嘖嘖!
……
……
在賈雨村悠閒的泛舟之時,中午時分,左都禦史張經緯在家中和來訪的族侄應天府推官張良哲喝茶說話。
張推官將妹妹嫁給了禮部侍郎張安博的弟子、賈環的好友龐澤,又在金陵簡報上和國子監有合作。在金陵這一係列令人眼花繚亂的博弈中,他內心裡是站在張安博、賈環、衛弘這一邊的。
當然,他心裡怎麼想的並不重要。一個推官,沒有資格參與這個層麵的權力博弈。
客廳中,張經緯看了一眼欲言又止的張良哲,道:“良哲,有話就說吧!”他其實已經猜到侄兒要問什麼。他內心中很無奈。
張良哲頓了下,小心的陪笑著問道:“伯父,你怎麼跟著上書彈劾衛司徒?他不過是給陳尚書給騙了而已。”
這肯定不用想了。稍微有點官場常識的人都明白。九月十四日,全城的糧價都維持在一兩2錢銀子一石的價格,後麵必定有妥協。而夠資格去和衛司徒談的必定是陳高郎。
張經緯輕歎口氣,“我何嘗不知道?我不過是跟風而已。衛尚書這次躲不過去了。”
能夠調撥幾艘糧船來金陵,恐怕已經是衛弘的極限。不可能還有後續的糧船。淮揚巡撫署衙那邊,估計調撥不了多少銀錢過來支援。畢竟,還是要以賑災為主。
而衛弘加價賣朝廷的糧食,這是罪上加罪。他隻站在勝利者的一邊。
張良哲沉默了一會,感歎道:“好人難做!好官難為!”
他的伯父要當政治投機分子。他無話可說。隨波逐流是大部分官員的選擇。他亦是如此。但,人內心之中都會有一杆良心秤。金陵的米價不應該這樣高。淮南受災的百姓要救濟。這些“正確”的事情,如今卻因為這樣,那樣的利益糾葛而被阻止。
他因而感慨萬分。
第374章 賈環歸來
九月初十的晚上,戶部尚書衛弘征調賈家、王家總計近百名男丁幫忙守衛糧船。賈家這裡帶回來的賈環的口信。傳令者是賈環的長隨錢槐。賈府在金陵的都總管劉管家自是領命遵從。
隨著錢槐回到金陵,賈環的消息也隨之傳到武定橋和安街的賈環家中。賈環自八月下旬帶著長隨錢槐、胡小四出門後,就再沒有消息傳回。
黛玉、晴雯、如意、紫鵑、襲人、雪雁、沫兒幾人這些天一直在家中沒有出門。家門口還守衛著淮揚巡撫沙勝督標營的兵士。外麵的信息都是依靠管家元伯、管事娘子帶進來。家中宛若信息孤島。而今,這是第一次傳回賈環的消息。幾個女孩子都是喜極而泣。
深秋的季節,天空下著雨,更添嚴寒。午後時分,黛玉穿著淺粉底繡花的棉襖、精雅的水藍色襦裙,在東廂房住處中看書。氣質婉約嫵媚。
室內燒著炭盆。溫度適宜。紫鵑在一旁安靜的侍奉著。外頭隱約傳來晴雯、如意、襲人的說話聲。
裴姨娘的靈柩還停放在家中,等著賈環回來送往蘇州安葬。隨著時間的流逝,家中悲傷的氣氛慢慢的淡了些,取而代之的是對賈環在外麵的擔憂。
黛玉放下手中的書。這是一本流傳到江南的《射雕英雄傳》。由聞道書院印書局刊印。製作精美。黛玉細聲問道:“紫鵑,你說三爺現在到哪裡了?”
紫鵑就笑,“姑娘,這我哪裡知道啊。錢槐跟在三爺身邊都不知道。想必三爺是在做大事。需要保密呢。”這已經是姑娘第八次問起這個問題了。
其實,她心裡也擔心著。三爺走的時候明說了:你們放心。姨娘的血仇、公道,我要親手拿回來。
紫鵑的腦海中禁不住想起前幾天錢槐回來時說的話。
“回林姑娘的話,三爺在揚州抄了鄭家,處死鄭元鑒後,跟著沙巡撫去了淮南巡視災情。現在具體在哪裡,我還真不知道。不過,想著三爺這幾天應該快回了。”
“三爺讓我帶話,問林姑娘好,要注意起居飲食,要幾位姐姐好生服侍林姑娘。”錢槐向來是稱呼晴雯、如意、紫鵑、襲人等人“姐姐”。這無關年紀,而是身份。
有些事情輕描淡寫,但其中的驚心動魄,她都能想得到。人,是那麼好殺的?姑娘識文斷字,見識比她多,隻怕想得更深,心裡更加的擔心。
想到這兒,紫鵑溫聲寬慰道:“姑娘,三爺沉穩多智,計劃周詳,不會有事的。”
林黛玉輕輕的點頭,微微蹙眉,漂亮的小臉上浮起揮之不去淡淡的憂愁,輕聲道:“凶手都死了。姨娘在天之靈不會怪三哥哥的……”
以黛玉的聰慧、見識,自然明白一家鹽商絕對不敢對讀書人動手。後麵還有指使者。賈環在外麵,肯定還在謀劃一些事情。但是,她寧願不要賈環再去追查、複仇最後的黑手。而是希望他能平安的歸來。她已經失去母親、父親、姨娘了……
紫鵑讚同的點點頭。鄭家、鄭元鑒怎麼回事,當日錢槐做了一些簡單的說明。她當時聽到消息時,心中感到很震撼。感受到三爺的意誌和決心。
兩人正說話間,元伯快步從外麵進來,五十多歲的老頭兒氣喘籲籲,在門外的走廊裡高聲道:“姑娘,三爺回來了。”
“啊……”黛玉、紫鵑,在暖閣裡說話的晴雯、如意、襲人都驚喜的往客廳中迎出來。
晴雯快語地問道:“元伯,真的嗎?”標致的臉蛋上,眉開眼笑。如若嬌花。
元伯喘口氣,笑道:“是我沒說清楚。三爺到金陵了。派了胡小四回來報信。”
“哦……”晴雯難掩失望。隨即心中又湧起期盼。三爺就要回了。
如意眨眨眼睛,突然有一些想哭。
襲人柔順的低下頭。這段時間,家中遭遇變故,三爺外出複仇,她們留守。她和晴雯、如意幾人的關係反倒漸漸的親密起來。
這時聽到三爺即將回來的消息。心中亦是有期望的情緒。三爺是家裡的主心骨,頂梁柱。
黛玉帶著紫鵑出來,正好聽到元伯的解釋,細聲道:“元伯,辛苦你了。”
三哥哥,你終於平安的回來了。
……
……
賈環於九月十六日下午抵達金陵城外。他是從鬆江府而來。隨行的是十幾艘吃水極深的糧船。
讓我們將時間倒退幾日。
九月九日重陽節當晚,賈環在夜色之中與淮揚巡撫沙勝道彆,悄然的從淮安府宿遷縣啟程出發,沿京杭大運河前往鬆江府華亭縣。
晝夜兼程,數日後抵達華亭縣。約下午三點許,在縣城外的一處隸屬於衛家的莊園中與王家大老爺王子朓見麵。陪客的是衛弘的嫡次子衛兼。
王子朓是王熙鳳的父親,王子騰的長兄。賈環按照禮法稱呼他大舅。至於,王子朓是不是認賈環這個賈府庶子當外甥?答案不言自明。
賈環來金陵後雖說低調,但是表現得相當的耀眼。再者,京城與金陵雖然相隔很遠,但一年多的時間,足夠王子朓與弟弟王子騰通信,了解情況。
賈環找王子朓幫忙,是因為王家在海上商貿中有關係。賈環找王家幫忙購買廣州府、安南的大米。海運至鬆江府華亭縣。
紅樓原書第十六回,鳳姐說:“我們王府也預備過一次。那時我爺爺單管各國進貢朝賀的事,凡有的外國人來,都是我們家養活。”這顯然是禮部的事務。海上亦有小國來朝。再者,護官符上明寫著:東海缺少白玉床,龍王來請金陵王。
顯然,王家在海貿上是有著一定影響力的。
當然,賈環找王子朓幫忙,也是支付了一筆不菲的好處費給他。這才換取了王子朓鼎力相助。如今,第二批的糧食已經抵達華亭。存放在衛家的莊子中。
下午時分,莊子中充滿了深秋初冬的氣息,樹枝都是光禿禿的。天邊、田野中呼號著寒風。
衛弘宦海多年,老家的宅子、田地自是不缺的。莊園正中的院子修的雅致。花廳中,賈環與王子朓、衛兼寒暄著幾句。
王子朓約六十歲,看起來有些衰老,坐在上首的椅子上,很土豪的拿著兩個銅膽在把玩。麵對賈環的致謝,很豪邁的揮揮手,道:“都是親戚。一家人不說兩家話。米麵不夠,子玉你隻要還有銀子,廣州府、安南那邊的大米隨便運。”
賈環心裡苦笑一聲。這位王大舅性子還不錯,隻是見識就……
海運一趟的時間是多久?他還運第三批糧食到金陵乾什麼?金陵那裡的博弈早就結束了。正是因為從南方海運米糧過來根本沒有利潤。沒有海商運。所以,這條路線才會被忽視。
海路上走的都是江南的絲綢、瓷器、茶葉,運的是南方的奇珍異寶等十幾倍、幾十倍利潤的商品。
賈環拱手道:“大舅說的是。且看我以後。”
往往錢能解決的問題就不是問題。他雖說給了王子朓一筆銀子作為酬謝,但王子朓這個人情,他還是要認,確實是給他幫了大忙。否則,他想燒香都找不到廟門。
王大舅按照紅樓原書的情況,怕是沒幾年壽命了。王熙鳳的哥哥王仁在日後會去京城在王子騰府上落腳。這時,估計王大舅已經死了。
這個人情,他隻能落在鳳姐頭上。
唉……
很多時候,賈環都是想抽鳳姐的。機關算儘太聰明,反誤了卿卿性命。典型的胸大無腦啊!妥妥的豬隊友!但是,今天王大舅這個人情在,他怎麼都要保王鳳姐一條命。不能看著她落一個“哭向金陵事更哀”的悲慘結局。
這些米,將會幫助他在金陵翻盤,乾掉陳家。
賈環看向衛兼。這是一名三十歲左右的美男子,一身華美的衣衫,但缺少貴公子的氣度,看起來有些木訥。見賈環看過來,衛兼尊敬的道:“賈朋友但可放心。糧食在這裡絕對不會被發現。”
他有秀才功名。但僅止步於此。科場無功。這個秀才怎麼來的,其實也有些商榷的地方。
衛弘再三交代他要聽賈環的安排、命令。衛兼一向畏懼父親,順帶著對父親看重的賈環,即便是一個十二歲的少年,他還是表現出了足夠的尊敬。
王大舅是長輩,對賈環自是不必說,隨意的很。
賈環點點頭。
一個曾任的布政使,現任南京戶部尚書,在老家的權勢,還用說嗎?遮掩一批糧食的動向,輕而易舉。
……
……
十幾艘糧船抵達金陵時,相當的低調。碼頭上即便有人看到,但是消息要傳播出去,還需要時間。
然而,賈環用一種特彆的方式宣布了他的回歸。
九月十六日下午四時許,糧船抵達半小時後,南京戶部所有的售糧點,貼出告示:米價六錢銀子一石。同時,開始以此價格銷售米糧。
一場海嘯般的巨浪襲向金陵城。以及,城市中的某些人。
第375章 不眠之夜
八錢銀子一石米的價格金陵的糧商們都受不了。何況,六錢銀子一石米?
糧食生意,在非災年的時候,並不算暴利行業。而是依靠龐大的銷量來賺取巨額的利潤。這六錢銀子的差距,會導致糧商們產生巨額的虧損。
衝擊如同海嘯一般。
當天傍晚,金陵所有的米行店鋪全部停售。想賣也賣不出去。金陵城內外所有需要買米的百姓都去了戶部在碼頭、城門處設立的十六個售糧點。
位於金陵城南城米行大街的米業公所中愁雲慘淡,哀聲一片。隸屬於南京戶部侍郎伍藏家的大掌櫃憤然的道:“衛尚書還將不講規矩了!”
一句話落,公所中鴉雀無聲。商人雖然不要臉,但是這指責的話還是有點讓人心虛。
洛掌櫃心裡搖頭。這話還真不好這麼說。他的東家,吏部尚書陳高郎得知戶部尚書衛弘將糧食賣完的消息後,悍然撕毀協議,向朝廷上書,攻訐衛弘。
現在,衛弘在得到新的糧船補充之後,立即還以顏色,降價到六錢銀子一石。要把金陵囤居積奇的糧商往死逼。這是殺敵一千自損八百。但是,這還能說什麼?
雙方已經是不死不休了。大家各憑本事吧。
眾掌櫃簡單的商議幾句後,就各自前往東家處彙報情況,等候指令。
……
……
再過幾日就是立冬了。夜間尤其的寒冷。金陵城北麵外金川門碼頭燈火通明。數百名碼頭苦力正在繁忙的將糧食從糧船上搬運下來,堆放在碼頭的倉庫中。明日再由小船、馬車運往城中各處。
陳家商行的大夥計施羽帶著兩名夥伴,在混在搬運工中,細心的計算著糧食的總量。
約半個時辰後,到晚上十點左右,施羽與兩名夥伴跟著十幾名休息的苦力工到一旁的茶水鋪中喝水休息。
“羽哥……”一名夥計穿著灰色的粗布短衫,抹著汗,咕隆咕隆的拿著茶缸喝水。低聲問道。
施羽搖搖頭,“不用想了。餘糧足夠撐到幾日後新米上市。陳家米行這一單生意至少要虧8千兩銀子。咱們啊,準備換東家吧!這飯碗算是砸了。”
陳家米行之前獲得的利潤都得吐出去,還要虧損8千兩銀子。這對於米行來說,損失極大。很有可能無力收購、儲備即將上市的秋糧。陳家米行或許不會倒閉,畢竟背後的東家有實力。但是,米行的規模縮小勢在必行,他們這些夥計可能就得被辭退了。
……
……
金陵的夜色之中,各種商議的畫麵都在不斷的進行著。這一次就不同於前幾日戶部第一放糧8錢銀子一石米的時候了。那時,雙方還算留有餘地。氣氛隻是驟然緊張。
而這一次,則是直接進入生死搏殺的階段。從碼頭上反饋回來的消息,這一次戶部從鬆江府運來的糧食更多,足有十幾艘糧船,完全足以賣到秋糧入市。
如果不能和戶部尚書衛弘談判成功,達成協議。那麼,金陵八大米行,參與操縱米價的權貴們都將要虧損數千兩至上萬兩銀子。然而,現在還有能去和衛尚書談判?
南京文官之首陳高郎在幾日前還“戲耍”了衛弘一次。南京的官場之中,幾乎所有的文官都以為衛司徒要事敗收場,跟風上書,彈劾衛弘。
但是,賈環從鬆江府運糧回來了啊。
夜色之中,陳高郎、鄭國公鄧鴻、戶部侍郎伍藏,南京吏部侍郎巴平,南京工部侍郎皮經業等人,以及參與此事的金陵豪族都在紛紛的商議著對策。這樣的形勢,誰都坐不住。
奴仆、長隨、小廝、下人、子侄、兄弟、師爺、養的清客,不斷的派出去,各種消息、決策、計謀、書信不斷的傳遞著。金陵城內的宵禁,對權貴們而言,形同虛設。
火燒糧船的提議又被提起來。陳高郎在家中沒有睡,等待著鄧鴻的回複。
鄭國公鄧鴻在府中斟酌著。燭光搖曳,印著他那張清秀的臉。
賈雨村在府衙中淡然的著看著這一切。他沒有參與賣糧。而隻是按照慣例拿了一份好處而已。操縱糧價的是一個龐大的利益圈子,但怎麼都不可能繞得過正三品的金陵知府。
深夜之中,許多人都還沒有睡。在焦急與煩躁中等待,等待著。
這一夜,注定是一個不眠之夜。
……
……
賈環也沒有睡。
他在金川門外的碼頭接管了整體的防禦,守著糧船。夜間時分,戶部尚書衛弘帶著隨從前來。碼頭上的一家大通鋪客棧被包下來,作為臨時的指揮所。
賈環從書案後起身,迎接著衛弘入內。何師爺、何元龍、紀鳴幾人紛紛起身與衛弘見禮。南京戶部現在所有的重心、調度、統籌都在糧船這裡。
衛弘命隨從將帶來的點心、水果擺在賈環的案幾上,坐下來招呼眾人吃喝,心情極佳的笑著道:“子玉一路辛苦了。再堅持幾天就是勝利。”
他當然有理由高興。勝利隻在指掌之間。將金陵的糧價打壓下來之後,南京戶部立即可以源源不斷的對淮南災區供應糧食。屆時,他有功無過。
他有能力賑災,自然不用背負倒賣糧庫案的領導責任。天子與朝堂諸公又不昏庸。
至於,購買糧食的銀子由戶部賬麵上的銀子以及揚州鹽商、各地大族、富戶的捐贈。糧價被壓下來之後,銀子的購買力大增。
賈環臉色有些疲倦,笑一笑,道:“衛司徒放心,糧船這裡不會有問題。”狗急跳牆。有些事情,當然要提防著。操縱糧價的權貴連人都可以殺,何況燒船這種事?他向來不憚以最大的惡意揣測敵人。
衛弘笑著點頭,“我信得過你。”又推心置腹的道:“剛才在家中戶部伍侍郎私下裡來見我,希望我高抬貴手,放他們一馬!但是,我怎麼可能答應他?”
這是真正的求饒了。然而,陳高郎是怎麼對他的?翻臉無情。他已經上書自辯,同時給劉大學士去信,說明金陵這邊的情況。
賈環一聽就懂。所謂的利益圈子,在受到最直接的威脅時,並非鐵板一塊。這畢竟隻是商業利益而已。嘴角掠過一絲譏諷的微笑,堅定的道:“宜將剩勇追窮寇,不可沽名學霸王。”
衛弘笑道:“子玉高才,出口成章。”又道:“這幾日城內傳言,我在家中氣的暴跳如雷。那怎麼可能?緩兵之計而已。我看,現在,陳尚書在家中怕是睡不著吧?”
何師爺、何元龍、紀鳴都是歡快的笑起來。睡不著是應該的。
陳高郎的緩兵之計是要戶部以一兩2錢銀子一石米的價格出售大米,好讓陳家米行可以將囤積的糧食賣掉回本。但是,他在得知戶部的糧船中沒有糧食時,就悍然的撕毀約定,攻訐衛弘。
衛弘的緩兵之計是要糧船裡的糧食撐到賈環帶著第二批糧食前來,一戰定勝負。
現在就是定勝負的時刻了。
手裡有糧,心裡不慌。以大堂作為臨時的指揮所內,氣氛愉快。賈環笑了笑。就著茶水吃了塊點心。
陳高郎睡不著的原因不是因為心疼陳家的那點米價虧損。一個正二品的大員眼皮子不會那麼淺。而是,因為衛弘如果救災成功,必定會高升。
衛弘是正二品的南京戶部尚書,再往上升就是京城裡的六部尚書、軍機處裡的大學士。以陳高郎和衛弘惡劣的關係,給一個朝堂大佬惦記著,試問他睡得著嗎?
然而,衛尚書的勝利,不是賈環的勝利。這還不是他想要的。
他的複仇不是以陳家虧損幾千兩銀子或者幾萬兩銀子為終結。他想要的是,乾掉陳家!
……
……
九月十六日的夜晚風高浪急。位於金陵城外外金川門碼頭處的糧食倉庫一度被點燃。濃煙滾滾,城中可見。但,在賈環的調度下,滅掉了火頭,保住了糧食。
九月十七日,金陵糧價六錢銀子一石。
九月十八日,金陵糧價六錢銀子一石。
九月十九日,金陵糧價六錢銀子一石。
九月二十日,江南第一批秋糧入市。金陵城外十裡、二十裡繁華的集市中到處是駕著自家小船來賣糧食的農民。頗有點類似於葉聖陶先生在《多收了三五鬥》裡描述的畫麵:帶著氈帽的朋友,飄浮著菜葉、白沫的河道,撐著竹篙,載著糧食的小船……
秋糧入市,金陵八大米行再也撐不住,全麵降價銷售,平倉止損。米價恢複為六錢銀子一石。金陵糧市大局底定。
自七月底淮南大水,開始炒高糧價的金陵糧商虧損嚴重。甚至實力較弱的米行都不敢大肆的收購新糧。以至於今年的糧價都微微有些下跌。
不過,戶部按照往年的行情儘情的收購金陵市麵上的糧食,組織起來,源源不斷的送往淮南。金陵的第一艘糧船抵達淮南已經是初冬時節。此時,自湖廣而來的一批糧食,也已經抵達太平府。
金陵城中發行的幾家報紙紛紛發出頭條社論,認為糧價高漲的局麵已經過去。而在金陵城中某些府邸之中,又有多少人,多少商戶在跳腳罵娘?
秦淮河上就曾傳聞,陳家大少爺就憤怒的鞭撻死了一名侍女。鄭國公鄧鴻打了一些軍士的軍棍。戶部侍郎伍藏稱病不出,戶部大權儘管衛司徒。
在雍治十二年九月的下旬,金陵城中不少人的心情很抑鬱。
但這就是結束了嗎?
九月二十六日,奉命前來審查戶部糧食案的朝廷欽差抵達揚州府,先導官已經到了金陵。兩日後,欽差大人即將抵達金陵城。
倒賣糧食案傷不到侍郎、尚書這個級彆,下麵的人可就不好說了。以當今天子的性情……金陵官場惴惴不安的打聽著欽差的姓名、籍貫、愛好,好做安排。
不免貴,國姓寧,名儒,字偉長。號龍江。
第376章 長夜已逝。
金陵的糧價在九月二十日秋糧入市之後就得到了平抑。一場商戰風暴就此落幕。然而,這並不是結束,而是金陵官場震蕩的開始。
這是官場中人的共識。
糧價高漲背後是金陵的權貴在推動,而這破壞了淮南救災的行動,影響到淮揚巡撫沙勝、戶部尚書衛弘。
再加上前段時間幾乎全部的南京文官,除了賈環的老師張安博等寥寥數人外,都在上書彈劾衛弘。雙方的矛盾已經表麵化。
在糧價平抑之時,就是官場鬥爭的開始。按照朝廷穩定地方的思路。終究是有人要留下來,有人要走。但,沙勝、衛弘賑災有功,幾乎是立於不敗之地。
南京吏部尚書陳高郎企圖將金陵糧案的鍋甩給衛弘的企圖落空。他現在要擔心的是自保的問題。
金陵官場的震蕩還不隻如此。這是高官之間的鬥爭。還有震驚朝野的倒賣糧食案。這又將牽扯到一批中低層官員。而高官的離去,勢必又會牽扯到中低層官員的站隊。
即將到來的欽差寧儒奉命審查倒賣糧食案。各方將會爭相拉攏。而高官們之間爭鬥的結果,預估還要等待朝廷新的諭令到來。預計會是一個月後。
……
……
一艘中等江船在長江中逆流而上。
寧儒一身玉色的長袍,在船艙門口看著兩岸的風景。風儀出眾。時值初冬,天下著小雨。更添淒迷、清寒。
寧儒在揚州向淮揚巡撫沙勝宣旨之後,就啟程前往金陵。這是他第一次為雍治天子效力。而他在心中也在努力揣摩著天子選派他下金陵查案的用意。
南京戶部糧案,朝野震驚!部院大員相互上書攻訐。還夾著賈子玉被刺殺的消息。
他帶著聖旨而來。
……
……
九月二十七日中午,金陵知府賈雨村到玄武湖中參加一個文會,輕鬆閒適。回程坐船自東水關進入秦淮河,輕舟在河中飄蕩著前行。初冬午後陽光和熙。
賈雨村喝了幾杯酒,坐在船艙中,微笑著問隨行的心腹幕僚白師爺,“白師爺以為我應該驚慌嗎?”剛才文會中,幾名士子看他的眼神不大對勁。
白師爺五十多歲的年紀,頜下有三縷長須,老吏模樣。笑著道:“東翁何必在意他人的看法?”
賈雨村微微一笑。闊臉上全是自信的笑容。
他知道士子的想法。沒錯,金陵簡報是他查封的,現在還沒有解禁。但他並不後悔這個決定。他總不能看著賈環把他的名聲敗壞掉。這個官司就是打到王統製(王子騰)麵前去,也是他占理。他豈是會受到要挾的人?至於金陵糧案,他不過是拿一份慣例的銀子。並沒有參與。與他無關。
白師爺頓了頓,建議道:“不過,東翁最好還是要去拜訪下寧翰林。聽聞他在京城中與賈環私交很好。”
龍江先生寧儒現在的職位是翰林院編修(正七品)。以翰林的身份擔任欽差。
賈雨村滿不在乎的笑了笑,道:“真正應該緊張的人不是我。而是鄭國公鄧鴻。聽聞寧龍江此人宿花眠柳,與今年的江南花魁蘇詩詩關係極好。蘇詩詩就是他捧起來的。金陵城裡的八大米行,個個虧損嚴重。少的陪了幾千兩,多的陪了一萬多兩。糧價穩定,淮南救災毫無難度。衛司徒升官幾乎是定局。然而,衛弘升官關賈環什麼事?”
說到底,獲利的是衛弘。賈環一個小小的舉人在這場博弈之中,還是一個失敗者。
白師爺欲言又止。東翁說的有道理。確實如此。而且,他這位東翁很會做官。到目前為止隻得罪過賈環、張安博。至於上書彈劾衛弘一事,金陵文官彈劾衛尚書的多了去,衛尚書難道要一個個的記恨?這不可能的。
但是,他還是有點擔心賈環這邊。畢竟,東翁的恩主是賈環的舅舅。賈子玉這個少年,讓他有點吃不準,每每有出人意料之舉。他敢斷定,平抑糧價的一案,背後為衛弘出謀劃策的肯定是賈環。
而賈環與寧翰林交好,誰不知道他會不會做手腳呢?
賈雨村微微一笑,話鋒一轉,“當然,等寧龍江抵達金陵之後,我自會去拜訪他。”
他是經曆過一起一落的官僚。心裡怎麼想的不重要,該注意的官場細節,他從來都不會忽視。
白師爺笑著點點頭。
……
……
金陵的糧價在九月二十日降下來後,賈環就離開了外金川門碼頭,返回家中。
從某種角度上來說,賈雨村對賈環的看法並沒有錯。到目前為止,受益最大的是沙勝、衛弘兩人。而賈環他還沒有拿到任何實際利益。反倒是曾經賺錢的香水生意還沒有恢複。但賈環的目標、計劃,賈雨村不知道。
二十七日下午,賈環在山長家中與山長、何師爺、張承劍、紀鳴幾人喝茶閒聊。
廂房布置的雅致,幾人隨意的坐在屋中。
何師爺興致很好,與大家談笑風生。糧價平抑下來,湖廣的糧食也到了。淮南賑災基本就穩了。何師爺肩膀上的擔子卸下來。心中極其的放鬆。
何師爺喝著茶,提議道:“子玉,你和寧龍江相熟,何不提前一日去地界上迎著他。”
賈環笑著搖搖頭,“不用。我給京城中寫過信。”
張安博和藹的笑了笑。雍治皇帝派與賈環交好的寧龍江前來,傾向性其實已經很明顯。
……
……
夜色籠罩著金陵城。萬家燈火點點。
陳高郎弓著背在美貌的小妾的服侍下在書房裡喝著參茶。明天金陵的文武官員都要去城外迎接朝廷派來的欽差。他需要靜一靜。
陳子真從門外進來。臉上愁容不展。
陳高郎微微皺眉,揮揮手讓小妾退下,緩緩地問道:“子真,什麼事情?”
陳子真苦笑著道:“父親,我心裡沒底。”南京戶部糧案……今年淮南一場大水,將糧案暴露出來。陳家騎虎難下,隻能選擇將責任推給衛弘。
衛弘壓下倒賣糧食案,隻是暫時的。他的本意是想要當能臣,做出政績。沒有人會天真的以為他不上報給朝廷知道。
而現在天子派出與賈環交好的寧龍江來查案。這對陳家是很不利的。誰都知道賈環對陳家有怨氣。他心中實在沒有把握。
陳高郎不悅的道:“我平日裡是怎麼教你們兄弟的?每臨大事有靜氣。”又透了底,“我早就寫信給謝大學士說明金陵這裡的情況。不用擔心。”
衛弘的後台是劉大學士。而他與謝大學士交好。
陳子真微怔,他沒想到父親早有準備。心裡頓時放下心來,道:“父親教訓的是。兒子關心則亂,少了幾分定力。”
……
……
二十七日的夜晚,金陵城中顯得有些躁動。隨著欽差即將抵達,有些人感到了害怕。
揚州那邊的消息早就傳回來。寧翰林在揚州宣布了天子的旨意,支持沙勝查抄大鹽商鄭家,並同意了巡撫衙門對鄭家的處理意見:男子流放瓊州。女子籍沒教坊司。
殺氣騰騰。誰知道寧翰林帶著什麼樣的旨意而來?查倒賣糧食案又要查到什麼樣的程度?
同時,也有一些人很淡然、鎮定。明天就是各自掀開一些底牌的時候。朝廷不可能會在明天宣布處理結果,多半是授權給寧翰林的旨意。寧翰林前來查案,金陵官場其實還有反應時間。
長夜漸漸的過去了。薄霧彌漫在金陵的大街小巷中。雄雞在黎明時高歌。天際邊泛著一尾魚肚白。
第377章 第一封聖旨
初冬的清晨時分,薄霧在朝陽中慢慢的淡去。金陵仿佛從沉睡中緩緩的蘇醒。
分布在金陵城內一座座華美的屋舍中,數百人各自在妻子、姬妾、丫鬟的服侍下梳理頭發、洗臉、換上官服。外麵奴仆、下人忙碌的準備著一輛輛的馬車、小船。
朝廷的欽差翰林寧儒會在今天上午抵達金陵。
金陵城內的大小官員:六部尚書、侍郎、員外郎、左都禦史、金陵知府、江寧知縣等人,新任體仁院總裁(江南織造郎中),鄭國公鄧鴻、城內的致仕官員、士子都將前往城外的碼頭迎接。
早晨時,甄家中亦是一片忙碌。自甄應嘉前往廣東布政司上任後,家中大小事宜都有甄禮出麵打理。甄禮除了在八月中秋之後推動了幾條關於賈環嚇破膽的流言。隨後的利益、權力博弈,他都沒法參與。甄家已經許久沒有出現在金陵的權力舞台上了。甄禮、甄家上下明顯感受到這種從高處跌落下來的差距。
充滿富貴之氣的臥室之中,甄禮張開雙手,在明亮的玻璃鏡子前由妻子許氏的服侍著穿衣。兩名通房丫鬟在一旁捧著名貴的衣衫。
許氏輕聲叮囑道:“老爺外出,妾身惟願平安無事。”昨天,她的小姑子三姑娘過來聊了一會。她深居大院之中,亦了解當前的形勢有多麼的危險。
和甄家關係密切的鄭家被朝廷抄家了。
甄禮看著銅鏡之中的自己,年近三十,依舊是眉清目朗,儀表出眾。隻是身上的風流倜儻的氣質已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沉鬱、細微的謹慎。
此時,笑了下,有些內斂的苦澀,“你放心,不會有事的。朝廷的天使不過是宣布調查戶部糧案的事宜。我們家沒有參與糧食生意。”
許氏溫婉的點點頭。
甄禮又補充了一句,“如果真有事,京城那邊應該會有消息傳來。”他心裡也覺得剛才那個理由無法說服自己。天使前來,焉知沒有甄家的事?
許氏輕聲嗯了一聲。當今天子登基,家裡的老太君在皇宮中的影響力已經消失。唯有大姑娘還在東宮中。若有事,應當有信傳來。
……
……
鄭國公府上,甄家的一幕幕也在上演。不過相比於甄家的沉鬱暮氣,鄭國公府上要好很多。隻是,下人們小心翼翼。誰都知道國公爺近日脾氣不好。
管家將馬車套好。鄧鴻坐進馬車中。馬車隨即啟程。隨從、護衛跟在四周。
鄧鴻在馬車中閉目沉思。
關於蘇詩詩是寧龍江捧起來的消息,這兩日在秦淮河上流傳。據說是雲煙院的名妓劉如煙說的。她與蘇詩詩是好友。可靠性非常高。
又想起,賈環與寧龍江私交極好的傳言。一時間,鄧鴻的心頭有些壓力。金陵的糧案他確實參與了。萬一給已經回到金陵的賈環進幾句讒言……
他得做點事情。
……
……
隨著日頭越高。官員、縉紳、士子等人不斷的彙聚在城外的外金川門碼頭中。
外金川門是自水道進入金陵城的第一個外城門。這裡的碼頭極其繁華。主碼頭的通道早就被維護秩序的金陵府衙的衙役封住。遠遠的一些小的停泊渡口,還有貨船不斷的搬運貨物。碼頭上的行人、商旅、苦力工、坐商都在衙役們布置出的警戒線外圍觀著這一熱鬨的場景。
於百姓來說,這是難得一見的這麼大場麵。有閒人在人群中賣弄見識,說起各高官、知府的儀仗裡麵的一些名堂、規矩。但對官員而言,今天這個場合,有些嚴肅。
即便所有人的預期都是:欽差大人大概隻是宣布調查戶部糧案的權責。但心裡有底的人隻是少數。
臨近上午十點左右,欽差的船隻抵達碼頭。幾名隨員和錦衣衛下船穿著七品官袍的寧儒出現在船頭。約四十歲的年紀,風姿出眾,頗具漢使威儀。
正在等候的官員們漸漸的安靜下來。陳高郎和鄧鴻兩人,一文一武,越眾而去,上前迎著欽差寧儒。
前排是一張張熟悉的臉:衛弘、張經緯、兵部尚書、工部尚書、刑部尚書、山長張安博、戶部侍郎伍藏、吏部侍郎巴平、工部侍郎皮經業、刑部、兵部的侍郎。金陵知府賈雨村、新任體仁院總裁魏總裁。國子監祭酒溫佑等人。
賈環以士子的身份站在隊伍中,目睹著這一切。身邊站著的是江南四大才子之二李良吉、丁昂等人。賈環不算是金陵本地的士子。但以賈環的名氣,參與這樣的場合,當然不會被士林排斥。而金陵城中的流言:他與寧龍江私交極好,更令剛才等候時不少精英士子過來交談幾句,打聽情況。
國朝承平一百五十年,正是科舉盛世。但凡是豪強地主,家中必須要有讀書人才能保得住家業。找賈環打聽情況的很多士子家中就參與了操縱金陵糧價。
賈環一身藍色直裰,頭戴四方平定巾,踩著青緞粉底靴。靜靜的站著。與所有人的預期不同,他認為現在是翻開所有的底牌,決戰的時刻。
沒有什麼千百回合的“打鬥”。隻有一拳。來決定最終的結果。
該做的事情,他已經做了。一個多月的悲憤、痛苦、謀劃、鬥爭,在此時做一個了結。
成,或者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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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寧儒從船上下來,看著黑壓壓的人群,臉色平靜,不怒不喜。他是宰輔子弟,翰林出身。這樣的場合見得多。身邊跟著幾名錦衣衛,手捧著裝著聖旨的匣子。他帶著幾封聖旨。
欽差見官大一級。
陳高郎弓著背,與鄧鴻一起上前行禮,開口道:“天使遠道而來,辛苦了。我等已經備好香案,還請天使移步府衙中。”
寧儒拒絕道:“不必了。還請陳大人擺好香案,我就在碼頭這裡宣旨。”
陳高郎和鄧鴻心裡同時磕磣一下。寧欽差一來就不給麵子啊!接下來……
聖旨不是密封的。欽差本人,軍機處的大學士,起草詔書的翰林,傳遞詔書的中書舍人都知道聖旨的內容。從欽差的態度就能略窺聖旨內容一二。
然而,他們倆還沒有得到任何從京城傳來的消息。這又意味著什麼呢?
陳高郎心中迷惑,應道:“好。”當即,吩咐下去,很快碼頭上就擺好接旨的香案。
碼頭上數百名接旨的官員、縉紳、士子都是跪下來。寧儒站在香案前,朗聲宣布第一道聖旨。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資德大夫、南京吏部尚書陳高郎……居高位,而不思忠勤王事,罔顧朝廷信任。城中每多流言言其之過。責令停職待勘,閉門思過……”
寧儒宣布完第一道聖旨。滿場跪伏在地上的官員、縉紳、士子鴉雀無聲。
一股淩冽的寒風從碼頭上吹過,將欽差儀仗上的旌旗吹的獵獵作響。
聽得懂官場語言藝術的明眼人心中都明白:陳高郎完了。南京六部本就是養老的職位,而這個職位還要停職待勘。這就是擺明了說:我要查你。
否則的話,朝廷優待老臣,應該是加官一級,以年高體衰的理由令其致仕。
調查陳家的人自然就是正站著代表天子宣旨的寧龍江。
再往深裡想一步:寧龍江來金陵是乾什麼來的?朝廷顯然已經認定戶部糧案是陳高郎搞出來的,要他負責。這實在令人奇怪:千裡之外的朝廷,如何作出這樣確鑿的判斷?
跪伏在地上的陳子真腦子“嗡”了一下,感覺眼前一片黑暗。昨天晚上他父親還讓他安心。他也確實安心了。然而,現在,誰能告訴他,這……這到底是怎麼回事?衛弘和沙勝,有這樣的能量?
戶部侍郎伍藏、南京吏部侍郎巴平,南京工部侍郎皮經業等人(黨羽)都禁不住抬頭看向跪在最前列的陳高郎。就連鄧鴻都有些兔死狐悲的感慨,看著陳高郎。
他們看到的是一個弓著背,風燭殘年的老者。而不是一個心思詭詐正二品的高官。仿佛,他在一瞬間變老。
寧儒等了一會,見陳高郎毫無反應,催促道:“陳大人接旨吧!”早知如此,何必當初?他並不同情陳高郎。
陳高郎將頭上的官帽摘下來,叩頭道:“臣乞骸骨。”
顯然,陳尚書失態了。朝廷已經給“停職待勘”的處罰。現在想要辭官已經遲了。
寧儒道:“陳尚書等回去可自己上折子。先把聖旨接了吧。我還有天子其他的旨意要頒布。”
陳高郎這才回過神,三呼“萬歲”,顫巍巍的起身接聖旨,在兒子陳子真和長隨的攙扶下,落寞的離開迎接欽差的隊伍,到旁邊等候。他,現在已經不具備站在這裡的資格。
寧儒的話讓前排的高官們,都是心中一凜。第一道聖旨就廢掉了南京文官之首陳高郎,接下來呢?有些人,頭低的更低了。
賈環微微昂首,看著緩緩離開的陳氏父子,微微眯著眼睛。
他的運作成功了。在沙先生上書給朝廷說明鄭家、甄家販運私鹽的情況時,他給賈政寫了一封信,請宮中的賈元春幫忙。
陳高郎停職等待調查,接下來就是處罰。他跑不了。陳家更跑不了。
賈環的目光落在攙扶著陳高郎的陳子真身上。就是他,默許了鄭家對黛玉的刺殺,致使裴姨娘死亡。
距離他告慰裴姨娘的日子不遠了。賈雨村說他沒有獲得實際利益,還是失敗者。但是,他首先要的……是血債血償!
在此時,賈環的心中並沒有太多的歡喜。而隻是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一種深沉的悲哀在心中浮起。
他寧願裴姨娘活著!
……
……
寧儒繼續拿起第二封聖旨。經曆了第一封聖旨,現在誰還敢期望,今天隻是走走過場?
碼頭上,氣氛凝重,沉甸甸的壓力落在許多人的身上。就一如當時,賈環所承受的所謂的“規則”的壓力。
第378章 顫抖與通達
精美名貴的香案陳設在碼頭四車道寬的官道上。香燭嫋嫋。香味飄散在微冷的初冬空氣中。陽光和熙的灑落。
寧儒身穿七品青色的翰林官服,站在香案後,瞥了一眼跪在地上的金陵大小官員。兼顧著英俊與滄桑的俊臉上平靜,令讓人看不出他內心裡的嘲弄。
聖旨的內容,他是知道的。南京戶部糧案,朝野震驚。金陵的官員們大約還以為這是朝堂上的政治鬥爭。然而,誰知道陳高郎這個結局的真正原因?
賈皇妃在宮中向天子哭泣:她弟弟在金陵觸怒權貴遭到刺殺。天子近年來極其寵愛賈皇妃。震怒之下,召見一乾軍機大臣,聖心獨斷。本來軍機處還在僵持。謝大學士與劉、何兩位大學士的處理意見不同。
據說,天子準備冊封賈皇妃為貴妃。不過,按照製度隻允許有兩位貴妃。當前天子的後宮之中已經有周貴妃、吳貴妃。
他實在是很鄙夷南京這幫官兒。貪腐不是錯。千裡做官隻為財嘛!三年周知府,十萬雪花銀。但是,誰想出刺殺賈子玉這樣的臭招?願賭要服輸。
腦子裡的念頭一閃而過,寧儒收回思緒,開始抑揚頓挫的宣讀第二封聖旨。
第二道聖旨,在固定的開頭用語之後,斥責南京戶部左侍郎伍藏屍位素餐,下獄問罪,令南京都察院審查。
“臣遵旨。”
南京都察院左都禦史張經緯起身出列,上前領了聖旨。心中一陣感歎。他要是早知道衛尚書的一方能夠獲勝,不隨波逐流,他現在說不定能高升離開南京。
然而,世界上沒有如果。張總憲的後悔隻能是後悔。
張經緯令衙役上前,將已經失魂落魄的戶部侍郎伍藏的官帽、官袍剝掉,準備收押至都察院的監獄中。
“給我走開。”伍藏站起來,掙紮著,不讓兩名衙役靠近,悲憤的對寧儒大聲吼叫道:“朝廷何其不公也!我隻是侍郎。我無罪。我無罪。”
寧儒麵無表情,沒有任何反應。一名即將下獄的南京六部侍郎,不值得浪費口水。南京本就是養老之地。侍郎下獄,斷然沒有再起複的可能。
張經緯揮手示意,兩名衙役將掙紮著的伍藏拖走。伍侍郎的聲音在和熙的初冬陽光中飄的極遠。這一位的格調,比陳尚書要差很多。簡直是丟儘讀書人的臉。
戶部尚書衛弘臉上難得的露出快意的笑。他當初被朝廷的諭令訓斥,被陳高郎的黨羽伍藏擠兌的在公房中空坐。彼時,你是何等的驕矜。此時又如何呢?
張安博心中搖頭。君子有所為,有所不為。國庫的糧食關係到國庫民生,怎能倒賣?做人心中要有一條紅線。
以時間上推測,這樣的聖旨,並非是平抑糧價之後金陵官場的雙方的博弈,而是還在之前。這顯然是子玉出手的結果。鄭家,抄出不少東西啊!
鄭家之前和甄家走得近,後麵是和陳家走的近。
伍侍郎被扣押送到都察院的監獄中。又是一名侍郎被帶走,離開碼頭、金陵的權力場。
跪伏著的人群中涉及到倒賣糧食案的一些人,戰戰兢兢,如臨深淵。這兩封聖旨完全是算總賬的意思。一上來,就是疾風驟雨,毫不留情。恐怕寧欽差的調查都隻是走過場。
在寧儒拿起第三封聖旨時,碼頭上的氣氛緊張起來。如同黑雲壓城般的感覺。
鄭國公鄧鴻都感覺到自己的背上在冒冷汗。下一個要處理的莫非是他?
賈雨村也不再一臉的淡然。正三品的侍郎就這樣輕描淡寫的收監,他這個正三品的知府呢?張安博看出來的問題,他當然也看得出來。他現在是有點後悔,不該把賈環得罪的那麼很。
但是,對衛弘、風成、張安博、賈環等人來說,他們的感受不是這樣的。而是勝利!是此前驕傲、囂張的敵人在恐懼顫抖!
看著顫抖的巴平、皮經業等人,賈環輕輕的抿了抿嘴。
此時此刻,念頭通達!
……
……
寧儒接下來宣讀了剩餘的兩份聖旨。
第三封聖旨:擢升南京禮部侍郎張安博為南京禮部尚書,繼續負責改革國子監的事務。
第四封聖旨:廣東承宣布政司右布政使甄應嘉不思皇恩,於江南織造任上虧空兩百萬兩白銀,責令於三年內償還完債務。
宣旨的流程完成後,跪在地上的金陵官員、縉紳、士子紛紛起身,表情各異。在停頓了一會後,小聲議論著。
寧儒笑一笑,目光從人群中賈環的身上掃過。他實在太好認。年紀太年輕。笑著對站在前麵的張安博道:“恭喜張宗伯了。收了一個好弟子。”
張安博溫和地笑道:“寧翰林,同喜。”他和寧儒的父親寧大學士是一輩人。都是太上皇時期的官員。與寧儒自有一份默契。這聲同喜,意思是賀喜寧儒官複原職。
七品翰林官複原職是不可能在邸報上出現的。甚至,故友的信中都不一定會提及。張安博也是此時才得以向寧儒道賀。
寧儒微笑著點頭。
鄭國公鄧鴻仿若死裡逃生,這時上前道:“下官等在府衙準備了酒席。請寧大人移步。”
這話要多心虛就有多心虛。
衛弘身形微胖,年近六十,穿著正二品的緋紅色官袍,頗有高官氣度,哂笑道:“寧龍江奉旨調查戶部糧案,這酒宴還是設在城中的公館吧。方便寧欽差休息。”
在南京吏部尚書空缺的情況下,衛弘此時就是南京文官之首。
寧儒微微一笑,道:“也好。按衛司徒的意思。”
……
……
一批高官們簇擁著欽差前往城內的公館宴飲。一些官員、縉紳、士子漸漸的散去。
不是誰都有資格參與欽差的宴飲的。
賈環本來是準備離開。他和龍江先生許久未見,但是要說私交,其實是龍江先生比較欣賞他。這時候,龍江先生正忙著,他自是不便打擾。
但寧儒派了一名隨員,北監裡出來曆事的塗監生,前來邀請賈環,客氣的道:“賈朋友,寧前輩邀請你同去城內的公館。寧前輩想和你談一談。”
“好。我這就去。”賈環點點頭。龍江先生是皇親,他通過大姐姐賈元春告禦狀的事情,恐怕瞞不過龍江先生。他確實也想了解下京城的狀況。
正在和賈環一起說話的江南才子李良吉、丁昂拱手道:“賈兄且先前往,改日我們再登門造訪。前者士林非議賈兄時,我們未及時發聲,還望賈兄見諒。”
賈環坦率的道:“我能理解。”
刺殺這種事情,不管是他派人刺殺營兵報複,還是陳家派人刺殺黛玉,都會引起士林的反感。這兩位老兄不肯發聲是人之常情。明哲保身嘛。
當初給他壓力的士林中人,很多都是和戶部糧案有牽扯,有利益關在裡麵。而陳高郎位居高位,在沒有證據的情況下,士林中人,如何去指責陳家?
看不過眼,背後罵一罵的人當然是有。江南士風如此。抨擊權貴。但,不成氣候。
李良吉、丁昂都是訕訕一笑,目送著賈環離開。這一聲理解倒是說得他們心中慚愧。接下來,陳家要倒了,他們倒是可以幫賈環呐喊幾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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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在看賈環離開的,還有呆若木雞的甄禮。他才剛剛恢複一點精神。碼頭中熱鬨、擁擠、有序。但是,在甄禮兩米的範圍內,卻沒有一個人和他說話。
甄家的虧空案,終究還是爆發出來。好在,天子對甄家還是講了情麵。要求甄家在三年之內還清拖欠的200萬兩銀子。不像對陳家那樣冷酷。
要搞清楚一點,國朝的內務府是隸屬於皇室,由天子信任的王爺在管理。江南織造是內務府的派出機構。換句話說,甄家欠的錢,不是欠朝廷國庫的,而是欠皇帝的私房錢。
欠皇帝的錢,比欠國庫的錢更要命的!皇帝一年的金花銀也就一百萬兩。
所以,這一次雍治皇帝確實是講了情麵的。
但是,甄禮卻無法感激。因為,他知道甄家確實拿不出兩百萬兩白銀。不要說三年,在喪失權勢的情況下,十年都難以拿出來。
這其中存在著一個誤會。淮揚巡撫沙勝向朝廷密折彙報了甄家涉及私鹽的事情。所以,雍治皇帝找甄家要錢,他懶得再等日後算賬。販運私鹽的會沒有錢?誰不知道天下最富的就是揚州鹽商?
而甄家每年販運私鹽所得數十萬兩,全部給了太子做用度。根本就拿不出來。此時,販運私鹽的鄭家已經給沙勝抄家了。甄家完全不具備販運私鹽的能力。
甄禮落寞的看著賈環被人簇擁著離開,心中有很大的落差。賈環的老師張安博就任南京禮部尚書,成為江南士林的領袖。這對賈環是好事。
而甄家呢?
再想想賈環掐斷甄家的希望,他心裡微微有些不爽。還有一些難言的嫉妒、後悔的情緒混合。
早知如此,何必當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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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碼頭上的人群漸漸的散去。封路的衙役們也離開。外金川門的碼頭重新恢複貨運的功能。
陳高郎、陳子真帶著家中的幾名仆人站立在官道邊。初冬的寒風徐徐。
陳子真的眼淚給風吹得流下來,攙扶著頭發散亂的老父,“父親,我們回去吧!”
陳高郎嘴裡懦懦的道:“嗯,回去,就回去。”腳步卻怎麼都邁不動。回味著他一生的宦海生涯。
他現在知道他為什麼沒有收到京城來的示警消息。
因為,陳家要完了。
第379章 隻是遲到
衛弘所提議的城中公館,就相當於天朝市委市政府的招待賓館。用於來城中公乾的官員居住。
金陵城中的公館於石城門內大街上。五十多年前修繕過一次。占地廣闊。環繞著的白牆紅瓦,透著時間的滄桑。五間開的大門,氣派闊綽。
管理的小吏得到消息,早早的開始準備。
寧儒、衛弘、張安博、張經緯等官員抵達公館後,閒敘片刻後,開始為寧欽差接風洗塵的酒宴。
國子監祭酒是正四品,溫佑還沒資格與尚書們共坐一桌。坐在廳中下首的席位中,看著寧儒、衛弘、張安博等人談笑風生,心中充滿了無奈。美酒喝在嘴中,全無滋味。
他還得繼續忍受著張安博在國子監的改革。可問題是,改革成功,他未必有功,改革失敗,他必定有小過。他是想升官的。這種日子何時到頭?
他是金陵官場失意人。
……
……
九月二十八日上午,朝廷欽差寧翰林在外金川門碼頭上宣讀了四封聖旨。看似“輕描淡寫”,但給金陵官場造成的衝擊卻是極其的強烈。
就在中午的接風宴上時,官員、縉紳、士子們都在公館中討論著這四封聖旨。
有感慨著陳家、陳高郎的命運。陳尚書權術一流,卻被小兒輩掀翻在地,晚節不保。張安博看得出來的問題,金陵城內的老官僚們自然看得出來。
在衛弘衛司徒與近乎全體的金陵文官相互攻訐時,這場還沒有等到朝廷裁決結果的鬥爭就這樣結束。背後起作用的根本不是官場實力的博弈。而是賈環在動手。
文官素來是看不起勳貴、後妃、外戚的。然而,這一點點的疏忽,讓賈環抓住了空隙。現在很多人恍然的想起來:他姐姐是皇妃!國朝官場權術的計謀千千萬,但最厲害的權謀中,一定有“枕頭風”這一條。
這倒不怪陳尚書疏忽。第一,賈環都離開金陵近二十天,完全消失在眾人的視線中。誰知道他的性格如此堅毅,乾掉了鄭家之後,還要解決陳家?
第二,金陵的同誌們又怎麼知道後宮裡的消息?刺探宮闈,是要殺頭的。皇帝那麼多妃嬪,誰知道賈妃如此受寵?否則,誰敢“惹”賈環?
有人在嘲諷伍藏。伍侍郎在被拿掉官職問罪時,表現的太低端,丟儘讀書人的體麵。雖然金陵的官員們都知道,糧案的背鍋俠肯定是陳尚書、伍侍郎。結局不會太好。但這並不妨礙大家在此時幸災樂禍的嘲笑。
有人說起張安博升任南京禮部尚書,成為江南士林領袖的事情。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張安博自京城的左副都禦史這樣的高位貶謫到南京擔任禮部侍郎。他不受天子待見。出任南京禮部尚書,確實出乎眾人的意料。然而,以張安博的名儒身份,在方宗師調任禮部尚書後,確實當得起江南士林領袖的地位。
還有人在譏笑甄家。甄家虧空的案子,這幾個月以來,倒是有一個結果。預估著,前江南第一世家,將會大幅出賣自家的資產。壓價是必須的。
一頓接風宴,吃出來的是,金陵權力場中整體氣氛以及風向的變化。
現在衛尚書是金陵文官之首。
……
……
公館的後院保留著五十多年前的建築風格,很有些古意,帶著厚重感。午後的陽光落在精致的字畫,瓷瓶,桌椅上。文雅而不失貴氣。窗外的青竹在風中沙沙的作響。
寧儒換了一身便服,微微有些酒意,倚靠在鋪著柔軟的毛皮坐褥的官帽椅上,揉揉臉,笑道:“子玉,一彆經年,彆來無恙啊?”
賈環笑了下,輕聲道:“還好。”情緒不怎麼高。
寧儒看了賈環一眼,嗬嗬一笑,“你這話不真實啊!賈皇妃在天子麵前哭訴,你在金陵觸怒權貴,遭到刺殺。天子震怒。這才有我帶著聖旨來金陵。我在路上還擔心著子玉你真出事。”
賈環拱手道:“謝龍江先生掛念。”又直抒胸臆道:“我姨娘死在陳家的默許之下,我心中壘塊難消。”
寧儒點點頭,承諾道:“這一點,子玉但可放心。”
他一路上揣摩此次南下辦事,天子的心意。說白了,天子是在為自己的愛妃出氣。而總結起來,就是需要他滿足賈環的要求。賈環現在提出條件,他自是一口答應下來。就算戶部糧案不是陳高郎操縱的,這件事也要安在陳高郎頭上。
賈環心思敏捷,自是知道寧儒的想法,但是他並沒有搞“莫須有”的興趣。要辦,就要辦成鐵案。他相信陳家在糧案中脫不了乾係。從鄭家抄出來的賬本說明了這一切。
現在寧儒肯配合,自是很方便。
但是,搞掉陳家的策略不是這樣的。一個正二品的大員,就算把南京戶部的糧食都給貪沒了。這個罪名,最多不過是丟官、發贓而已。這樣,陳家是完了。但,這不是他想要的結果。
他要的是血債血償!
賈環沒有道謝,反而和寧儒說起另外一個話題,“龍江先生,金陵城內糧價一度高漲到2兩銀子。背後是金陵的八大米行在操縱。而其中最大的米行就是陳家。米價高漲,致使戶部無力從金陵運糧到淮南賑災。淮南賑濟災民的糧食一度短缺。致使百姓對朝廷、天子頗有怨言。我當日在沙撫台幕府之中,被迫將流民的口糧減到三成。幸賴衛司徒之力,打壓下金陵糧價,這才有今日淮南穩定的局麵。然而,陳家卻是糾合黨羽,彈劾衛司徒。居心叵測。”
寧儒驚訝的看著賈環。他出身於宰輔門第,今年已經四十一歲,早在十年前就是翰林,對官場的門道非常清楚。賈環在向他提出一個新的建議,一個置陳家於死地的建議。
要知道,在國朝,貪腐不是問題。罷官、免職、罰款追贓,這基本就完了。再嚴厲些,加一條:三代以內不得科舉。這可以廢掉任何一個文官家族。
但要說給正二品的高官定罪,這還真不至於。有權力鬥爭失敗下獄、砍頭、抄家、流放的尚書。絕對沒有貪汙下獄的尚書。權力遊戲,自有它的運行規則。
但是,如果陳家犯的罪名是阻擾朝廷賑災,破壞淮南穩定的局麵。這罪名可就大了。你可以解釋為利欲熏心。但是,廟堂諸公和天子心裡會怎麼想?
我們好不容易處理好局麵,沒有民亂。你陳高郎卻不顧大局?
更有甚者,製造民亂,你想乾什麼?造反嗎?
後果是什麼,不問可知。
寧儒知道賈環很擅長權謀,這一點,在京城裡營救張安博時表現的非常明顯。他當時還給賈環透露了消息。然而,他沒有想到賈環還有這樣的水準。
令人驚歎!
不要以為,這是簡單的“誣陷”。這種眼光,隻能說官場水平才入門。而是要從整體的大局來看賈子玉的運作。
第一,當衛弘因為救災有功,處在“有理”的地位,天然被朝野輿論支持時,那麼,與之作對的陳高郎算怎麼回事呢?所有人心中大約都會冒出來兩個字:有罪。
這是把陳高郎算計到死。奏章這種東西,是你本人親自上的吧?沒有作假,沒人逼你吧?
衛弘與陳高郎等文官相互攻訐,這在朝廷裡是有據可查的。大臣的奏章,通政司都會留檔。
證據確鑿!無可辯駁。
第二,當今天子固然願意為愛妃出氣,但要搞清楚一點:皇帝天然是一個政治動物。衝冠一怒為紅顏這種事,多半是昏君會做。當今天子並不是。他可以為自己的女人出氣,但前提是不影響政治格局、利益。
查一個正二品的尚書,查到什麼程度,這都有一定的章程。
然而,當陳高郎確實有罪時,天子會不會樂意去查且不論。必定會在心中認為賈妃告狀這事是正確的。這是將後續對賈妃不好的影響降到極致。
這樣的官場水準,他如何不感到驚奇?
寧儒收斂了驚奇的表情,心裡感歎了一聲,說道:“我知道了。子玉放心。”
賈環沉靜的點點頭。
寧儒見賈環還是有些意興闌珊的模樣,心裡起了愛才之心。他當然不可能去同情陳高郎。當即勸道:“子玉,情深不壽。”又笑道:“當年我家中宴飲,詩詩姑娘偏偏要坐在你身邊,欺負你年幼。然而,當年的少年已經知道情愛滋味了。”
他在揚州時聽到一些傳聞。塗監生幫他收集的。
“……”賈環一陣無語,又有些尷尬。不知道怎麼去反駁龍江先生。他和裴姨娘是清白的。聊了幾句,告辭離開。
隨後幾日,賈環令元伯帶人送裴姨娘的靈柩回蘇州安葬。人死為大,入土為安。他則是在金陵,靜靜的等待結局。
給裴姨娘的公道,不會沒有結果,隻是遲到。
……
……
九月底十月初,寧儒都在金陵城審查金陵糧案的事宜。涉案人數眾多。不時的有人被抓。包括陳家的黨羽:巴平、皮經業等人。連國子監祭酒溫佑都被錦衣衛請到欽差行轅中問詢了一個多時辰。他和陳家走的近。
金陵官場舊有的生態,如同摧枯拉朽般被打破。現在金陵炙手可熱的官員是衛弘。但最大的山頭卻是:禮部尚書張安博。
因為,傻子都知道南京戶部尚書衛弘不久就要高升。
第380章 我來送行
十月初已經是冬日。金陵城內位於石城門內大街的公館內,寧儒負手在布置得文雅的偏廳中欣賞著窗外的翠竹。
時至今日,他關於金陵糧案的調查已經完成。他身上的擔子也輕了。
在和賈環通過氣,做了一點修改後,已經將奏章、結果上奏給朝廷。現在就是等待朝廷的處理結果。
偏廳外傳來腳步聲。塗監生在門口冒頭,手裡拿著一疊請柬進來,請示道:“寧前輩,這是今天受到的請柬,一天比一天多。我整理了下,請寧前輩過目。”
金陵糧案牽涉極廣。現在已經停職了一個尚書、收監了三個侍郎,另有中小官員數十名,小吏近百名涉案。堪稱近年來的大案。金陵城內的大小官員都想來和寧前輩套近乎。
但寧前輩除了查案,在公館之中,並沒有私下見任何人。隨著案情收尾,請柬反倒是越來越多。他自是要過濾下。像待罪在家的陳高郎的請柬,他自是不用拿給寧前輩看了。
寧儒接過厚厚的一疊請柬翻了起來。最上麵一張就是鄭國公鄧鴻的請柬,邀請他明天中午去他的彆院中喝酒。
塗監生解釋道:“這已經是鄭國公第三次來下帖子……”道理是這麼個道理,當然還是因為他收了鄭國公的銀子。
寧儒就笑,“怎麼,塗賢生如此急迫著想要去見識秦淮河的風情?”
塗監生三十多歲,給打趣的臉上微紅,哼哼了半天,憋出一句,“不是。寧前輩,鄭國公是邀請你去他府上宴請。”
寧儒微微一笑。他對這些官場門道自然是知道。並不介意身邊的人收門房紅包。這是官場通行的潛規則。將鄧鴻的請柬放到手邊的四角高幾上,翻過下一張帖子。
第二張是金陵知府賈雨村的請帖。第三張是中散先生的……
將手中的請帖都過了一邊後,寧儒沉吟片刻,決定道:“就去鄭國公那裡吧。你去安排。”
現在給朝廷的奏章都已經發出去,案情已經明朗,他見見金陵的官員亦無妨。
塗監生笑著應了一聲,退出偏廳。
……
……
十月初八,傍晚時分,金陵府衙前院的花廳中燒著炭盆,溫暖如春。彩繪的八仙桌上陳設著美酒佳肴。
賈雨村主持著這個月的鄉飲之禮,與金陵府的鄉老們飲了幾杯之後,賈雨村回到府衙後堂中。
白師爺正等著,一臉的躊躇,在堂中來回的踱步。見賈雨村進來,上前道:“東翁,剛送到消息,寧龍江去鄭國公在莫愁湖的彆業宴飲。”
這對他的東翁而言可不是一個好消息。
賈雨村微怔,沉吟的坐到後堂正中的椅子上,看向他的心腹幕僚,“這麼說,寧翰林哪裡已經將金陵糧案的處理結果報上去了?”
白師爺點點頭,臉上露出擔憂的神色,“就怕對東翁不利啊!”
很明顯,此次金陵官場背後的震動是賈環這個少年動用賈家的底牌製造的結果。他的大姐姐賈元春在宮中頗為受寵。而真要論起來,賈環心中隻怕對東翁是很有意見的。
第一,東翁在追查射殺裴姨娘的凶手時消極怠工。誰都知道查火銃手隻需要單獨的排查南京守備府的精銳營兵即可。但是東翁當時在觀望,沒有這麼做。
第二,在賈環意欲為裴姨娘發聲時,東翁查封了金陵簡報,這導致賈環采取了最激烈的手段,買凶殺人,射殺了守備府的兩個營兵。這個仇真的是結大了。
反觀鄭國公鄧鴻,其實還沒這麼大的仇。無非就是索要蘇詩詩未果,不肯幫忙而已。
賈雨村穿著正三品的官服,四十多歲的年紀,劍眉星眼、直鼻權腮,相貌堂堂。很有官威,哂笑一聲道:“我沒有參與倒賣糧案,他能把我怎麼樣?”
想了想,賈雨村為求萬無一失,道:“我一會寫信給王統製,說明此事的來龍去脈。請白師爺幫我安排人快船往京城跑一趟。”
白師爺點點頭,建議道:“東翁,金陵簡報的事情不能再拖了。”現在是人為刀俎,我為魚肉!
賈雨村輕輕的歎口氣,道:“你代表我去國子監走一趟吧。讓金陵簡報複刊。”
……
……
金陵距離京師有數千裡之遙。公文在急遞鋪中傳遞,往往要十天半個月才能抵達京師。但是京師的諭令,如果是加急的文書,則會在極短的時間內抵達。
急遞鋪的最高速度是八百裡加急。一天八百裡。兩三天之內就溝通兩地的信息。
十月初六,寧儒將關於金陵糧案的結果報上去,十月二十八日,朝廷最新的聖旨抵達金陵。由欽差寧儒宣旨。金陵城的大小官員齊聚在南京戶部的署衙中。
寧儒當眾宣布了最新的結果:陳高郎操縱金陵糧價,意欲煽動淮南民亂,居心叵測。責令罰沒家產,全家流放三千裡,至雲南布政司廣南府。
金陵知府賈雨村屍位素餐,同流合汙,貶交趾布政司諒山府丹巴縣知縣。
另有對戶部侍郎伍藏等人的處罰。處罰極嚴。雖然沒有殺頭,但涉案大部分官員都被罰沒家產,或流放,或貶官。震驚朝野的金陵糧案就此落下帷幕。
金陵官場如同遭受九級地震,諸多官員被清掃一空,南直隸,江南的官場、士林震動。
在十月底的時間裡,不斷的議論著相關的處罰。最令人不解的是:鄭國公鄧鴻毫發無損,沒有關聯的金陵知府賈雨村卻被牽扯上,致使貶官。
十一月四日中午,天下著小雨,似乎還夾著雪籽。陰冷襲人。街肆上的行人俱是行色匆匆。
金陵知名的酒樓北樂樓二樓,張承劍、紀鳴、田師爺、吳典籍、張員外並高監生等十幾名金陵簡報的編輯在此飲酒慶賀。
在十月上旬,被金陵知府賈雨村默許複刊後,經過了大半個月的籌備,金陵簡報複刊後發行約2萬份,再次力壓所有的金陵報業同行。成績輝煌。
張承劍還是胖乎乎的模樣,腆著肚子,笑著對眾人道:“賈雨村此人可惡至極,竟然動用公權滿足私欲,查封我國子監的報紙。簡直堵塞言路。”
時至今日,他父親官升一級,任南京禮部尚書,他才算將這口惡氣給出掉。報紙被查封的那天上午,他真的是氣壞了,還擔心好友賈環挺不過去。
高監生喝的有點高,滿臉紅光,道:“多行不義必自斃。不是不報,時候未到。”
“好!”這話說的一乾肄業監生出身的編輯們心頭大塊。他們那天基本都挨打了。
田師爺、吳典籍、張員外三人都要老成些,撚須而笑,一起拿起酒杯喝了一口。
張承劍看看窗外的天色,問身邊的紀鳴,“子玉怎麼還沒來?”這幾天子玉都在家中待著。不知道是讀書,還是調節心情。他今天是委托紀鳴去邀請賈環過來一聚。他現在雖然掛著金陵簡報的總編頭銜。但是這份報紙,同樣是賈環的心血所在。
紀鳴苦笑一聲,小聲道:“陳家今日全家啟程前往雲南廣南府。子玉去了南城。”
張承劍肥胖的身體一顫,心中哀歎一聲,子玉就是這點不好啊。報仇是一點折扣都不肯打。隨即,不滿道:“德信為何不阻止他?”
揚州傳聞鹽商鄭元鑒是子玉一槍爆頭的。陳家……
他自是不會同情陳家的遭遇。他是在擔心這些事情對賈環不利。
紀鳴無奈的道:“伯苗兄,殺人償命。這是天經地義的事情。我如何阻止子玉?”
張承劍無語的喝了一口酒。
……
……
金陵南城,米行大街聚寶門。雨加雪的惡劣天氣,昔日繁華的街道上行人稀少。似乎,所有的人都躲在家裡過冬。
在這個淒寒的中午,陳家總計大小五十六口人在此被押解上船,準備流放至雲南。押解的是六名衙役,口中不耐煩的嗬斥著陳家眾人。眼看著就要過年,他們卻得去一趟雲南。這令人十分不爽。
“都他媽老實點。”
“躲什麼躲?肮成這樣,你就是送到爺爺床上,爺爺都不願意操。”
“還有你,嚎什麼嚎?誰讓你家要賺黑心錢,給我們吃2兩銀子的米,活該!”
陳高郎裹著棉衣,凍得直哆嗦,跟著家人一起上船。陳子真、陳子誌、陳子澤三人作為陳家的男丁,照顧家人。留在最後上船。
陳二公子陳子誌帶著鐐銬、枷鎖,轉身看看城門口,歎口氣,“竟然沒有一個人來送行?世情涼薄。”
陳四公子陳子澤冷笑道:“我都不做這樣的夢,二哥還有?”此時,俊逸的陳四公子灰頭灰臉,頭發、衣服都是臟兮兮的。不複往日的神彩。
陳子誌辯解道:“至少,甄禮應該來送送我啊。看,有人來了。”他的情緒忽而高漲起來。人處在絕境之中,會覺察到往日感受不到的小事帶來的溫暖。
陳家的眾人都看向聚寶門走出來的三人。兩大一小。身後還跟著一名挑著食盒擔子的隨從。
為首的是一名少年,頭戴黑色四方平定巾,身穿青衫直裰,腳踩著棉靴,身量中等,臉色沉靜,目光堅毅,一步步的,從雨雪中走來。
走的近了,陳家眾人看清楚那張稚氣未脫的臉龐,是賈環!人群突然間有些慌亂,“是他”。無數道仇恨、畏懼的目光落在賈環身上。陳家的人,誰不知道現在的處境,都是拜這個少年所賜?
是的。來的正是賈環。他來給陳家“送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