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熾看賈環一眼,想了想,最終答應下來。他覺得賈環可能是想先將銀子騙到手再說。但,和晉商談判的是賈環,丟的是賈環的信譽。和他無關。
……
……
西域債的售賣,很快便得到解決。以晉商的財力,吃下1200萬銀元的債券,不是難事。他們將獲得54萬銀元的收益。並且,若是覺得風險過高,可以轉讓出去。
事實上,這正是賈環要給晉商包銷的原因。一般商人,誰敢和官府做生意?官府賴賬怎麼辦?
胡熾在京中,借助於齊馳的影響力,以其傑出的才能,在權貴、大族們中推銷,賣出1800萬銀元的債券,殊為不易。但,除了權貴們外,京中其實還有很多銀子掌握在一些大大小小的富商手中。
通俗點說:大戶資金雄厚,但數量有限。散戶資金少,但人多。真正算起來,股市裡散戶們的資金總額很驚人的。
五月中旬,賈環都在京中和晉商領袖們見麵。雖然賈環和晉商有過鬥爭:百川通被他掃進了曆史的垃圾堆中。但,晉商票號有三派。大體上做生意並不會有影響。
在這忙碌的協商中,賈環亦在和京中的朋友,師長,同學們見麵。
“子玉,你不該去西域的。那裡局勢很艱難。”賈環到吏部找殷鵬“跑步前進”時,隨口聊了幾句,殷天官還笑著叮囑他幾句。而和衛大學士見麵時,衛弘說話就要透徹得多。
他不讚成賈環去西域。那裡勝負未知,極其的危險。賈環在西域送命,都是有可能的!
山長張安博對賈環的選擇,並沒有多說什麼。他是一個很寬厚的長者。尊重賈環的選擇。和賈環談了半晚,言語中還是難掩擔憂。而龐澤決定和賈環一起去西域。
五月十七日的下午,賈環到吳王府上拜訪。吳王不在府中。賈環檢查了寧澄、寧淅的作業。正閒談著,寧瀟派紫兒來邀請賈環到廂房中一見。她有很多困惑!
第771章 京中一二事(四)
讓我們將畫麵的鏡頭,稍稍的拉的遠一些。
賈環在京中不斷的和故交見麵時,京營已經出發數日。當賈環在吳王府時,京營大軍正在前往西域的途中。
漫長的官道上,數萬大軍行進,浩浩蕩蕩。此時大軍已經出河北地界,即將抵達晉中首府太原。
而京中來的快馬,已經將剩餘的1200萬元西域債券銷售完畢的消息送至大軍中。
行軍途中,例行會有一段休息時間。下午的烈日照射在官道上,四處散坐著將士。
趁著這個空隙,副將樂白帶著親兵到耀武營參將荀陽處串門,說話。此起彼伏的打招呼聲不斷。荀陽在一處小山坡下,四五名參將、遊擊正聚在一起閒聊。
一名遊擊蹲在地上,道:“真是搞不懂,白條也有人買?這世道……”
周邊的將校俱是大笑,笑的前仰後合。
前些時候在京中時,便是李遊擊嘲諷西域債的發行:那種白條誰買?不是傻子麼?結果,還真的被賈環賣光了。
樂白走過來,笑著聊幾句,感慨的道:“咱們這個軍需官怕是得罪不起。如此手段。到時候,得罪他的隻怕要喝西北風,看著我們大碗吃肉喝酒。”
眾軍官一陣附和。
荀陽搖頭。樂白這立場……但,一個有本事的軍需官,都轉運使確實不宜得罪啊。
相比於五月十日在京中,繼齊馳的幕僚們對賈環的看法改變後,軍中的將校看法,亦發生改變。向著有益的方向改變。
……
……
五月中旬,正是酷暑三伏天。順著樹蔭,穿過吳王府內的庭院,各種樹木:銀杏、梧桐、菩提、榕樹、桂樹。石板鋪就的地麵,平整乾淨。精美的屋舍接連起伏。
紫兒走在賈環前麵半步,領著路。她身姿高挑、消瘦,穿著一襲青色的繡花長裙。窈窕如柳。俏麗,嬌美。
紫兒對賈環印象不佳。那年,她奉郡主的命令給世子送吃的,卻給賈環攔住。但此時,卻不得不和賈環說話,輕聲道:“賈先生,郡主和傅翰林關係如冰……”
賈環微怔。瀟郡主出嫁時,他遠在金陵。但,早就叮囑了賈蓉代表他給吳王送了厚禮。不想她婚後的生活並不幸福。傅正蒙此人的口碑很不錯啊!
紫兒隻說了一句,帶著賈環橫穿後花園,抵達永清郡主未出嫁時在吳王府的住處的東廂房。這是瀟郡主日常看書,待客的地方。
屋中陳設精美,布局、格調帶著少女的風格。寧瀟正安靜的在廂房中的小圓桌出沉思。一身精美的白裙,裙擺遮著她的繡花鞋。映襯著她美麗的身段。就如同一朵潔白的月季花,明麗的讓人感到驚豔。而此時,她眉眼間帶著深沉的憂傷。
18歲的紫兒算是難得一見的美人:消瘦、高挑、窈窕。但她站在瀟郡主麵前,亦要黯然失色。
腳步聲傳來。寧瀟從沉思中驚醒。見賈環進來,起身,勉強的笑著道:“賈先生來了。紫兒,倒茶。”
賈環微笑著點頭,看到瀟郡主如此沉鬱的模樣,心中不免唏噓、感慨。這是多麼出色的一個女孩子啊!天之嬌女。偏偏人生最重要的際遇:婚姻出事。
“郡主意氣消沉,神情抑鬱,是有什麼難事?”賈環心中感慨,坐下來,主動問起。
他不做心靈雞湯很多年了。但,還是願意在此時開導下瀟郡主。
寧瀟苦澀的一笑,美麗的丹鳳眼落在賈環的臉上,直言道:“賈先生,我瞧不上他……”隨著紫兒送來清茶,寧瀟的話匣子慢慢的打開。說著她和傅正蒙之間的事情。
聽完後,賈環苦笑,知道症結所在:傅正蒙有些問題,少年得誌,與人期有染,貪慕權勢。當然,正常人能娶到瀟郡主,都會努力挽救一下,不願意放棄。按照後世的標準,瀟郡主是超級白富美。娶回家,人生至少少奮鬥30年。但,跪地求饒,這格調,確實讓人看不起。男兒膝下有黃金。
而瀟郡主的問題在於她性格:獨立、強勢、理智。她不是小女人的性格。不能想象瀟郡主撒嬌的模樣。她更多的是像女總裁。她對夫婿是有所期待的。
傅正蒙急著證明自己,投靠華墨,得以提升仕途。但這簡直是豬腦子一般的行為!智商急需充值。以瀟郡主對政治的理解,肯認可他才怪!
賈環想一想,歎道:“郡主如今有什麼打算呢?”寧拆十座廟,不毀一樁婚!
當然,若是在二十一世紀,他肯定會建議瀟郡主離婚。傅正蒙此人不值得托付終身。
但,現在是在周朝。他怎麼能這樣勸?這是一個男尊女卑的社會。寧瀟的名聲還要不要?以後的人生怎麼走?
寧瀟幽幽的歎口氣,“既然相看兩厭,那就少見麵吧。賈先生,如果是你,你怎麼辦?”
賈環腦子裡第一時間浮出女頻文的套路。彆看國朝男尊女卑。那亦是要分人的。瀟郡主對傅正蒙,自然是處在強勢地位。這種裝逼打臉,腹黑坑人,調教丈夫的套路不要太多。但小說終究隻是小說。瀟郡主是他的朋友。
賈環寬慰道:“郡主還是和傅正蒙好好的談一談。若冰釋前嫌,自是最好。若談不通,郡主最好能約束他,要他和你商量著行事。”
其實,冰釋前嫌賈環自己都不看好。而改變一個人是很困難的。一個人的性格、習慣、思維,都是和他的環境,人生的經曆有關。那麼,他建議寧瀟管著傅正蒙。
否則,一個豬隊友,天知道會來什麼樣的人禍?賈環是深有體會的!以傅正蒙所表現出來的情況來看,他很軟。願意為了權勢,而違背內心。
政治,就是琢磨人心。這是相通的。以寧瀟的水準,肯定能把傅小白訓的服服帖帖。
寧瀟輕輕的點頭,“謝賈先生!”她在感情上的事,會願意聽一聽賈環的意見。但傅正蒙若有賈先生十分之一的水準,她早和他認真的談一談了。和蠢人談政治,很廢口舌的。
和賈環聊了這麼久,吐儘心事,寧瀟心情恢複一些,清泉似的鳳丹眼中鬱結情緒稍減,祝福道:“賈先生此去西域,萬事小心,千萬保重自己。望賈先生早日凱旋歸來。”
賈環笑一笑,道:“借郡主吉言。三年後,我三姐姐和沈於喬的婚禮,我必定返京!”
寧瀟禁不住微微一笑,時隔半年再相見,賈先生還是那個自信、振奮的書生!她的笑容,明豔如花,令人難以忘卻。
……
……
辭彆寧瀟,賈環傍晚在吳王府中吃過晚飯。和吳王聊了聊西域的事情。
吳王建議賈環在西域注意安全。滿朝亢奮,以為大軍一到,必然得勝。但恐怕未必。
賈環謝過吳王,坐馬車離開。心情微微有些沉重。彆看他和瀟郡主聊的不錯,並給出建議,解決她的問題。但心中還是為她感到唏噓,感慨。
終結是要夫妻關係和睦,才是最好的啊!但,瀟郡主的想法,隻怕是對傅正蒙死心。她的人生,如何不令人感歎!
回到賈府,恰巧湘雲自史府來給他送行,等到現在。賈環上午去見過兵部尚書孟何。洽談了糧草事宜。而吏部他已經去過。起複的流程還在走。他很快就要離開京城。
北園中華燈初上,賈環和湘雲在敞軒中,隨意的落座,說著話。屋中寂靜、涼爽。
“寶姐姐在江南可好?”
“林姐姐可好?襲人呢?”
“三姐姐呢?”
“寶二哥和琴妹妹怎麼?”
湘雲嘰裡呱啦的問賈環,笑聲不斷,豪爽的姑娘。敞軒中充滿著久彆重逢的喜悅感。這便是史湘雲。
賈環的心情亦被感染到,想著,相比於瀟郡主的際遇,雲妹妹還算是不錯的。至少沒有婚書約束著她。望門寡還是可以出嫁。打趣道:“雲妹妹,你隻問寶姐姐、顰兒、三姐姐,不問問我嗎?枉我從江南給你帶禮物來。”
史湘雲微嗔道:“環哥兒,你彆冤枉人啊。你的行蹤,報紙上不都是?”說著,稍稍收斂起笑容,鄭重的道:“環哥兒,你去西域,一定要平安的回來!寶姐姐,林姐姐她們等著你的。”
賈環微笑著點點頭。突然間,感覺到雲妹妹長大了。
……
……
接下來的幾日,賈環一直忙忙碌碌的。到吏部去打聽下官職落實的消息;和紀尚書見麵;去東莊鎮和同學告彆;與龐澤聯係,準備出發的事宜;沈遷跑來拜訪,想要參軍去西域,他沒同意,諸如此類的瑣事。
日子頃刻間過的飛快。五月二十四日,賈環的官服、官印、腰牌發下來。
賈環聯絡了胡熾,準備帶著各自的隨從離京。此時,齊馳的大軍,離開京城已經是十三日。隻怕已經到了陝西地界。他們一行將快馬追上。爭取在張掖彙合。
二十四的傍晚,賈環和賈蓉,賈薔,賈芸等賈府子弟,管事一起吃過酒,交待好事情,進了垂花門,在大觀園中徜徉。
此刻,他的心思都集中在西域之事。從各方麵反饋來的情況,西域的形勢極其的危險。他到西域,如何打開局麵呢?
雖然,他不是主官,但亦要考慮,想一想這些事情。他的工作,主要有兩個方麵,第一,對敵的輿論戰。第二,籌措錢糧,負責大軍後勤。幸而國朝的銀元在西域流通。否則,他募集到的銀元,采購物資運送到西域都是千難萬難。
不知不覺間,賈環走過怡紅院,櫳翠庵、凹晶館,站在達摩庵的山腳下。
暮色深深。山林中的廟宇,並無鐘聲,早晚課。
賈環踏上台階。
……
……
夏日的晚風習習,吹動著樹林。大觀園中小河中蜿蜒,水波無聲。月色流轉在藕花上。稀疏的燈影映照在河流中。一副極美的夏夜圖。
達摩庵中,秦可卿一身素色的道服,坐在燈前,和丫鬟寶珠閒話。如今,她這裡侍候的小丫鬟,婆子,一應用度都不缺。日子仿佛恒定般的走過。紅顏漸老。
她心中惦記著環叔。但他回京後,一直忙著,並沒有來看她。刀劍無眼,戰陣上何其的危險?隻是,她心中的擔憂,亦無從訴說。
秦可卿幽幽的輕歎一口氣。
這時,外頭小丫鬟快步跑進來,氣喘籲籲的道:“法師,三爺來了。”
“啊……”秦可卿驚喜的從椅子上站起來,然後,小快步的往外迎著去。帶起一陣香風。衣袂飄飄。
庵堂中的布局,還是四合院布局。秦可卿從達摩庵後堂的寢室裡出來,正迎著賈環在佛堂中,看著賈環挺拔的身姿,不知怎麼的,她眼淚就禁不住流出來,“環叔……”
秦可卿一頭烏黑的長發,一身素色的道袍,有著彆樣的風韻。二十七歲的女人,依舊是嬌媚的如同鮮花。國色天資。那細膩的溫柔,如同吹麵不寒的楊柳風。在這一聲呼喊,兩行清淚中流瀉出來。
賈環看著微微光亮中的秦可卿,內心裡都忍不住顫動了一下,走上前兩步,溫聲道:“可卿,彆哭。”輕輕的將她摟在懷中。拍拍她的背,安撫著她的情緒。
秦可卿嗚咽著道:“環叔,你彆去西域。我時常做噩夢。夢到你滿身插著刀劍,很可怕。”本來秦可卿的性子,是一句話,都要在心裡過三遍。唯恐行差踏錯。但這是時隔半年多的相見。而賈環又即將去西域。她心中的情緒,便這麼湧出來。真情流露!情難自已!
賈環聽的一笑,“可卿,那是戲文上的。現在都是火炮,火銃,一下子就死了。那裡有滿身刀劍的可能?況且,我是軍需官,轉運使,不用上前線……”
話沒說完,嘴被一隻綿軟的玉手捂住。秦可卿抬頭,淚眼婆娑,哀愁的道:“環叔,彆胡說。”她是真的夢到了!
賈環看著她的眼睛,聽著這般柔語,還會有什麼不明白的呢?一個美麗的女人為你哭泣,為你擔憂,為你做夢……其實,兩個人心裡都明白。
隻是,他給不了秦可卿任何承諾、未來。他一直避免來她這裡。但每次總會在不自覺間過來。比如,他明天早晨就要離開京城,晚上還是到她這裡來道彆。
凝視著懷中美人的嬌容,賈環不禁想起瀟郡主、雲妹妹的不幸遭遇,心中長歎一口氣。將秦可卿抱的緊了些。苦了她。
秦可卿俏臉緋紅,淚痕未乾,垂下頭。
……
……
清晨的鳥鳴聲啾啾。美人橫臥。正在熟睡。書桌上留有一張書簽,飄逸的柳體小楷。賈環的親筆。詞牌名曰,相見歡:
年年負卻花期!過春時,隻合安排愁緒送春歸。梅花雪,梨花月,總相思。自是春來不覺去偏知。
此時,賈環已經離開賈府,帶著龐澤、張四水、錢槐、胡小四、黃總旗,家將五十人,與胡熾在城南的崇文門彙合,出發前往西域。送行者有二十多人。
周史賈環列傳記載:雍治十八年,環從齊公出西域,多奇謀……
第772章 西行漫記(上)
五月二十五日,賈環、胡熾一行出京,往西行。五月二十七日,眾人快馬抵達保定府。
從京中往西,路途一共有三條。第一條路:出大同,走草原,沿九邊至榆林。
第二條路:南下至涿州,馬頭關進入晉地,南下雁門關至太原府。往西行。
第三條路。直下保定府,進中原,快馬向西行。賈環等人就是采取這條線路。準備從洛陽過潼關入長安。經隴右,河西走廊,去往敦煌。
國朝的官道延續了明朝的標準配置。官道上楊柳依依,驛站不絕。盛夏的傍晚,楊柳、槐樹枝葉茂盛。保定城外二十裡的驛站中,在傍晚時熱鬨起來。
王驛丞帶著二十幾名屬下,殷勤的,端茶倒水。居中的小院中,人流穿梭。
驗過勘合,王驛丞自是知道眼前的青年是誰?天下聞名的賈探花起複為西域左參議,負責西征大軍糧草的消息,刊登在真理報上,早就傳遍天下。
賈環正在客廳中,和胡熾商量著西征大軍供應的事情。夕陽帶著霞光落在字畫、木質窗戶上。艾葉的味道飄散,用以驅蚊。白瓷茶碗中盛著清茶,略澀口。
龐澤、張四水和胡熾的侄兒等四人都在,參與討論。戶部隻是象征性的調撥了5萬銀元。而這用於4萬大軍的行軍開銷,實在是杯水車薪。更彆提抵達敦煌之後的軍資。西征大軍前期的軍需、補給,都是胡熾以家資墊付的。
西南錢王胡熾的個人資產在2千萬銀元之上。所能調動的資金在1億銀元左右。這是周朝超級富商第一梯隊的實力。相當於後世的首富們。要知道,國朝雍治十七年,核算全國賦稅約3億5千萬銀元。其財力之雄厚,可見一斑。
需要注意,雍治十七年的稅收3500萬兩白銀,比雍治十五年3752萬兩白銀更少。這還是在發行銀元,實現了一定程度的通貨膨脹的情況下。由此可見大周的實力,正在逐步的衰退!
西域債券共計募集資金3千萬銀元。這筆銀子,優先歸還500萬給胡錢王。
賈環、胡熾兩人現在所麵臨的難題有兩個:第一,如何將銀元兌到手中,並能及時的購買到糧食等軍需。第二,後續供應西域十五萬大軍的銀子如何籌措?
胡熾一身灰袍,塌鼻黃須。五十多歲。坐在酸棗木的官帽椅中,沉吟著輕歎道:“日升昌在長安有分店,可以兌換銀元,運往敦煌。此事晉商答應承辦。倒是在敦煌能否購買到大軍所需的糧草?”
若論籌措錢糧,供應軍需,調度全局,胡熾並不認為他的能力比賈環差。這些事,他在西南做過。而且,在齊總督心中,自是長久以來追隨他的胡熾更受信任。但,賈環是官員,而且確實有真材實學。這就決定了胡熾和賈環的相處中,是以賈環為主。當然,事情是商量著辦。
賈環喝著茶,自嘲的一笑,道:“興齋兄,件件都是難事啊!都難辦。”
幾人正討論著問題時,突然,錢槐進來,彎腰行禮道:“三爺,沈二爺來了。”
“他怎麼來了?請他進來。”賈環驚訝的從椅中站起來。沈二爺,就是慶國公的嫡次子沈遷。他未來的三姐夫。在保定城外,突然聽到沈遷的消息,如何不讓他感到意外?
沈遷是今年的二甲進士,在京中兵部觀政(實習),六個月後才轉正。而且,沈遷十幾日前在京中找過他,想要去西域參戰,但他拒絕了。沈遷的長兄就是數年前隨著牛繼宗戰死在西域。沈遷現在是沈家的獨苗。
胡熾笑笑,沒說話。
錢槐領命出去,片刻後,就見沈遷穿著一襲乾淨的青色文士衫進來,容貌英俊,翩翩青年公子,從容的拱手,道:“子玉,我在保定府等候多時!”又和胡熾、龐澤等人打著招呼。
賈環等人的行進路線,並非什麼機密。他們兩個負責後勤,信使來往不絕。並且,早早的告知齊總督。不然,人在途中,消息怎麼及時傳遞?沈遷人在兵部,自是打聽得到。
賈環什麼人?聽到這話,再看沈遷的神情,就知道怎麼回事。必定是提前在保定府等著的。歎口氣,勸道:“沈兄,戰爭不兒戲。我如何同意你去西域?不說慶國公哪裡我怎麼交代?我亦不想我三姐姐成為望門寡!再者,你身為朝廷命官,官位豈是輕易可以變動的?你還要不要前程?”
動之以情,曉之以理。
沈遷苦笑一聲,堅決的拒絕,道:“子玉,謝謝你的好意。但我已經想好了。不管你同不同意,我都將去西域。”
其實,那日在賈府中,他和賈環談的比較透徹。賈環剛才不過是老調重彈!而他也不必用想要為兄長複仇這樣的理由去蒙賈環。真正的理由是:他喜歡兵事。當文官,從來都不是他的想法。
賈環想一想,對胡熾道:“興齋兄,你帶人先走。我勸勸他。稍後兩天就會趕上來。”
胡熾笑著點點頭。這種事情,他當然要通融。沈二公子和賈環的親姐姐訂婚了。
……
……
傍晚過後,夜幕漸沉。小小的驛站,很快就恢複了平靜。盛夏趕路,自然是晝伏夜出。他們停留的時間並不長。
賈環要奉承著他的王驛丞上了一壺酒,幾盤簡單的小菜:油炸花生米、拍黃瓜、白糖拌番茄、皮蛋豆腐。
賈環和沈遷坐在小院廳中小酌。月光從簡陋的窗戶、土牆縫隙中透進來。
賈環舉杯,和沈遷碰了碰,雖然賈環的年紀要比沈遷小幾歲,雖然三年後沈遷必然是他的姐夫,但談話自是賈環主導。坦誠的道:“沈兄為何一定要去西域?我作為軍需官,都未必能保證自己的安全。你上戰陣可以?”
這是賈環第一次透漏心聲:他對去西域的看法,擔憂。他肩負著太多的責任,他要活著回來,凱旋回來。但,戰爭中,誰知道?或許,一槍就將奪去他的生命!
兩日前,他在離京前,和可卿有一席之歡。感情上水到渠成,他和可卿一起經曆那麼多的事情啊!到雍治十八年時,早就知道彼此內心中有著對方的位置。但看似很突然。
然而,細想下,除開他喝了酒,除開雲妹妹、瀟郡主給他的感慨,除開臨彆前的離愁,未嘗沒有生死壓力所帶來的放縱!那晚,令他回味。
沈遷時年20歲,英姿勃勃,很英俊的青年,輕輕的抿一抿嘴,臉上露出追憶的神色,道:“子玉,你覺得我是一個什麼樣的人?”不等賈環回答,接著道:“我家是勳貴世家!我自小打熬脛骨。自幼受到的教育是:男兒功名馬上取!我大兄學習兵事時,我就跟在他身邊。我並不喜歡舞文弄墨。我渴望的是漫漫黃沙,或者草原中,縱馬奔馳!所以,你不要阻攔我。我想好了的。我或許會死。但大丈夫立於世間,要博一個功名,封妻蔭子。帶三尺劍,縱橫天下!”
賈環看著沈遷的眼睛。看了很久。重新認識自己的這位“姐夫”。感受著他內心的決心。忍不住長歎一口氣!
賈環的性格,很少去勉強彆人。物競天擇,適者生存!每個人的路,都是自己走,自己負責。他不會管。
然而,眼前的青年,是三姐姐的夫婿啊!他能不管麼?望門寡,很悲催的!雲妹妹的哀傷,他看得到!以三姐姐的脾氣,八成的概率,會選擇守節。之前,紀時春、蜀王鬨出的動靜太大!
沈遷沒說話,等著賈環的決定。事實上,他並非需要賈環的同意。隻是尊重賈環的意見!
賈環沉默了許久,緩緩的道:“好吧。你給京中寫信:安撫好你家中,同時請纓去西域。以你兵部主事的履曆,隻要兵部批了,問題不大。我會給孟尚書寫信。”
兵部尚書孟何與新武勳集團交好。但,與何大學士有私交。他這些天,兵部、吏部、戶部都跑遍。孟尚書的公房,他進去坐了好幾回。
他肯定得給沈遷安排一個好的位置。不管怎麼說,軍官傷亡的概率比士兵小。
沈遷大喜,舉杯敬賈環,“謝子玉!”
有賈環的支持,他的後顧之憂(父親、家中、賈府、朝廷),要小很多。
第773章 西行漫記(中)
五月底,金陵城中忽而下起暴雨。雨滴如簾,垂落在天地間。秦淮河畔,煙雨淒迷。
武定橋上無人。一艘精美的烏篷小船,徐徐的從橋洞中穿過。尖尖的船頭,流線型的船身,緩緩的露出來。
船中傳來一個柔和的女子聲音:“姑娘,雨太大了。彆下去吧。看看就好。”
“嗯。”黛玉輕輕的點頭,眺望著雨簾中的和安街,那座宅院,承載著她生命中最濃墨重彩的一筆。雍治十二年,金陵的那段日子啊!深深的銘刻在她的記憶中。
而此時,環哥已經遠去西域。寶姐姐亦相思成疾,纏綿病榻。她心中悶悶的。出來散心。不意遇到暴雨。
“哎……!毫端蘊秀臨霜寫,口角噙香對月吟。滿紙自憐題素怨,片言誰解訴秋心!”
這嗟呀的感歎聲,並非林黛玉的歎聲。而是她養的那隻鸚鵡。鸚鵡學舌,和林妹妹素日的感歎聲,竟然差彆不大。雪雁提著鸚鵡的籠子,掩嘴噗嗤笑道:“姑娘,你看它……”
紫鵑手裡端著茶碗,侍奉在一旁,嘴角微微揚起。
黛玉雖然成婚。那場禦賜的婚禮,天下矚目!但她房中的丫鬟們都還沒有改口。還是稱她為“姑娘”。
蘇詩詩禁不住莞爾一笑。氣氛是傷感、遣懷。但鸚鵡這麼一鬨,她亦笑出聲。明眸落在穿著一襲青衫的黛玉身上。十七歲的黛玉,出落的極其美麗。靜坐時如嬌花照月。自有一股靈秀的才氣點綴著她身上帶著江南煙雨般的嫵媚、風流的風姿。
世外仙姝寂寞林!
蘇詩詩已經是絕美的美人,大眼睛,雪白的肌膚,窈窕的身姿,氣質清麗嫻靜。但此時自感比黛玉還要遜色半籌。伸手指著窗外,介紹道:“林姐姐,我當日便是住在武定橋對麵。”
她曾在金陵住了兩年多,等著賈環前來找她。和黛玉的感情之路不同,這又是另外一段故事。
黛玉同樣給鸚鵡逗的展顏一笑,刹那間如同清泉湧出,幽靜宜人,美麗無端。她本是“愁緒滿懷無釋處”,此刻稍解,細聲道:“難為你了。”聲若清蕭,悅耳動聽。
說話間,精美的烏篷小船緩緩的駛過,逐漸的消失在雨幕中。
……
……
江南的煙雨,北地如何得知?
如賈環所料,他和沈遷的書信送至京中,三日後便收到回信。信使往返,可驛站換馬,速度較快。兵部尚書孟何同意沈遷以兵部主事的身份前往西域軍中效力。
而沈家的太太無法將沈遷從保定府綁回京中,派了沈府中最後剩餘的20名家將到沈遷身邊,保護他的周全。
保定城外,小小的驛站,如同一顆麥穗點在平原上。天際邊,嫋嫋炊煙升起。淡淡的夜色在略顯空曠的平原中彌漫開來。
在這北方的夏季傍晚風景畫中,賈環駐馬在小山坡上,眺望著南方。心中充滿了深深的思念!
伴隨著京中的消息傳來的,還有自金陵而來的家信。烽火連三月,家書值萬金。在前往西域的旅途中,收到家信,他如何不高興?然而,信中的內容卻讓他升起憂思。
林妹妹替寶姐姐代筆的家信中寫道:她近日思念成疾!江南距離北地千裡之遙,這封信是四月底寫的。輾轉到他手中。已經一個月過去,寶姐姐病好些了嗎?她在病中,誰在為她煎藥?可又瘦了些?
他妻妾不少。但於國朝的士大夫來說,並不算多。要說她們每一個人在他心中的份量都是相同,那是騙人的假話。寶釵在他心中,份量很重。
他如何能忘記那個雨後的黃昏,她那明麗嫻雅的微笑;他如何能忘記她戲虐的和他射覆;他如何能忘記婚後平淡、真切、相伴的日常生活……這一切的種種,在他心中浮起,仿佛星空閃耀的繁星。一顆一顆……
賈環在小山坡上駐馬許久。身後,黃副千總帶著十幾騎等候著。半裡遠的驛站中,沈遷、家將們正在準備啟程。張四水打馬前來,低聲道:“子玉,我們可以走了!”
“嗯。”賈環不舍的看了南方一眼,調轉馬頭,揚鞭抽著胯下的駿馬,“駕!”縱馬前行,追上大隊。
雍治十八年五月末,於保定城外,得內子病中劄:
同檢紅梅玉鏡前,如何小彆便經年?飛鴻呼偶音常苦,棲鳳將雛瘦可憐。
夢遠枕偏雲葉髻,寄愁買貴雁頭箋。開緘淚涴銷魂句,藥餌香濃手自煎。
……
……
五月底,賈環、沈遷、張四水、黃觀等人還在保定府。龐澤隨著胡熾、胡族侄等人先行一步。一路上同樣是快馬加鞭,趕往西域。
而此時,齊馳所率領的西征大軍早就進入河西走廊。
賈環落後胡熾一行三日的行程,一直都沒有追上。眾人一路迤邐向西,換馬前行。信使往返,前線的消息不斷的傳來。在枯燥、繁忙的旅途中,時間飛快的流逝。
六月中旬,賈環一行,行程數千裡,在長安城中,和胡熾等人彙合。此時,長安城中已充滿秋季的氣息。
胡熾坐鎮長安,安排將隨軍攜帶的日升昌銀票通兌銀錢——這在京中,早就和晉商財團談好。並購買米麵、草料、食鹽等軍需物資,安排轉運至敦煌。
河西走廊夾在祁連山、北山之間。仿佛一條古道穿梭在祁連山麓和衝積的平原上。全長兩三千裡。糧食轉運損耗很大。好在雍治十四年,朝廷大軍征討西域,官道修繕一下,時隔四年,依舊可以使用。
賈環和胡熾見麵後,作出決定,連夜帶人趕往嘉峪關,在此設立物資中轉點。
嘉峪關地勢險要,背靠黑山,南臨祁連。連陲鎖鑰,卡在河西走廊的最後一處隘口中,被稱為河西咽喉。這裡曾是明朝西北重鎮,沿絲路前行六百多裡,即是西征大軍此行的終點,亦是起點:敦煌。
河西走廊到西北部,已全是荒漠。邊塞之外,戈壁灘隨處可見。到處是光禿禿的沙地。隻有稀疏的各種沙漠植物:胡楊、紅柳等。而敦煌、瓜州,是戈壁灘中有名的大綠洲。所以能建立城鎮,彙聚百姓、物產。
此時,前線的消息早就傳到長安城中。雍治十八年春,大周西域總兵,五軍都督府左都督牛繼宗,繼會戰失敗後,兵敗龜茲城。至此,拔野古部大軍威振西域全境,各地紛紛叛亂,大周喪師失地!安西四鎮儘失!
但,西域參將苗騏接應了自龜茲撤下來的周軍和文官們,積極聯絡周圍的吐穀渾部,打退了拔野古部的先鋒,維持住敦煌、瓜州一線的局麵。守到夏末齊馳率西征大軍來援。
秋高氣爽,馬驃正肥。前線大戰將起!“消化”了三個多月時間的拔野古部,重新糾集胡騎,準備一鼓作氣占領西域全境。將周軍趕回到嘉峪關。從而在西域,漠北與察哈爾、仆骨、喀爾喀等部族爭奪霸權。
在這樣的局勢下,賈環一行八十多人,於七月中旬抵達嘉峪關。隨行的是一批糧車。西域總督齊馳麾下的核心幕僚曾季高早在嘉峪關中,等候多時。
漫漫的小雨浸潤在天地間。天氣漸涼。雄偉的關城卡在咽喉要道中。雄關屹立!賈環等人騎著在馬上,各自帶著鬥笠,緩緩的走在官道上。隊伍蜿蜒。斜斜的小雨將眾人的衣衫打濕小半。
關城上,守城的士卒拿著長槍樹立,眺望著這支進城的隊伍。自安西四鎮丟失以來,商旅斷絕。本來自海貿興起後,絲路便逐漸的沒落。商旅不多。而西域戰亂更是令這裡商業環境雪上加霜。這時來嘉峪關的隊伍,隻能是軍中的運糧隊伍。
城門口處,此地的守將商遊擊和曾季高帶著五六名親隨迎著。
第774章 西行漫記(下)
“大帥令你在一個月之內,轉運25萬石糧食至敦煌。由商遊擊配合你……”
曾季高一身皺巴巴的藍布長衫,四十多歲,微矮的身材,身上帶著沉重的壓力。他作為西域總督齊馳的核心幕僚,等在嘉峪關,是為了向賈環傳令。至於,糧草過期未至,或者數量不足,後果是什麼,不問可知:軍法從事!
這是齊總督對賈環的重視的一種形勢。
傳話畢,曾季高便急急忙忙的冒雨趕回敦煌。連商遊擊在遊擊將軍府中給賈環舉行的接風宴都沒有參加。從這個舉動看,敦煌一線的形勢很緊張。
而敦煌前線的情況,賈環依舊還隻能從傳遞的書信,公文中了解一些:拔野古族的軍隊正在逼近敦煌一線。綠洲之外,斥候的交戰,正在日益密集!
劍拔弩張的氣氛,彌漫在整個河西走廊中!生活在沿線地區、城市、村落中的漢人們,都感受到大戰即將來臨的氣息。
“賈大人,這……”商遊擊站在府門口,目送曾季高帶著兩名隨從離開,神情略顯尷尬。
商遊擊麵相很顯老,宛若五十歲的老農,臉上溝壑縱橫。西北風沙催老。穿著一身半舊的鎧甲,一看便知是上陣過的將軍。
自雍治十三年,京營參將樂白跪拜大學士何朔之後,國朝武將中的潛規則,便是流行跪拜上官。而隨著,總督、巡撫這些非常設的官職開始增多,文官集團開始壓製著武將。
這其中有很深刻的曆史原因!非三言兩語可以說的清楚。而周朝此時,以文官統禦武將,正在逐步的形成製度。
賈環是從四品的西域布政司左參議,商遊擊執下官禮。當然,除開大勢,更重要的是:第一,賈環賈環是總督齊馳的幕僚。第二,賈環是都轉運使,負責大軍後勤。
賈環並不在意,寬慰道:“商將軍,曾兄有要事在身,接風宴便改日吧!”搞政治,那確實要認認真真走形式。但在戰爭中,還注重走形式,那是自取滅亡。一切以戰事為先!
曾季高,精熟方輿,曉暢兵略,恃才傲物,矜功自伐。對他的認可,隻限於輿論方麵。要說多重視他,那真未必!
以賈環沉穩的性情,自不會因為彆人輕忽他,心裡就很不爽。要想彆人重視,得作出事情來!
……
……
稍後幾日,賈環在嘉峪關中遊擊將軍府旁的院落中,安頓下來,著手處理軍需調度。
龐澤,張四水,黃觀(黃總旗,現為副千總職位),沈遷幾人協助著賈環。商遊擊亦調了十個精通錢糧、筆墨嫻熟的小吏、書手過來幫忙。
隨後,信使往來於此,絡繹不絕,連通著敦煌、長安兩地。
自秦以來,軍隊的口糧組成,一直都是變化的。而且,具備很強的地域性。從粟,小米,變成大米,麵粉。周朝軍隊的軍糧,以容易保存的乾糧為主。乾糧主要是燒餅、大餅、饅頭、乾米飯。每名士兵按量配給茶、鹽、大醬和醃菜。
賈環作為軍需官、都轉運使首先要保證軍糧充足。其次,要保障士兵的武器、鎧甲,各種戰爭器材。最後,還要保證棉衣,靴子,雨衣等物。
繁重的工作,從七月十八日開始,便沒有停止下來。賈環所在的院落中,通宵達旦的亮著燈。宛若一台機器的發動機,首先啟動,並逐步的開始提速,飛速的運轉!
七月底,敦煌雲集著約十二萬大軍:自京中出發的四萬京營悉數抵達;從龜茲潰敗下來的三萬餘人,其中京營兩萬;京營共有七營。外加各種輔兵。齊總督要求的25萬石糧食,大約是敦煌前線大軍一個月的口糧!
從儲備軍糧的數目中,可以看出,齊總督的策略,還是穩打穩紮。畢竟,連敗後,軍中士氣低落。即便有援軍,即便京營戰力無雙,即便國朝火器犀利,但大戰未必能贏。
賈環手中還有2500萬銀元。按京中米價9銀元一石計價,他手中的銀錢足夠。但,在西北苦寒之地,募集如此數目的糧草,很有些困難。需要從長安轉運。或者,從敦煌民間購買。
寂靜的夜晚中,呼嘯的寒風吹拂窗欄,嗡嗡作響。胡天八月即飛雪。嘉峪關處,在秋季時,氣溫比中原要地。
賈環的官邸中,燈火通明。所有人,三班倒。不斷的計算著一支支的運糧隊伍的行程,運糧數目。
在這條糧道中,幾十萬民夫正在被發動起來,來回往返。而商遊擊麾下的4000精兵,不斷的分成小隊,確保糧道的安全。出嘉峪關後,胡騎的襲擾便偶有發生。
賈環揉著眼睛,疲倦的站起來,伸著懶腰。大廳中,幾名書吏正忙碌的統計著。
熬了兩個通宵的龐澤看看賈環,嘶啞著聲音問道:“子玉……”他以為賈環有事。
賈環輕輕的擺擺手,走到窗戶邊。月華如水照在他的石青色的長衫上。
在繁忙的工作休息間隙中,他的思緒不免飛向江南。他心底還惦記著寶姐姐的病情。他已經回信,但時隔兩個月,家書還未至。她可曾好了?
仰望著澄淨的天空中的明月,月牙如鉤,令賈環沉吟。在此刻他並非是國朝最年輕的左參議,亦不是權重的都轉運使,也不是名滿天下的賈探花。
他隻是一個遠在他鄉思念病中妻子的人。
蝶戀花。
辛苦最憐天上月,一昔如環,昔昔都成玦。若似月輪終皎潔,不辭冰雪為卿熱。
無那往事容易絕,燕子依然,軟踏簾鉤說。唱罷清曲愁未歇,春叢認取雙棲蝶。
……
……
八月十日,在嘉峪關城中,停留了將近一個月的賈環,在和身在長安的胡熾書信商議後,啟程前往敦煌。
從長安府轉運糧草至敦煌,損害很大。夫千裡饋糧,士有饑色。他們兩人決定,長安府轉運糧食十八萬石。其餘七萬石則從敦煌、瓜州收購。
賈環前往敦煌,就是為了辦理此事。龐澤已經在敦煌為他打前站。此時,距離齊總督所限令的時間,還有五六天時間。
第775章 敦煌!
西域,這是一個廣義的地理名詞。於周朝而言,東起敦煌,西至鹹海,阿姆河流域、吐火羅地區(囊括今阿富汗、巴基斯坦北部地區)。北至夷播海、準噶爾沙漠,南至昆侖山脈、青藏高原。
在這東西萬裡的廣袤疆域中,在正東方,接天連地的沙漠中有小小的一角綠洲:敦煌。
國朝於雍治十四年,出兵十萬,調集京營、九邊精兵,征伐西域,得有全境。置西域布政司,下轄二十八州府、軍鎮,總人口約四千萬。至雍治十八年春,西域全境儘失。
賈環於八月十日,一行五十餘人出嘉峪關,於十三日抵達700裡外的敦煌地界,踏入這舒展的西域畫圖中。
傍晚的夕陽,照射在漫漫無垠的黃沙上。晚霞千裡。地平線儘頭,綠洲的輪廓,城牆越發的清晰。
光禿禿的戈壁灘上,賈環一行風馳電掣,馬蹄聲震動著大地!
這突入其來的騎兵隊伍,引起了敦煌城外遍布著的軍營,哨崗的注意。雄健,蒼涼的號角聲在晚霞中響起。將賈環從吊古懷今的情緒中拉回來。
三天的旅程中,騎馬趕路,放眼看去,全部都是戈壁灘,陡然間看到水草豐美的綠洲,那種欣喜,可以想象!何況,賈環前世裡,還來過敦煌旅遊。這裡璀璨的佛教文化,令人讚歎。
此刻敦煌,與他那時來看的敦煌,大不一樣。他如何能不感慨?
然而,鋪麵而來的是戰爭的氣息!
一會兒,一支十人的斥候隊伍從軍營中逼近。為首的小旗,約二十多歲,帶著紅纓頭兜,披著鎖子甲,穿紅鴛鴦襖,橫跨腰刀,背著弓箭。馬背上有箭囊,火銃。
姓魏的小旗帶著下屬,一一查驗賈環等人的文碟、腰牌後,予以放行。外鬆內緊。
“賈大人,進城西行三裡,就是總督府所在。”魏小旗告知賈環總督府所在。行一個軍禮,翻身上馬,奔馳而去。
國朝的軍禮,抬頭挺胸,以右大臂貼緊側胸,小臂彎向左肩內側,指尖觸及靠近脖子的鎖骨部分。寓意是:右衽之道,漢統至上。
賈環目送著伺候隊伍遠去,騎在馬上,眺望著遍布在敦煌四周的軍營。營區前後左右,法度森嚴。還有遠方,並不算堅固,比嘉峪關顯得矮小的敦煌城。
沈遷策馬到賈環身邊,看著傍晚時茫茫天地間的景色,雀躍的道:“子玉,我們到了!”他意欲參加西征,建功立業。抵達目的地,心中高興。
“嗯。”賈環感慨的點頭,喝道:“駕!”一馬當先,向敦煌城馳去。身後的騎兵縱馬追隨!
敦煌!
絲路上璀璨的明珠,東西文化交彙與此。華戎所交,一大都會。人文薈萃,文化璨然。明時因戰亂,遷軍民至嘉峪關內,廢棄瓜州、沙洲。此後,敦煌田園漸蕪,逐漸的衰敗。風播樓柳空千裡,月照流沙彆一天。
而國朝定鼎後,重置明朝前期的沙洲衛、哈密衛等衛所。屯田開墾。開發敦煌、瓜州。此時的敦煌沃野千裡。有良田10萬餘畝,引黨河水灌溉,為沙漠中的綠洲。隨著絲路重啟,國朝征服西域,商旅恢複,重新煥發生機。
同時,這座名城,亦是他此次西行的終點!
自五月底啟程,至今日臨近八月中秋時才到。曆時近三個月。一路關山阻隔,跋山涉水,披星戴月。他終於來到此地!
這裡,既是他西行的終點,亦是西征的起點!
此時的西域全境已經丟失,就剩下這裡。
然而,率土之濱,莫非王土!漢唐故地,今當複之。
……
……
八月十三日,賈環抵達敦煌。由龐澤和總督府的幕僚程攸在城門處迎著。安排與敦煌的豪強地主,各胡商、糧商的見麵酒宴,定在明晚。
程攸將賈環安頓在城南的驛館中。從龜茲城中退回來的文官,基本都彙聚在此。賈環有幾個熟人。
比如:敵對的、原左副都禦史、現任西域左布政使韓伯安。當時何大學士將其明升暗降,一腳踢到西域。不期賈環又與之相逢在西域。
比如:閩黨的骨乾,工部尚書紀興生的好友,部院可期,但被犧牲的汪學士汪璘。他兒子曾經跪在華墨府前叩首求饒。他官任西域布政司經曆(從六品)。
程攸瘦瘦高高的個子,態度略顯冷淡。他當日在京中質疑賈環被打臉。將賈環一行安排妥當,再道:“賈兄,齊總督正帶著諸將在瓜州、常樂一線視察防區。過幾日才會返回。賈兄先忙自己的任務。”
整個西域的地形,蔥嶺以東,敦煌以西。大致上可以簡單的描述為“三山夾兩盆”。
居中的天山和昆侖山夾著塔裡木盆地。天山和阿爾泰山脈夾著準噶爾盆地。
拔野古部的大軍必然是從位於天山南麓的龜茲出發,經由北庭,高昌,伊吾等地區進犯。從蒲昌海,樓蘭故地的大漠中穿過,攻打敦煌的可能性較小。
因而,居於敦煌西北向的瓜州那裡,比敦煌更靠近前線。
賈環早就將地圖看了多遍,心中有數,平靜的拱手道:“多謝程兄告知。”
“不謝。”程攸神情冷淡的點點頭,在驛館東麵的小院門口對賈環幾人拱拱手,轉身離去。
片刻後,賈環抵達敦煌的消息,迅速的傳遍敦煌城內外。
……
……
敦煌,水草豐美,沃野千裡。但其地域隻設有一縣。為大周沙州府的府城所在。
同時,因為它的地理、地形,在整個西域版圖中的影響力很弱。其位於整個西域的最東處,西臨大漠,東是沙洲。北麵是山脈,北庭草原。
唐時設安西四鎮,敦煌即便為整個涼州文化的中心,河西走廊的最西端要地,絲路上的明珠,依舊沒有作為軍事重鎮。它的輻射範圍太窄。
在這樣的一座縣城中,城廓有限,各種消息傳得飛快。賈環名滿天下,同時作為大軍的軍需主官,並且要約見敦煌城內外的商人、地方豪強(縉紳),意欲求購糧食。他的到來,自是特彆引人關注。
……
……
敦煌城東一處華美的府邸中。夜幕淡淡。胡笳樂起,樂聲奔放,熱烈。
一名胖胖的胡商倚靠在胡椅上,樂嗬嗬的欣賞著眼前十二名漢女的靈動的舞蹈:手中絲帶飄飛,金黃色的薄衫貼身,一段段雪白的蠻腰露出來。身下的長裙婀娜。
西域全境,此時的大勢是胡道昌漢無人。漢女竟為奴!
另有四五名胡商作陪。紛紛舉杯飲酒,時而大笑。
敦煌城中,以漢人、吐穀渾、月氏、羌人為主。這幾名胡商基本都是吐穀渾人。
一名鷹鉤鼻子,藍眼睛的胡商問道:“骨利,賈參議要買牛羊,我們賣不賣?”
骨利便是正中胖胖的胡商,穿著褐色的精美綢緞,眯著小眼睛,笑嗬嗬的道:“賣,怎麼不賣?當然要賣。但是,要按照我們製定的價格賣。羊50銀元一頭。牛300銀元一頭。”
問話的胡商微微遲疑著,“這……”正常的市價,一隻活羊10銀元左右。一頭黃牛的價格約為100銀元左右。
一名虯髯胡須的胡商沉吟著道:“骨利,這恐怕有些難度。敦煌城內外,大軍雲集,我們在軍需上賣高價……”
骨利不在意地笑道:“這有什麼?昔年中原大災缺糧,可有那家糧商賤賣糧食?誰不是賣高價?若是他敢強買強賣,自有苗大人為我們主持公道。”
一眾胡商頓時都放下心中的擔憂,仿佛“苗大人”這個名字有魔力一般。
正好,這時一曲舞畢。十二名漢女俏麗在場中,等著被挑選。骨利笑著舉杯,道:“來,諸位,我們滿飲此杯。再各選美人陪酒。”
胡商們大笑。廳中的氣氛,再次熱烈起來。
……
……
在胡商們商議時,敦煌城中的豪強們亦紛紛串聯,商議著對策。可以預見,明日的酒宴,必然是鴻門宴。軍中采購糧食,怎麼可能給高價?
地主家裡的餘糧,可不願意賤賣。
與此同時,城中副將府中,一名外貌俊偉的中年男子正在獨自對月小酌。窗外,月影穿梭在雲層間,落在他刀鋒般雕刻的五官上。他剛接到下屬的稟報,西征都轉運使、左參議賈環已經抵達敦煌。
他,正是在朝廷西征大軍抵達前,穩定敦煌、瓜州一線形勢的龍驤營參將苗騏。齊馳抵達敦煌後,以功晉升副將。下轄龍驤營、哈密衛、沙州左軍營,計二萬人。
苗騏捏著酒杯,自語道:“賈環……”隨即,思路轉到瓜州前線的齊馳身上。
……
……
敦煌與瓜州相距200裡左右。賈環在傍晚左右抵達敦煌。程攸稍後便將消息,夾在公文中,傳遞給身在瓜州的齊馳。
晚間10點許,齊馳正在軍帳中泡腳。帳外寒風呼嘯著。塞外天氣寒冷。
而寒冷的天氣,亦意味著大戰不遠。草原上,曆來是秋季大規模用兵最合適。冬季不宜大戰。
齊馳一身輕裘,坐在椅中,翻閱著公文。這時,曾季高從帳外進來,看一看正在泡腳的總督,道:“大帥,賈子玉抵達敦煌了。他的糧草籌備,還差七萬石。準備在敦煌購買。”
齊馳微微點頭,臉上露出一抹笑容,道:“子玉來的正是時候啊!”
曾季高微怔。他感覺到大帥的信心似乎有所提升。但軍需官至前線,於此時的大局,能有什麼用?
曾季高有些不解。但並沒有問出來。聊幾句軍需籌備的情況:因發行西域債,得銀元3千萬,暫時軍中用度充足。賈環,胡熾準備的很充分。
稍後,便告辭離開。
第776章 拔野古孝德
敦煌、瓜州都是位於沙漠中的綠洲。瓜州位於疏勒河旁,北麵便是北山山脈,將之與哈密、柔遠等地阻隔。
如此地形,除卻人的因素,春季時龜茲失守,局勢崩潰後,敦煌、瓜州一線能守住,並非無因。
北山山脈,東至弱水西岸,西南楔入羅布泊窪地東緣,南起疏勒河北岸戈壁殘丘,北迄阿爾泰山脈(今中蒙邊境)。最高峰2583米。山中氣候寒冷,降雨量少。無常年的河流、湖泊。暴雨後,乾河床、窪地會有積水。
同時,低窪地帶有泉水,以此而形成綠洲。常見的植被有假木賊、霸王、麻黃、小鹽生草、針茅、錦雞兒、蒿屬等。北山這裡的植被覆蓋度極小。但比之周邊的荒漠地區強太多,依舊是重要的牧場。
八月十三日的夜晚,棕色的北山荒漠中一處小綠洲左近,遍布著軍營。各種旗幟飄揚。
若是有周軍的精銳斥候在此,即刻可分辨出來,這是拔野古的本部騎兵和聯軍。以旗幟分辨,共二十旗,計二十萬人。
明朝末年,女真崛起於長白山、遼東。寇掠中原。神州幾近陸淪。周太祖起兵於江西,據有江南,驅逐韃虜,光複山河。而塞外蠻族,曾臣服於女真。被編為旗兵。深受女真影響。
故其軍事編製以旗兵編練。集軍事、生產、政治於一體。但,將一旗的基準人數擴展為萬人。領兵者稱都統。基本都是各族的大將充任。同時,因周朝兵鋒強盛,勝多敗少。草原蠻族並無火器部隊,俱是騎兵。故複舊元製:旗中下設千戶、百戶、十夫長。
中軍大帳中,十幾名胡將正圍聚在一起飲酒、晚宴。篝火熊熊。烤羊金黃,酥脆,油脂滴落在鬆香木上。羊奶酒一碗碗的被倒出來。空氣中飄著奶香。
今晚坐在這裡用餐的都是拔野古的本部將領,和關係比較親近的胡將。如:同羅、薛延、回紇等部的大將。
居中而坐的是一名中年男子,約五十多歲。須發、眉毛皆是半白。穿著一身綠綾長衫,坐在案幾後,目光平靜、沉穩。這是拔野古部的王族拔野古土門。
而外界盛傳的拔野古領兵的首領拔野古孝德,則是坐在他的左手下側。其實,拔野古孝德今年不過15歲,雖然騎射俱佳,但如何能統領大軍?
胡兒性情狡詐,並非虛言。拔野古孝德被推到台前,是故布疑陣。
雍治十六年秋。榆林總兵王子騰率麾下精兵4萬人出塞,進擊漠南的察哈爾部。斬首一萬二千人。打得察哈爾部元氣大傷,遠遁漠北。拔野古孝德所屬的部落,隸屬於察哈爾部。追隨著遷往漠北。
然而,拔野古孝德得到雄踞在漠北的拔野古部伊林可汗第三女宛國公主的青睞。由此得以提拔重用。
雍治十七年,拔野古部聯絡同羅、薛延、回紇,進擊北庭,征服鐵勒諸部。隨即越過天山,在天山南麓,與大周會戰,繼而奪取龜茲。以四部的實力,並不足以征服西域全境。
然而,周失其鹿,群雄競逐。雍治十七年、十八年,西域全境戰亂不休。而撅取擊敗周朝最大利益的拔野古聯軍,則是試圖奪取周朝在西域最後的據點:敦煌、瓜州。
第一,這裡的水土豐美,人文薈萃,可作為養兵之地。
第二,戰略上將周軍逼回到嘉峪關。拔野古部可以放心的與察哈爾、仆骨、喀爾喀等部競逐草原霸權。
拔野古土門大口飲著馬奶酒,胡須上沾著酒漬,左手抓著羊腿,咀嚼著烤羊。聽著諸將議論,即將到來的大戰。諸將都在請纓出戰。奪取頭功。
一名胡將謹慎的道:“周人火器犀利,我等不可輕敵。”幾番大戰,都是有額外的原因,才得以取勝。騎射對火器,隻有射程和機動的優勢。
旁邊的一名大鼻子胡將哂笑道:“婆實,你的膽子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小?我等聯軍,跨越北山擊敗周人,輕鬆的很。你還是憂慮你們同羅部能否搶到足夠的漢人女子吧。”
帳中諸將大笑,“哈哈!”
拔野古孝德臉上露出殘忍的笑容。那晚,遠赴漠北前,他就起誓,一定要讓周人嘗到他心中的痛苦。自攻進西域以來,他殺戮甚多。
拔野古土門微笑著道:“婆實的擔憂有道理。莫賀的勇氣同樣值得鼓勵。諸將大可放心,我們無需和周人硬碰硬。姑墨之戰就是如此。”說著目光看向婆實。
姑墨之戰就是天山之南的決戰。當時,鐵勒騎兵反叛,拔野古部得以擊敗京營的戰役。
同羅部的大將婆實心中鬆口氣,低下頭,道:“台吉高見。”
拔野古土門笑著舉杯。
十幾名胡將紛紛舉杯,臉上不約而同的浮起會心的笑容,“嗬嗬。”姑墨、龜茲都是如此取得突破。而敦煌、瓜州,同樣是胡漢雜居。以吐穀渾、月氏、羌人為主。
……
……
夜晚很快就過去了。相比於,西域之地在八月的寒冷,京中氣候要溫和的多。
金秋八月,桂子飄香。
左都禦史張安博起床後,在廳中問著來問候他的兒子,“伯苗,子玉可有信件來?”
張承劍胖乎乎的,穿著一襲青衫直裰,笑著道:“父親,他哪裡有空寫信來京中。倒是家書去了好幾封。”臨陣前,還惦記著家中美人,子玉這做派,真是多情種子,名滿天下的賈探花!
張安博溫和的一笑,點點頭,道:“算算時間,他該到了。”朝廷中的公文,他自然是知道。
張承劍微微沉吟著。父親的話中充滿了擔憂。
想也是,書院最傑出的弟子,選擇了去軍中效力。開啟仕途。而不是安穩的等待雍治天子死去。軍中效力,是有風險的。特彆是在如今西域的形勢下。最近朝廷的公文中,可以感受到西域大戰將起,這如何不讓人擔憂?
張安博和長子聊了幾句,吃過飯,心事重重的出門上朝。
宦海多年,他已經感受到一種風雨飄搖,王朝末路的感覺。外有強敵征戰,內有民亂迭起,矛盾尖銳。雍治天子當早死。否則,朝廷在這種狀態下,持續的越久,局麵將會越發的崩壞。
……
……
敦煌城,晨曦灑落。
賈環清早起來,在院子裡活動了一會,做做廣播體操,活動手腳。而後,驛站的小吏送來早餐,一碗稀粥,幾個白麵饅頭。
敦煌隻是小城,驛站不大。賈環吃早飯時,可以聽見隔壁院落中官員和家眷的對話。
“老爺,奴家想家了。什麼時候能離開這裡?”
“老爺我人都在敦煌,你要去哪裡?留著吧!”
諸如此類的對話。透著一股逃離的衝動,以及停留在此的無奈,對前途的迷茫。西域全境二十八州府、軍鎮,官吏數千人。但,撤離到敦煌的大部分是原龜茲鎮的官吏。西域大亂,許多周朝委任的官吏都被殺死。
周隨明製。地方官守土有責。不允許逃跑,但有為國儘忠而已。否則,事後朝廷一定會追究責任。
而龜茲鎮中的官吏能撤出來,還是西域總兵牛繼宗的命令。他決意在龜茲死守,一雪前恥。將文官、西域的各種資料、文冊全部遷移至敦煌,保留種子。
賈環沉吟著,小口喝著粥。
或許,這是整個敦煌城中官吏階層的某種想法。畢竟,京營不敗的神話,在西域已經打破。而決定戰爭勝負的,不僅僅是武器。換言之,此時,大周需要一場勝利來提振士氣!
然而,前線的事情,賈環無瑕關注。他對軍事亦不懂。他的注意力都在今天晚上的酒宴上:糧草籌備,還差7萬石。他手中有銀元,但能否以合適的價格購買到糧食呢?
正想著時,長隨錢槐從門口進來,手裡拿著一張請帖,道:“三爺,汪學士來遞拜帖,約你中午在城中酒樓吃酒。”
賈環放下粥碗,接過拜帖,微微有些詫異。前翰林院侍講學士汪璘約他在歸雲樓中吃酒。
同為翰林一脈,相逢在西域,吃一杯酒,理所當然。但,他到敦煌,滿城風雨,汪璘此時約他見麵吃酒,難道僅僅是吃酒嗎?答案不問可知。
汪學士如今被貶為西域布政司經曆(從六品),很多內幕消息,都很難知道。
他所奇怪的正是汪璘將要和他談什麼事情。
“你拿我的帖子去回複。”賈環臥室裡,拿出筆墨,在自己的名帖上寫下回複,令錢槐送過去。
……
……
敦煌城內,隻有兩條主乾道,官府衙門,酒樓俱在這兩條街上。其餘則是大大小小的街巷,雜亂的分布在城中。
賈環從城南的驛站出來,身邊帶著錢槐和黃觀。龐澤還在驛館中休息。沈遷早早的出門,查看周邊的山川地理,拜會熟人。慶國公府世代勳貴,在西域軍中,亦有不少故舊。
十四日,敦煌城中中秋節的氣氛並不是很濃。微風吹拂著街道上藥鋪的旌旗。旗角卷動,咧咧作響。戰爭的步伐臨近。衝淡了節日的氣氛。街肆上,隨處可見高鼻子,藍眼睛的胡人。俱是穿著胡服。令城中充滿了異域風情。
“三爺,你快看。好大的胖子!”
賈環順著錢槐手指的方向看去,正好看見一名肥胖如豬的胡人乘坐在軟輿上,招搖過市。
軟輿的傘蓋呈圓形,遮著太陽。軟輿前跟著兩名婀娜俏麗的漢女。兩名胡服武士帶著彎刀開道,軟輿後跟著七八名陪著弓箭、腰刀的胡兒,神情倨傲。
賈環微微皺眉。心中不喜。敦煌到底是漢地,還是胡地?胡兒竟敢當街耀武揚威?
第777章 盟友
賈環心中不快,但不至於在大街上,逮著一個路人甲去懟!
雍治十四年,何大學士在京中收烏孫王子侍衛,連坐二十餘人,儘斬於西市,遣使問罪烏孫國王。自此,胡兒在大周各地恪守周律,不敢囂張。
所以,敦煌城中,這種胡焰囂張的風氣,必然背後有著深刻的原因。簡而言之,有勢力支持!
賈環一行一路步行到歸雲樓。汪璘早就在酒樓二樓訂好雅間。
汪學士是一名四十多歲的男子,文士裝束,容貌普通,身材微矮,身上帶著很儒雅得的氣質。
汪璘拱手一禮,笑嗬嗬的道:“在下冒昧的請賈探花一聚,勿怪。請!”伸手邀請賈環落座。
跟在賈環身邊的錢槐忍不住心中感歎:三爺在京中、在金陵何其的風光。但自開始西行以來,仿佛泯然眾人矣!胡錢王審視;曾幕僚矜高;商遊擊圓滑;程幕僚冷淡。直到此刻,才有昔日“天涯到處有逢迎”的感覺。
而且,“恭維”三爺的還是昔日的翰林侍講學士。再進一步,就是六部侍郎的大臣!
錢槐心中頓時感覺很舒爽!
雅間中,環境幽雅,牆壁上掛著字畫,牆角養著蘭花。窗外大街的喧鬨聲,偶爾傳進來,浸染著生活的氣息。
賈環客氣的一笑,拱手道:“汪前輩客氣。請!”
翰林院的翰苑詞臣們,通常不是以官位論高低,而是以科場名次論高下。汪璘稱呼賈環一聲賈探花,既是喊賈環的名號,亦是稱呼賈環的科名。這要看賈環自己怎麼理解。總之,今日的見麵,不是官場上的見麵。
否則,四十多歲的從六品的汪經曆要拜見才十七歲的從四品的賈參議。這就很尷尬了!
賈環則是直接以翰苑規矩相見。尊稱汪學士為前輩。瞬間,令雅間的氣氛變的極其融洽。
汪璘微微一笑,點點頭,讚許的看著賈環。
自雍治九年,賈環進入士林,他能一路得到眾多科場前輩的褒揚、關照、喜歡,並非無因。京中傳言其:尊師重道,品行端正。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性情沉穩,氣度恢弘。
酒樓的小二上了酒菜。汪璘和賈環碰了一杯,直入主題,道:“當今西域,胡道昌漢無人。昔日,唐朝麵臨著強大的東突厥,曰:戎狄熾強,古未有也。而今,國朝所麵臨的情況類似。拔野古部與同羅、薛延、回紇的聯軍,控弦之士數十萬。現今的形勢,不獨是蠻族大軍逼近。內部亦有隱憂。齊總督親率諸將臨瓜州前線據敵,卻留苗副將在敦煌駐守,此舉意味深長!我在城中多日,得知苗副將與胡人交好。他最寵愛的小妾是吐穀渾女子。”
賈環聽得皺眉。換言之,汪學士的意思,此時的大局勢是內外交困。他端起精致的酒樽,緩緩地問道:“汪前輩的意思,苗副將有通敵的嫌疑?”
汪璘搖搖頭,道:“不是。苗副將主張對胡人采取懷柔的政策。他能在齊總督抵達之前,穩住敦煌、瓜州的形勢,得益於他和吐穀渾部的良好關係。當時借得胡騎二萬人。”
賈環哂笑,道:“苗副將作為留守,還是很稱職的嘛!”
大周掌控的城池裡麵竟然有胡騎的存在,而且是如此規模。對胡人懷柔到這份上,真他嗎的是奇才!難怪敦煌城中胡兒敢囂張。根子在這裡!胡騎兩萬!
汪璘笑一笑,道:“一地有一地的情況。我知道子玉有經世之才,這次來西域,是為將來做打算。當前大戰將起,以團結為先。未必有人肯明言。子玉初來乍到,我挑明此事,望子玉勿怪我多嘴。”
賈環心中一動,舉起酒杯和汪璘輕碰,道:“這怎麼會呢?我心中感激不儘。汪前輩客氣。”
汪璘微笑,飲酒。
兩人的政治同盟,便在這一杯酒中達成。
自西行以來,賈環第一次感覺到朝堂中的氛圍。他這段時間,都是在忙著運籌,調度糧草。其實算是做數學工作。而此刻,他的感受完全不同!
汪璘不愧是閩黨的二號人物,有望部院高官的人。看得出他來西域的目的:為將來做打算。第一時間示好,挑明齊總督和苗副將存在著矛盾。
這種矛盾,表麵上看,是對軍權的掌控的矛盾。是新來的軍隊和昔日留守軍隊之間的矛盾。牛繼宗的部下們,對齊馳未必就那麼服氣。苗副將就是台前的旗幟人物。
苗副將出身於九邊,但他穩住了敦煌、瓜州的形勢。京營諸將還是服氣的。又收留眾人,儘力供給糧草,有一份香火情。
再者,齊馳的策略是穩紮穩打,而牛總兵的部將,隻怕急切的想複仇。手握六萬京營,天下大可去得,為何要做縮頭烏龜?
而矛盾的更深層次原因,隻怕在於齊總督和苗副將對胡人的立場不同。賈環和齊總督都是強硬派。齊總督在西南滅國,殺的人頭滾滾。若非如此,賈環不會跟著齊總督來西域。
汪璘向賈環示好。目的,以賈環的政治水平,當然推測的出來。汪學士想要在西域布政司中大展手腳,從而立功,仕途複起。所以,他和賈環的目的是一致的。
這是兩人合作的基礎。
賈環當前的官職、任務,是負責後勤。他今天晚上還要去和胡商、縉紳談判。但是,他來西域,並非隻是為了當軍需官的。他需要和諸將接觸,獲取軍中的基本盤,為將來執政,打下基礎。
所以,他來西域同樣是要大乾一場,改變西域的形勢,推行他的政策,在這片土地打下他的烙印!而非簡單的跟著大軍轉運糧草,其餘諸事不問。
……
……
隨著同盟的確立,賈環和汪璘一邊飲酒,一邊閒聊。談話越發的深入。而這更加的驗證了賈環的判斷:汪璘很有才乾!
“位於龜茲的鑄幣局機器、工匠,在撤離時,我都全部運回到敦煌。”
“韓布政使並非蠢人。當前西域設總督。政令,軍令悉出總督衙門,布政司隻是執行機構。所以,他根本沒有去城內的沙州府衙、敦煌縣衙辦公。而是住在驛站中。”
賈環是很希望他的政敵都蠢一點。省多少事呢。但看起來西域布政使韓伯安很難纏。
“牛繼宗的軍事才能不錯。他以十萬大軍,平定西域全境。重置安西四鎮。邊境西至吐火羅地區。可謂軍功赫赫。然而,在西域的治理上,卻是平平。西域雖然設布政司,但很對政策需要軍隊的支持。朝廷選派齊總督主持西域全局,無疑是非常正確的一步棋。”
賈環對這些觀點很讚同。一頓酒,從中午吃到下午四點多。兩人方才儘興而散。
歸雲樓的門口,陽光和熙。秋風徐徐。街肆上人聲鼎沸。賈環和汪璘在門口話彆。
汪璘欲言又止。但終究沒說什麼。其實,賈環今晚想要募集糧草成功,勢必要先去拜訪苗副將,取得苗副將的支持,就好辦多了。但,這些軍務上的事,他不好多嘴。
賈環懂汪璘的意思,笑一笑,拱手道:“汪前輩,告辭。”關於此時,敦煌、瓜州的局勢,他心中隱約有一個計劃。
……
……
十四晚,一共十六名胡商、縉紳齊聚在歸雲樓三樓的小廳中。雙方涇渭分明。
小廳中燈火通明,每張八仙桌上都擺著酒水、菜肴。而今晚的主人賈環還未現身。其時,距離他下午在這裡吃酒,才過去約一個半時辰。
廳中的氣氛,略微有些焦躁。胡商骨利挪著自己肥胖的身軀,用突厥語抱怨道:“小小年紀,官威挺大的!”
第778章 暗標競標
賈環、龐澤帶著隨行的家將踏入歸雲樓三樓時,正好見到花廳中“民怨沸騰”的一幕。
六名胡商,十名縉紳,都在出口抱怨。雙方都在敦煌城中生活、繁衍多年的家族,都是熟人。國朝自定鼎之後,就複哈密衛、瓜州衛。敦煌一直就是周朝的地域。
“他這是想給我們一個下馬威呢。到底誰給誰好看,待會倒要看看。”
“哼,他也不想想他的處境。據我了解,齊總督給他籌辦糧草的期限還剩兩天。”
“那他是虛張聲勢咯。想必心虛至極。哈……”
歸雲樓的三樓上樓梯來,是觀光的四麵回廊。走進門內,則是一間約百平米的精美花廳。可以用做聚宴之用。整體風格偏胡化。除開各豪商、大地主、權貴們的府邸,這裡是敦煌城內最合適的酒宴場所。類似於地級市裡最好的酒店。
賈環露麵,糧商們的抱怨聲逐漸的變小。但依舊有那麼一兩個胡商在嘀咕著。直到看到賈環身後跟著的黃觀等佩戴著刀劍、拿著火銃的將士,方才閉嘴。
黃觀身材高大,目光炯炯,掃過一眾喋喋不休的胡商。心中譏笑:賈三爺常說胡兒畏威而不懷德,見到他們帶著刀劍、火銃,果然是慫瓜。
龐澤跟在賈環身後,邁過門檻。微微皺眉。這在中原地區是不可想象的。官員和商人談生意,遲到是很正常的事情。晉商、徽商的掌櫃們都不敢多言!
子玉當然是刻意遲到。用意是營造有利的談判氛圍。官、商的地位是不對等的。但,似乎這第一招,失敗了。胡商果然囂張!
胡商、漢商如果沆瀣一氣,定會令募糧計劃受損:他們肯定會統一抬高價格!
子玉手中有銀錢,但這才剛剛開始。征服西域,都要靠這剩餘的2000萬銀元。
賈環充耳不聞,神情沉靜,徑直往主位中走去。滿座的糧商無一人起身迎接,表示著他們的不滿。
花廳之中擺了四張八仙桌。十六名胡商、縉紳們依次而圍坐。賈環的主位在最上首的桌子。
黃觀帶著麾下十幾人配刀劍堵在廳門口,給糧商們帶來壓力!
賈環走到位置上,並沒有坐下,而是一一環視著眾糧商,再緩緩的道:“本官今日請諸位賢達前來,為的是求購7萬石軍糧。當前西域嚴峻的形勢,諸位應當都有所了解。胡焰囂張!本官恭添為西征大軍的都轉運使,負責供應十五萬大軍糧草。敦煌水草豐美,沃野千裡。必不至令本官空手。本官今日與諸位協商稻米、麥子、牛、羊的價格……”
賈環的開場白很強勢。西征大軍購買糧食,糧商們誰敢不賣?但是……
“嗬嗬……”
花廳之中,突兀的、很不合時宜的響起幾聲笑聲。坐在賈環麵前三米開外的八仙桌邊便的胖胡商骨利,笑的眼睛都眯起來,費力的挪著他臃腫如幾百斤肥豬的龐大身軀,楠木椅子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
骨利年紀約三四十歲,非常的胖,頭小手腳短,肚皮圓,整個人如同肉球一般。穿著精美暗色絲綢長衫。見廳中所有的人都看過來,很隨意的道:“我突然嗓子有點癢,請賈大人見諒!”
“哈哈。”廳中響起一陣附和的笑聲!不少漢商都是臉帶微笑。
敦煌大族的族長郭綸,是一名六十多歲的老者,穿著淺藍色的棉布衫,微不可察的搖搖頭。看來,本城的頭號富商骨利根本不把賈參議放在眼中啊!賈參議這臉丟的!
賈環眼神微冷。他這時自是認出來,眼前的肉球,就是上午時,他在敦煌大街上遇到的,帶著侍衛,耀武揚威的胡人。有這種體型的人,不多。
賈環看了骨利一眼,沒回應這毫無誠意的道歉。繼續道:“采取何種方式報價,我等會再說。首先,我需要提醒各位一段曆史往事:唐失安西四鎮,漢兒為奴,妻離子散。血脈、種族,不是你想改,彆人就會承認的。若是拔野古聯軍攻下敦煌,諸位闔族的結果如何?聯姻、跪舔有沒有用?可以去翻翻史書。看看到底如何。以史為鑒。”
賈環頓了頓,再道:“現在言歸正傳。請諸位將各自的報價以及可以籌備的糧食數量,隱秘的寫在紙上。本官將擇取最低的商家報價采購。我需要提醒各位的是,此次糧食采購,隻是第一筆生意。後續,大軍的各項物資都將部分從敦煌城中采購,預計數額不會低於1000萬銀元。”
賈環的話,說的簡單點,就是“工程招標”。
這十六名胡商、漢商,現在坐在一塊,聊的很嗨,多是舊識,看似一個整體,其實不然!自古,漢胡不兩立!拔野古部聯軍來了,吐穀渾人可以投降,當二等人。漢人呢?唐朝安西四鎮的結局,可以去翻翻。
同時,賈環畫了一張餅,1000萬銀元的采購大餅。很多話,不用說的太明白,他當然是會和此次采購糧食的商人合作。
商人短視,未必會講什麼國家、民族大義。晉商不就把明王朝賣的乾乾淨淨?但,商人絕對逐利!
重點在於,賈環采取的是暗標的模式。沒有人知道彆人寫在紙上的價格。這加劇了競爭。有利於低價拿到糧食。
或許,有的人更看好前線是胡騎取勝,或許有的人比較保守。但十六家糧商中,一定有人會賭一把!機會就在眼前,若是這些糧商不敢賭,他們就有膽子高價賣糧?
吾之刀劍不利否?
賈環說完之後,坐下來,做個手勢,令等候在外麵的錢槐帶著書手進來,給各糧商送上筆墨。
花廳中的氣氛,陡然間就變得有些微妙起來!
同伴變成了商業上的競爭對手。
郭綸再看賈環的眼神,就微微有些變化。六十多歲的老者,低頭喝著清茶,心中思索著郭家的報價。
……
……
傍晚時分,副將(正三品)苗騏帶著幾十名親隨騎兵,自城外回到城西的副將府中。
他剛處理完軍務回來。軍營之中,哪有家中舒服?甚至,九邊苦寒,他原來在駐守的寧夏鎮,亦沒有敦煌這裡舒服。
庭院前,管家迎著,吩咐著家仆,妥當的安排著親隨們、馬匹。苗騏將身上的棉甲脫下來,坐到椅子中,小廝奉上香茗。
管家躬身道:“老爺,骨利上午來拜訪,說今晚賈參議在歸雲樓召集城中糧商議事。”
苗騏喝著茶,微微點頭。他根部不關注賈環這個人。他的注意力都在西域總督齊馳身上。齊馳雖然奏請朝廷,晉升他為副將,但在打壓他在軍中的影響力。
這次瓜州之戰,更是將他排除在外。他知道更深層次的原因,在於齊馳和他對胡人的立場不同。
苗騏問道:“我知道了。賈環今天沒來我這裡投貼子?”他對胡人采取懷柔的立場,但不會蠢到希望西征大軍失敗。事實上,若齊總督駐龜茲,他在敦煌城中的自主權會更大一些。
所以,采購軍糧這件事,他還是願意幫忙的。隻是價格上……
管家低聲道:“並沒有。”
苗騏微怔,刀鋒般削出的五官上露出玩味的笑容,“嗬,他倒是挺自信的。他明日來拜訪,就說我不在。”
語氣很不滿。
但苗副將顯然沒有料到事情的走向!
……
……
歸雲樓三樓花廳中,場麵略顯安靜。
經過漫長的思索,桌麵上簡單的酒菜,都變涼。有些人小聲商議幾句,有些人目光交流,最後十六名糧商各自在紙麵上寫下自己的價格。交給書手,彙總至賈環的手中。
賈環隨意的拆了兩封,嘴角露出微笑。糧商們自是看不到紙麵上的內容。
骨利挪了下屁股,心中浮起很不好的預感。
賈環看一看剛才“嗬嗬”的骨利,起身宣布道:“諸位的報價,本官已經收到。明日上午會宣布結果。今晚就到這裡吧。”
八月十四日晚,賈環召集胡商、漢人縉紳議事,協商采購糧食的價格。最終,本地大族郭家拿到這筆訂單。七萬石大米,一石作價12銀元。總計84萬銀元。
八月十六日,位於郭家城外數處田莊中的糧食,就近集中至一處,由總督府調兵接管,並派吏員登記造冊。同時,第一批糧食已經起運,送往瓜州前線。
……
……
八月中旬,夜中比較寒冷。
吐穀渾胡商骨利在十六日晚,悄然的前往城西的副將府中。剛才一幫胡商聚會,大吐苦水。咒罵賈環和郭家。少頃,便有老仆將骨利引到苗騏的書房中。
苗騏四十多歲,外貌俊偉,一身白色的輕裘坐在書桌後,眼神銳利的盯著走進來,單手撫胸的骨利,半晌,才冷冷地問道:“歸雲樓中,怎麼回事?”
這兩天,城中的消息已經傳遍。賈環采取暗標的方式,最終被郭家奪標。但,誰知道是不是郭家的報價最低呢?畢竟,消息是十五日清晨才公布的!
敦煌並無宵禁,賈環又住在人流密集的驛館中。誰知道有沒有糧商在夜晚私下裡拜會他?
相對而言,賈環在歸雲樓中對胡人強硬的態度,並不怎麼引人注目。他隻是一個軍需官。
骨利苦著臉,叫冤道:“大人,我們幾人都是統一報價。但是,郭家太奸詐。明明事先答應了。但在最後報了一個低價。搶到這筆生意。”漢人做生意,最狡詐,最無恥。
苗騏冷哼一聲。沒有心情說話。他此時看骨利如同一頭蠢豬!
同時,他心中亦有些惱羞成怒。抬高些許價格,是他的本意。骨利抬的太多,根子還在他這裡。而賈環來到城中數日,竟然不來拜訪他這個留守的副將。讓他心中極其不快!
骨利的小眼睛轉了轉,諂笑道:“大人……我們……”
苗騏瞪骨利一眼,訓斥道:“我們什麼?你在歸雲樓中,無故嘲笑賈環。卻是為何?我大周的朝廷命官,是你一個商賈能嘲諷的?”劈頭蓋臉的一頓臭罵。
借題發揮。
若非如此,他居中調解,日後的軍需采購,分一杯羹很難麼?1千萬銀元啊!
“我……”骨利低下頭。心中,倍感屈辱!
他可以購買漢女為奴,肆意玩弄。可以在街頭前呼後擁,趾高氣揚。可以對其他商人發出指令。可以輕慢賈環,從四品的左參議,但是在手握二萬兵馬的副將麵前,並無底氣。所以還是拔野古部來統治敦煌比較好。
苗騏怒罵道:“王八蛋龜兒子。你還不服氣。動動你的豬腦子,想想得罪賈環你有什麼好處?”
骨利聳拉著腦袋。
書房中,罵聲不絕於耳。
骨利在歸元樓中,當眾故意和賈環唱反調,落賈環的顏麵。但,賈環以事實回擊,證明沒有骨利這幫胡商的牛羊,他一樣可以籌備到軍糧!
很解氣!
你囂張個什麼勁?沒有張屠戶,我還吃不了豬肉嗎?
這種裝逼不成反被打臉的經曆,對當事人心中一般都很不好受。結果,此刻,他又被苗騏痛罵了一頓!
憋屈啊!
但是,此刻正在假裝很溫馴挨罵的胖胡商骨利,包括苗騏,都沒有搞清楚賈環的脾氣、性格。京中對賈環的評價,很難傳到敦煌來啊!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
第779章 接風宴
“諸位,今日宴飲第一杯酒,敬賈都轉運使。祝賀他順利完成糧草募集的任務。大帥的嘉獎令已經下來。請!”
“這第二杯酒,敬賈參議!因瓜州前線局勢緊張,接風宴時至今日才開始。”
“第三杯酒,敬賈探花。敦煌自古便是涼州重鎮。文化明珠。今有我朝的詩詞大家賈探花前來,必可在敦煌城中留下令人稱道的詩篇、華章。請!”
敦煌城並不大,周長二十餘裡。城中約有百姓5萬人,大半是漢民。胡兒以吐穀渾、月氏、羌人為主。
這樣的人口規模,與京城、金陵、揚州、蘇州這些動輒百萬人口的城市相比,規模太小。但與國朝內地的縣城來比,算的上中等。
整座城池有兩條大街,呈“回”子形布局。沿街栽種著胡楊。各種商鋪、倉庫、客棧、酒肆、青樓、賭館、驛館沿街布置。
沙州府府衙在大街西。敦煌縣衙在大街東。而臨時的西域總督府征用了府衙。
八月十九日中午,由程攸出麵,代表總督府,召集城中的文武百官近400多人,在總督府中開接風宴,招待賈環。
一個州府,再加上留守的五萬將士,文武官員,絕對沒有4百這麼多。彙聚在此的大半是大周在西域布政司的行政官僚。多數是從龜茲、焉耆、高昌、哈密撤下來的文官。
程攸的祝酒詞畢,安坐在主座的賈環瞬間便成為全場的焦點!
十七歲的青年,於此時,被西域的官場正式認識。
位於主桌的西域左布政司韓伯安默然的品著酒。他是看賈環不順眼的。然而,西域局勢崩潰,牛繼宗承擔全責,他同樣有責任。隨著齊總督到來,他的職權,被壓縮到最小。而賈環卻是齊馳點名要來的才俊。
這時,廳門口的一名中年官員揚聲道:“賈探花蜚聲中外,今日酒宴,豈可無詩?”
廳中的官員們,紛紛附和。氣氛熱鬨。
程攸微微一笑,樂見其成。他以秀才的功名,在如此眾多的官員麵前,揮灑自如,其能力亦展現出來:策士!難怪當日總督府的幕僚們刁難賈環時,他最先出頭。
龐澤飲一杯酒,笑著看著被人矚目的賈環。為好友感到高興。這是運糧完成後應有的待遇。前線大戰,軍糧有何等重要自是不必說。能做事的人,到哪裡都會受到歡迎。程公達這不就轉變了態度?
事功、事言、事德。他亦要作出決定啊!何苦畢生困頓於科場?
賈環站起來,向四周拱拱手,謙遜的道:“程公達謬讚。諸位抬愛。”再道:“環於八月十三日入敦煌。這裡是河西走廊的最西端,亦是我朝西征的起點。當今西域的局勢嚴峻,令我憂心。那麼,誰將挽救如此危難的局麵?能站出來,為國家,為民族奉獻、犧牲?在下口占一首,送於諸君。贈西域諸君:寸寸河山寸寸金,西疆圖裂力誰任?杜鵑再拜憂天淚,精衛無窮填海心。”
世間所熟悉的杜鵑典故當屬李義山的句子:望帝春心托杜鵑。然而,杜鵑啼血的傳說還有一則:望帝化杜鵑入城,勸說叢帝愛民,啼血而死。
這一句,是表示,願意為國家像杜鵑一樣啼叫哀求,呼喚著國家棟梁之材,共同為國家出力。
精衛填海的典故,無須多言。這是麵對困難的意誌之辭。
“好!”
賈環吟誦完,廳中喝彩聲揚起。這首詩,平心而論,並不出色。但是,賈環的名聲在這裡。同時,很契合當前敦煌、西域的氛圍!提振士氣。
寸寸河山寸寸金!
國家的領土,怎麼能容忍他人的宰割,讓江山圖畫變顏色?任何一個有血氣,有骨頭的漢家兒女都絕不答應!不能容忍這種屈辱!
敦煌、瓜州,不提漢唐,自國朝開國定鼎起,便是漢家故土。而今胡騎犯境,我們怎麼能失去這片土地?
我們生長在這裡,每一寸土地都是我們自己的,無論誰要搶占去,我們就和他拚到底!
總督府二堂內大廳中的氣氛,隨著眾文官解讀著賈環這首詩,被帶歪。變得慷慨激昂。由接風宴,變成愛國、邊塞之宴集!
西域全境丟失,這樣的巨變之下,誰沒有故友、同年、同袍死在胡人的刀下?男兒本自重橫行,相看白刃血紛紛。
程攸有些驚歎的看著當前的局麵。這實在超出他的意外。
或許,這就是頂級的辯士的風采吧!煽動情緒,高超絕倫。隻要給他舞台。
……
……
中午的酒宴,到下午三點多,才逐漸的散去。程攸留賈環在總督府內的一處雅室密談。
總督是獨官製度。自行招募幕僚,管理著衙門中的吏員,處理各種日常事務。而齊總督在瓜州,敦煌的臨時總督府便是由程攸負責。
書畫、陽光,清茶嫋嫋。
程攸是一名三十多歲的中年男子,瘦瘦的個子,穿著鬆花色的長衫,拱手讚道:“賈兄高才。”態度不複往日的冷淡。
賈環平和的一笑,道:“程兄太客氣。”
程攸笑著點頭,道:“瓜州已經和胡騎開打。子玉身為軍需官,事務將會越來越繁忙,後方的輿論之事,你亦要費心。可來總督府處理事務。我已經命人收拾出幾間屋子。”
現在是戰時,整個行政體係處在非正常的運轉狀態。總督府是核心衙門,統率全局。
賈環答應下來,接受程攸的好意,道:“也好。”再問道:“我有一事不明,想要問問程兄。”
“哦?你說。”
“大帥是朝廷任命西域總督,總領軍政。名正言順。苗副將如何與大帥有矛盾?他敢不聽軍令?”賈環聽汪學士說過此事,他現在想聽一聽齊總督幕僚的看法。
程攸聽的微怔,深深的看了賈環一眼。賈環問到整個後方局勢的核心點上。
程攸沉吟了會,組織語言,道:“賈兄,道不同不相為謀。苗騏當然不敢明著違背大帥的命令。但有一批將領支持他,令他的意見份量很重。而兵事凶險,大帥如何敢用他?將他留在敦煌,人儘其才。”
賈環將程攸未儘之意,聽得清楚明白,輕輕的點頭。
第780章 當前的任務
敦煌八月下旬上午的陽光很舒適。鋪陳在城外連綿不絕的軍營、戈壁上。
沙漠和戈壁是兩種地形。大漠是漫漫的黃沙。而戈壁是荒涼的,土質有黑色,褐色等,蘊含著不同的礦物質。
敦煌西麵是沙漠,北麵是戈壁。駐紮在城外的四萬大軍,環繞著敦煌城。
沈遷騎在一匹駿馬上,他帶著八名家將,馬匹小碎步勻速的進入軍營中。他穿著白色的武士服,猿臂豹腰,英姿勃發。
一路上,穿著柵欄,壕溝、拒馬,營盤。到京營伸威營遊擊楊紀帳中拜訪。此時,營帳中已有近十名京營將校齊聚。
沈遷走進帳中。眾將校紛紛招呼。
“於喬來了。”
“沈二爺來了。”
“沈兄弟……”
場麵熱鬨。沈遷亦是得體的一一回應著,叔伯兄的稱呼著。世家子弟,在場麵上很嫻熟。
慶國公府世代勳貴,隸屬於舊武勳集團。而牛繼宗的部下,很大一部分高級將領都是舊武勳集團。同時,沈遷的長兄數年前戰死在西域。軍中有同袍。
春季時,牛繼宗戰敗,撤下來潰兵三萬。其中京營兩萬。京營的編製是8千人一營。設一名參將,兩名遊擊。齊馳前往瓜州前線,帶走了4千京營。留有兩營在敦煌整訓,休養。
遊擊楊紀便是留在敦煌。
敦煌留守5萬人,除卻苗副將手下的2萬人,再加上這2營京營,其餘則為輔兵。
營帳中,遊擊、千總、副千總們隨意的落座。沈遷陪在末席。他奉賈環的令,和諸將接觸。
閒談一會後,楊紀環視諸將校,試探地問道:“諸位以為賈環如何?”昨天的接風宴,他們都參加了。反響很大。賈環對外的態度:很強硬。這符合他們這些京營舊部的需求:複仇,一雪前恥,將功贖罪!而且,賈環同樣出身於舊武勳集團中的核心世家:賈府。
但是,楊紀等人對他,仍舊有疑慮。投靠與被投靠,或者雙方合作,本來就很複雜。
賈環的年齡不是問題。關鍵在於,第一,賈環的態度是否會變化。第二,賈環的地位,在整個西域而言並不高。純以文官論,除去總督,賈環官位排在第五。但戰時,將領的權力很大。軍需官很重要,如何比的過手握兵權的將軍?
以四王八公這條線來看,他們應當與賈環合作。那麼,他們投靠賈環背後的齊總督,賈環在齊總督麵前,有多少份量呢?
一名老成的千總道:“楊大人,還是再等等看吧。”幾名千總紛紛出言附和。
楊紀點點頭,他心中亦是傾向於這個意見,看向沈遷,“於喬,你看……”
沈遷輕輕的抿一抿嘴,收斂心中遺憾的情緒,笑道:“我定會將諸位叔伯的意思轉達給子玉。”說到底,還是賈環在西域諸將中的“麵目”太模糊啊!個人形象,才剛剛開始,慢慢的樹立。
……
……
八月二十二日,天下著小雨,天地間騰著一股小小的雨霧。敦煌全年降水很少。雨天難得。
總督府二堂內東麵的院落中,程攸為賈環安排了三間並排的屋子,用作辦公。
龐澤作為賈環的助手,管理著手下二十五名吏員、筆帖式、賬房。他們一起在隔壁的房間中。賈環組建團隊,向來喜歡往大的方向去做。他的要求很精細。
黃觀每日帶著二十騎,輪班跟著賈環。護衛他的安全。他們在旁邊的屋子裡等候,休息。
賈環的辦公房間居中。屋中陳設簡單。書桌,檔案櫃,一套棗木茶幾,用以待客。
賈環端著茶杯,站在木窗前看著庭院中的雨。
沈遷剛剛離開。
自十九日的接風宴之後,賈環以一句“寸寸山河寸寸金”引領的風潮,那耀眼的光芒似乎歸於平淡。他的日常時間又轉變為繁忙的後勤調動。
瓜州前線已經開戰。齊總督手握4萬4千京營,外加2.6萬輔兵。依城列陣,局麵占優。大戰開始,後勤壓力不小。
但是,整個西域畫圖的一角,已經舒展開!他運糧完成,在軍需官的位置上,算是站住腳跟。再進一步,則是接管整個西域的輿論宣傳。這是齊總督和幕僚們都認可,並交給他的權力。
此時繁忙的情況,要等胡熾抵達敦煌才會緩解。他才能騰出手做其他的事情。胡錢王十天前,就帶著隨從從長安啟程出發。將於二十六日抵達。
賈環看著庭院裡稀疏的樹木。心中思索。
他習慣於從平平無奇,變得萬眾矚目!同樣習慣於從舞台的中心,回歸於落幕後的平淡。
潮起潮落!
這是一個男人在經曆無數烈火的錘煉後,應該有的氣度、格局、思想。
沈遷剛走。他所反饋回來的信息,令賈環感受到些挫折。但,爭取與舊武勳集團有關聯的將校的支持,並不是他當前迫切的任務。他在西域要呆三年。還有時間。
當前最迫切的任務,應當是協助齊總督徹底的握有兵權。更直白些:廢除副將苗騏在軍中的影響力。
這不僅僅是話語權,兵權之爭。這是路線之爭!對胡兒怎麼可以懷柔?
對敵人的仁慈,就是對人民的殘忍。胡兒殺漢民時,可曾感念曾被放過的恩德?
以武止戈!以殺止殺。
那麼,第一步,應該是什麼?
賈環身後傳來腳步聲,龐澤一身青衫走進來。他中等身材,大鼻短須,麵向醜陋。但才華橫溢。曾經在書院中綽號的“鳳雛”。時年已經快三十歲。時光荏苒啊!
“子玉,你找我?”
賈環微笑著招呼龐澤落座,說道:“士元,晚上你陪我一起去郭家走一遭。”
龐澤微怔,隨即仰頭大笑,“子玉,你是想……哈哈!痛快!大丈夫當如是。”
他猜到賈環的意圖。
……
……
郭家,是敦煌本地的大族。民族,漢。在敦煌繁衍近百年。家族人口近千。擁有多處田莊,經營著絲路上的茶馬貿易,糧食貿易。
郭家在敦煌的住處,位於離城三裡的郭家村中。村落分布在山坡、平原、河流旁。人煙稠密。農民在田野中忙碌著。小雨中,充滿了詩情畫意,如若塞上江南。
郭家嫡支、族長郭綸的府邸位於郭家村的東頭。高門大院,屋舍靜雅。優美如畫。
但此刻,午後時分,寧靜的郭府正廳中,氣氛極其的壓抑。
胖胡商骨利正高坐在椅中,蠻橫的道:“郭族長賣糧,得了大把的銀元。賺的盆滿缽滿。而我們幾家囤積的牛羊卻開始在掉膘,每天都在損失。這筆賬難道不該算一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