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1章 長夜逝去,雄雞高唱
夜間兩點鐘左右,賈環的信使將皇城中的消息,傳到城北京營駐地中。
此時,新城王沈澄正扣押著京營諸將。議事廳中,是死寂般的沉默。監軍武太監的兩名護衛被跋忽勒殺死,屍體早拖出去。這是京營諸將無聲的反抗。
沈遷在營地中,不斷的安撫,分化著京營。賈環取得兵權時,西域軍在校場中高呼“清君側、立燕王”,京營九營將士,全部都聽到。營兵人心不穩。
西域軍編練的耀武營共八千人。有六千餘人願意追隨賈環起兵。“賈使君”這三個字,在西域軍中,有著極高的威望。更何況還有沈遷背書。
耀武營剩餘的兩千人,是齊馳的嫡係。在齊總督未表明立場時,他們沒有加入。賈環率軍四千入京,留兩千人給沈遷在京營中維持局麵。
“二爺,城中的事成了?”親衛們簇擁著沈遷往議事大廳走去,徐伯壓低聲音問道。
淩晨兩點許,京營中的燈光顯得呆滯。一行人走在微暗的通道上。沈遷微笑著點點頭,“嗯。”賈環的消息傳來,他心中的壓力,得到釋放。
抵達議事大廳,駐守在廳外的沈府親衛們向沈遷行軍禮。沈遷回禮後,走進堅實、寬敞、帶著軍營風格的廳中。
楊皇後的懿旨,諸將都已經看過。新城王沈澄實在不好意思勸降。若非沈遷是他的兒子,他早綁起來。沈遷走到東側的交椅處,環視諸將,道:“天子、晉王、雍王已死,諸位將軍該考慮何去何從了!”
京營監軍武太監冷哼一聲,“哼,驃騎將軍說的很輕鬆啊!”他是天子委任的監軍。天子死了,他還有如今的地位嗎?他心裡怨氣很大。
振威營參將費京接著話頭,譏諷道:“監軍大人,驃騎將軍本就是賈環的同謀。當然說的輕鬆。他倒不想想,天子待他沈家何其之厚?人不能無恥!”
振威營是天子嫡係。費京多次得到天子接見,對雍治天子忠心耿耿。很看不慣沈遷的做派。在他看來,沈遷跟賈環合謀造反,就是忘恩負義。
“鏘!”徐伯等親衛憤然的拔刀,指著費京。
費京對沈遷冷笑,道:“我振威營上下俱受皇恩。你殺死我又如何?隻要天子的死訊傳開,振威營必定會為天子,為我們討一個公道!”
振威營的張遊擊,林遊擊高聲附和,輕蔑的衝徐伯等人罵道:“來啊!往這裡戳。勞資皺下眉頭就是狗娘養的。”
議事大廳中的氛圍變得微妙起來。京營重建後,戰鬥力很爛。充滿著世家、勳貴子弟。做事都要考慮人情、關係、家族等,瞻前顧後。這時,一乾將領們看沈遷的眼神有些不對。
沈遷抬手,製止了徐伯等,神情淡然,道:“我沈家世受皇恩,與國同休!今夜賈環起兵,若是改朝換代,我當然不會同意。但,他是複仇!以賈環在西域的功績,當今天子不封賞他,反而要殺他。你們看不到不久前疏勒軍的反應嗎?何以服眾?不錯,雍治天子於我有恩。但,那是我在西域立下軍功之後。雍治天子倒行逆施,殺張尚書,殺公孫亮,你們聽不到刑場上的哭聲嗎?士之怒,血濺五步,天下縞素,今日是也!”
京營諸將的眼神,再微微變化。
沈遷並非天子提拔的。天子隻是在他立下不世之功後施恩。這份恩情,比之賈環在西域的重用,自然是不如的!他追隨賈環起兵,情有可原。
沈遷揮手命令道:“帶下去!”
他不僅僅是兩榜進士,同樣是沙場名將。絕不會優柔寡斷。
……
……
在沈遷處理完費京三人,要求京營諸將配合,招降營中的千總、把總。相比於上半夜時,賈環因保密需要,粗暴的奪取兵權。沈遷采取的是說服將官,自上而下的掌握京營。
沈遷正有條不紊的處理著京營之事時,五軍都督府右都督魏其候帶著百餘名家將衝至城北京營駐地。
京營大營門口早就擺放拒馬等物,營門緊閉。沒有沈遷的允許,內外消息隔絕。
“什麼人?口令?”小校站在拒馬後,問道。他是沈遷的親信,帶隊駐守在大營門口。
魏其候在馬上一鞭子甩過去,高舉著一卷黃色旨意,怒道:“瞎了你的狗眼,連本都督都不認識?本都督奉皇後懿旨而來,要見驃騎將軍。讓開!”
小校臉上被打的一道血痕,有些遲疑。驃騎將軍的命令是任何人都不得未經允許進入京營。然而,魏其候是軍方第一人。這種情況要彙不彙報?
就在小校遲疑間,魏其候身後百餘名前衛一擁而上。慘烈的肉搏戰在瞬間展開。魏其候先聲奪人,強闖過京營門口,縱馬往振威營的營區而去,振臂高呼道:“賈環弑君,眾將士隨本都督殺賊!”
他身後數十人齊聲高呼。
振威營八千人,有兩千人在西苑中駐守。京營駐地裡還有六千人。他們都是天子的嫡係!城中打的稀裡嘩啦,動靜那麼大,他們又不是聾子。
沈遷隻是勉強安撫著他們。這是魏其候到來,頓時就像是火藥桶裡點燃火星,瞬間爆炸開!
代表沈遷維持秩序的親衛、將校,被暴怒的振威營士卒殺死。聯絡的叫喊聲,此起彼伏!振威營在千總、把總們的組織下,迅速的調動起來。
展露出極高的軍事素養。在魏其候展示的楊皇後懿旨後,確認賈環弑君,由魏其候指揮,攻向數百米的議事大廳。
京營的調動,必須要聖旨。魏其候程哲等了大半晚上,終於等到一個契機!一個翻盤的契機!用楊皇後的懿旨,向振威營將士確認天子已死,無須再等聖旨,點燃振威營的仇恨,掌握兵權。
他是帶過兵的將軍。深知國朝的政變,得京營者,得京城!
駐守京師九門的上十二衛中雖然有他的嫡係,但在京營麵前,隻有被吊打的份。他要撲滅賈環的叛亂,必須要拿到京營,確切的說是振威營的兵權!
他沒有擅動,隻到此刻,他把握住機會,發起致命一擊!
同時,上十二衛會配合他行事。局勢在陡然間,對賈環而言,變得凶險起來!
若是京營控製權易手,外加十萬衛所軍進逼,他手中四千人,耗都要被耗死。
……
……
沈遷雖然為名將,但以五百對六千,被憤怒的振威營打的節節敗退,議事大廳丟失,親衛死傷慘重。他退守到炮兵營,兩千耀武營的陣地中才稍稍穩定下來。
他早就將京營中的火炮全部控製起來,由手中的耀武營士卒看管。而隨著議事大廳被攻陷,數名京營參將、遊擊,見機逃走。約七萬京營就此大亂!
“殺賈環!殺沈遷!”
沈遷緊鎖著眉頭,在壕溝裡,拿著千裡鏡,看著營區東側沸騰的口號聲,麵沉如水。振威營聲勢更加浩大了。
沈澄在兒子身邊,看著呼嘯著的聲浪,憂心忡忡的道:“是果勇營。”果勇營參將為一等伯烏永通。他和魏其候同屬於新武勳集團。魏其候是這支力量的旗手!
沈遷沒說話,半晌,沉聲吩咐道:“派人!向子玉求援。”
……
……
“砰!”“砰!”
密集的槍聲,如同抄豆子般回蕩在城北的夜空中。同時,數不清的信使往京師內城、外城傳信,要求各衛所軍起兵,聽魏其候調令,攻西苑、皇宮,撲滅賈環叛亂。
還有信使往北直隸的兩大巡撫衙門:順天巡撫(駐遵化)、保定巡撫(駐保定)而去,要求北直隸的兩個巡撫調兵入京師勤王!
局勢在短短數小時內,風雲變幻。如果從高空中俯瞰,賈環以精兵據有西苑、皇宮。而四周則是數不清的軍隊圍困,徐徐的行動著。
夜晚中的形勢,在淩晨四點許,急轉直下。魏其候掀起的驚濤駭浪,以雷霆萬鈞之勢,撲向賈環!若是應對不慎,就是身死族滅的結局。
武英殿外廣場上,彙聚著的、已經投降的虎賁衛、羽林衛士卒們張望著,場麵微微有些騷動。他們看著在附近休息的疏勒軍主力三千人緊急整隊。
此時,京師九門,除了被賈環控製的德勝門,經過串聯後的指揮使們,在魏其候的命令下,調動起軍隊,開始向城中進逼。十萬大軍的動靜,在這內城方圓數裡地內,如何感受不到?
肅殺的氣氛彌漫著。
賈環和已經抵達京城的羅向陽、紀澄交接後,帶著秦弘圖、易俊傑、親衛們登上西華門,北望京營。他和京營駐地裡的沈遷聯絡通暢,已經收到沈遷的求援。
賈環輕歎道:“恭齋、老易,看來咱們起兵不得人心啊!”京營裡,魏其候一呼百應。沈遷大半夜的安撫、分化白費。忠君思想,深入人心。
或許,身居高位者要考慮利益得失,而對於低層的士卒們而言,得知他殺雍治皇帝後,第一反應當然是殺掉他這個弑君者。後麵的事,肉食者謀之。
秦弘圖、易俊傑兩人正要勸賈環。這時,一名信使快奔而來,行禮道:“使君,駐紮在阜成門的府軍後衛出動,賈府、四時坊的聯絡被切斷。”
危急的局勢上再加一顆砝碼。
賈環微愣了下。
“啊……!”錢槐、胡小四兩人驚呼出聲,呼吸都變得急促幾分,口乾舌燥。府軍後衛至少可以出動一萬人,賈府破府在即!而偏偏此時京營又不穩。三爺手中的兵力有限。
易俊傑建議道:“使君,先調兵解賈府之圍吧!”人生若如後周太祖郭威那樣,家人死光,就算為天子,又有什麼意思?
秦弘圖欲言又止。這種事,他如何勸?
賈環輕輕的搖頭,壓著心中的情緒,命令道:“令伯仁率軍救援京營!老易,你代表我往府軍後衛走一趟,告知祈指揮使:我已經調兵去京營。當前局勢還未明朗。讓他悠著點。”
易俊傑微怔,作揖行禮,領命而去。
秦弘圖心中輕吐一口氣。
賈環扶著城牆,眺望著賈府所在。他內心中如何不但心?那裡有他摯愛的妻子們。若她們有損傷,他百死莫贖其罪。且燕王亦在府中。但,事有輕重急緩,在如今的局麵下,他必須要抓住主要矛盾!
否則,他不僅無法解賈府之圍,今夜起兵亦會失敗。
……
……
阜成門大街北,便是四時坊、賈府所在。
在和其餘六個指揮使溝通後,府軍後衛祈指揮使調動八千人,如潮水般的湧過阜成門大街,控製鹹宜坊,四時坊等各坊要道。抵近西四樓牌。
這裡距離西苑已不遠。大批的疏勒軍正由小時雍坊,通過西四樓牌,往北出城。府軍後衛不敢擋其鋒芒,退後半裡。
四時坊的主街口,祈指揮使和心腹主薄趙位在麻袋後的火炮旁商議著,“季卿,你覺得要不要立即攻占賈府?”
祈指揮使並非魏其候心腹,這時串聯後出兵,他並非想當急先鋒,攻打西苑、皇宮。所以,疏勒軍北上救援,他立即指揮退避三舍。
趙位笑著撚須,一副智珠在握的神情,低聲道:“大人,咱們先把賈府圍起來。這可以是看押,也可是保護。再等等看。”
祈指揮使微微一笑,“嗬嗬,正合我意。”
說話間,一名小校來報,“大人,賈環派信使前來。”
祈指揮使和趙位對視一眼,同時哈哈大笑起來。
這時,賈府處突然爆發出激烈的喊殺聲。祈指揮使和趙位兩人的笑容僵住。
這是哪個混蛋不聽命令?
……
……
寧榮街榮國府前,數不清的府軍後衛士卒圍困著賈府。張千戶指揮著麾下,試圖攻入賈府。為天子報仇這種理由冠冕堂皇。他真正看重的是賈府裡的美人,財富!
兵過如篦,這並非說說而已,而是確實存在。京中每逢秩序崩潰,便會有良善之家遭到洗劫。流氓地痞,打手惡霸,還有潰兵等等。
“殺!”
“殺賈環!”
喊殺聲從四麵八方傳來。榮國府中,向南大廳裡,賈政、賈璉,賈蓉,賈蘭等臉色慢慢如土。殺身之禍來了。
東跨院中,平靜了大半夜的賈府,在此時竟然被圍住。女眷們的哭泣、惶恐,可以想象!王夫人、薛姨媽、寶玉、寶釵、黛玉、寶琴、湘雲等人在哭。賈環的妾室,林千薇,蘇詩詩,林芝韻,石玉華受到驚嚇。還有丫鬟們。
氛圍慘淡。
賈府前院,楊大眼披掛厚甲,準備出府衝殺。負責後勤供應的賈薔、賈芸兩人拉著楊大眼的馬繩,苦口婆心的勸道:“官兵勢大,將軍不要浪戰啊!”
府牆處,雙方已經在接戰,形勢岌岌可危!
楊大眼年紀不大,身經百戰。他沒讀個兵書,但對戰場形勢自有判斷,瞪著大眼,不屑的道:“一群烏合之眾,算什麼勢大?你們讓開。”回身往後喊道:“兄弟們,隨我衝陣!”
回應他的是氣衝雲霄的聲音:“萬勝!”
賈環出府時,留一百親衛給楊大眼。打下西苑後,再派了三百親衛回援。賈府中有約四百老兵。
“咯吱……”
賈府的大門,徐徐的大開。正在攻打賈府的千戶所爆出劇烈的歡呼聲,“哦……”,“殺啊!”,“嗷……”
“殺!”
楊大眼催動駿馬加速,身後是三百騎兵。全部都是大宛良馬。雄壯的馬匹在瞬間飆起速度,如同坦克般,碾壓而出。“啊……”剛舉著兵器,狂呼著衝進賈府的“匪兵”,被殺的鬼哭狼嚎,倉惶的往後逃。
楊大眼揮舞著狼牙棒,橫衝直撞。沾著就死,挨著就傷。狼牙棒上掛滿白色的腦漿、鮮紅的血。待鑿穿匪兵數百人,將之如潮水般驅趕後退後,他將狼牙棒掛在馬背上,一箭射中在寧榮街街口指揮的張千戶。
楊大眼,出身疏勒軍,在西域,號萬人敵。
“殺!”三百老兵齊聲大喝。宛若旋風般,又若鐵錘,恨恨的砸進寧榮借的府軍後衛中,侵略如火,如猛虎入羊群,儘展賈使君親兵的風采!
他們隨賈使君在西域縱橫萬裡,趟過屍山血海時,爾等在京中有操練否?
……
……
城北京營駐地。
數不清的士卒,攻向位於駐地西南角的炮兵營地中。魏其候是帶兵的將軍,他深知,若沒有炮兵,就殺進城中,隻是給賈環送菜。
沈遷沉著的指揮。打退一次進攻後,派人高喊道:“魏其候,有話好好談。請出來一見。”
他隻是收羅了京營中的火炮,但並沒有弄到足夠的炮彈。搬運彈藥,需要人手和時間。否則,此時火炮齊射,他這裡固若金湯。
跋忽勒隱藏在沈遷身側的黑暗中。
對麵陣中,一人露頭,高喊道:“沈遷,你現在還有什麼話要說?剛才何其囂張,拿槍指著我們……”
“嗖!”
一隻鐵箭迅疾的射去。果勇營參將一等伯烏永通得瑟的話,就像是電影給人按了靜音,戛然而止!跋忽勒一箭立功。
沈遷“呸”了一聲,“晦氣!”他本想是誘殺魏其候的。
對麵軍陣中,響起一陣嘶啞的哭聲。隨後,又發動猛攻。黎明前最黑暗的夜色中,不知道有多少京營士兵再給魏其候效力。攻勢如潮。沈遷壓力大增。
就在這時,熟悉的軍樂聲在京營駐地外響起。張四水率領著三千疏勒軍從側麵加入戰場。當即殺得進攻的營兵潰散而逃。
“轟!”攜帶來的輕便火炮,開始延伸射擊。
西域軍采取的是燧發槍戰術。而振威營雖說精銳,但采取的還是火繩槍戰術。在張四水及時的率三千援兵抵達後,又有沈遷、張四水兩名名將指揮。戰局可想而知。
……
……
“咯……咯咯——!”
西華門的城樓上,賈環佇立著,將他所有的情緒內斂著。比如:擔憂、煩躁、等待、焦慮等等。
不知道哪裡忽而傳來公雞的打鳴聲。引吭高歌!天際邊,此時泛著魚肚白。黎明來臨了!
兩名不同方向而來的信使遇到一起,快步跑上城樓。一人道:“使君,賈府無事!”另一名信使跟著彙報道:“使君,沈驃騎和張判官已經壓服京營。”
賈環身邊,秦弘圖、錢槐、胡小四、高子重並十幾名親衛們全部都長舒一口氣,臉上浮起笑容。
賈環徐徐的點頭,重重的說出一個字,“好!”似乎將他心中所有的情緒都灌注到這一個字中。
雄雞一唱天下白!
第942章 談判(上)
京中的長夜漸漸的逝去,黎明已至。新的一頁翻開。今日京城無君。見群龍無首,吉。
賈環殺雍治後,他的計劃順利,正徐徐的掌握京城。然而,就在黎明前,最深沉的黑暗中,五軍都督府魏其候奮力一擊,發起反撲。城北京營沸騰如潮。九門衛所出兵進逼。
賈環決斷無誤,迅速增援京營。至黎明的一縷陽光出現時,這驚濤駭浪終於徐徐的平息。
而京中反對賈環的人,仿佛因這一擊,耗掉了所有的精氣神,他們在浪潮的低穀中積累、醞釀著情緒、力量、反擊!
時機,就在今日的大朝上。
京中各衙門大小官員約千餘人。其中,有常朝資格的朝官約兩百餘人。擁有廷議資格的四十多人。分彆是:大學士,九卿,六部侍郎,國子監祭酒,翰林掌院學士,十三道掌道禦史,六科都給事中,五軍都督府都督、同知、皇族代表。
沒有人串聯,今日擁有廷議資格肯上朝參加燕王登基儀式的官員,約等於零。
這就是他們對弑君者賈環的反抗:非暴力不合作。若缺少這些朝臣,那登基儀式還張羅的起來嗎?燕王登基,天下會承認嗎?答案不問可知。
……
……
武英殿內,羅向陽、紀澄、喬如鬆三人在清理出來的書桌邊喝著茶,快速的吃著早餐,簡單的探討著現在的局麵、形勢。
殿中,聞道書院的弟子和軍中的書吏一起組成此時兵變後的中樞。處理著各種瑣事:軍隊的後勤,傷兵醫治,調配人員、物資,信息傳遞等。
工部主事喬如鬆自錦衣衛的詔獄裡放出來,在西苑裡略作治療後,拖著病軀於淩晨五點許到武英殿中幫忙。
他這七天在詔獄中被錦衣衛嚴刑拷打。但,並不認罪。他認為他奏章上羅列的雍治皇帝五大罪,全部都是真話、實話!
羅向陽還穿戴著白色孝服,手裡拿著包子,說著他的判斷,道:“今日考驗才剛開始,但接下來,應該會順利。”
紀澄點點頭。最艱難的時刻已經渡過。院首手中握有兵權。接下來是政治交鋒。
就在幾人說話時,京師九門的衛所兵們正在徐徐的退卻,返回駐地。京營平定後,張四水率兩千疏勒軍再入京師。對忠於魏其候的府軍前衛、燕山衛迎頭痛擊,打得其丟盔棄甲,降者無數。
同時,易俊傑帶著人馬,一個個的談判。先易後難。京營裡的消息已經傳出:魏其候被斬!人頭就掛在德勝門上。
賈府外,京城日報已經印刷完畢,開始運輸,準備售賣。正陽門外的真理報早被錦衣衛千戶張輅派人控製住。住在城內的總編周慎行被秦弘圖控製。
在收攏兵權後,局麵正走向對賈環有利,賈環此刻正在和朝中重臣談話。
……
……
城西,北靜王府中。這是賈環談判的第一站。
靜謐的小花廳中,清晨的陽光照射進來。西平郡王、五軍都督府同知石光珠在座,沉吟著喝茶。
賈環口號是清君側,也確實是政變,推燕王上位嘛!但他畢竟是將雍治皇帝給殺了。雍治天子這些年對他們有施恩。比如,北靜王就很受天子信重。以弱冠之年,參與國事。
雖說,他們和賈環私交不錯,知道、理解賈環起兵的苦衷。但就這麼表態支持賈環,還是略尷尬!
北靜王水溶頭戴潔白簪纓銀翅王帽,身穿白蟒袍,坐在主位上,感歎著道:“子玉啊,這叫本王怎麼說?”他性情溫和,和賈府是百年世交。
賈環坐在椅中,一身水藍色的長衫,頭戴唐巾,身姿挺拔,自辯道:“王爺,天子殺我師友,又欲殺我。我不得不起兵!”
再道:“天子龍體現由衛大學士在西苑守著。我特來請王爺、郡王、都督去西苑,將天子龍體移至乾清宮內,供朝臣、皇子們祭拜。望王爺、郡王、都督看在世交,同屬舊武勳一脈的份上助我一臂之力。”
賈環的理由給非常不錯。
北靜王他們出府,並非支持他造反,而是料理天子後事。往日受天子恩惠,豈能讓他身後事淒涼?
西平郡王和北靜王對視一眼,緩緩的道:“子玉,若是有人要嚴懲弑君的凶手呢?再一個,就算晉王、雍王已死,燕王並沒有絕對的優勢。比如:宋王、衛王比燕王年長。”
賈環不疾不徐的道:“輿論之事,我自會引導。而哪個皇子登位,可由眾大臣商議。由太後下懿旨昭告天下。”
西平郡王看賈環一眼,輕輕點頭。賈環這句,裡麵的門道非常多。大臣?哪些大臣?怎麼商議?
石光珠插一句,道:“若燕王登基,兵部侵奪五軍都督府升遷、考核之權是否可以還回來?”他是征戰沙場的武將,說話非常直白。
京中的局勢很明顯。舊武勳集團和賈環合作,隻有好處,沒有壞處。若賈環能解決輿論問題:不用背負反賊之名,而是如唐朝時的政變,勝者為王,那他並無多大心裡負擔。直接問他所關心的條件。
賈環應諾道:“可以。”
宋、明兩朝以文馭武,非常誤事。真正的文武全才畢竟是少數。當然,在防止武將叛亂上,確實做的比唐、五代時要好。這是曆史演變的必然。
他若掌權,軍製當然是要參考近現代的軍製。而非開曆史倒車。
石光珠放下茶碗,爽朗地笑道:“好。子玉爽快!”看向北靜王,“王爺……”
舊武勳集團最大政治訴求是:打掉魏其候為首的新武勳集團。雙方爭鬥許多年。而賈環已經殺魏其候、京營參將烏永通。新武勳集團再難成氣候。
賈環合作的條件,必然是保證舊武勳集團在軍中一家獨大。至於各勳貴家的名爵,那就要靠上戰場去搏得。當然,北靜王、西平郡王、石光珠的爵位肯定要加封。
賈環和北靜王他們肯定不會談的這麼直白、仔細。這份默契,雙方還是有的。
北靜王對石光珠、西平郡王點點頭,道:“好。我們會為子玉聯絡其他勳貴,支持燕王。”
他說的是支持燕王,而不是支持賈環。若賈環無法壓服輿論,天下群情洶湧而要殺弑君者,他們不會管。這要看賈環如何去運作。自古政變者不少。
賈環起身,作揖行禮,“謝王爺。”
首戰告捷。
第943章 談判(下)
賈環自城西的北靜王府出來,並沒有就近去吳王府中,而是轉道去小時雍坊的齊總督府上。
他先和北靜王他們談,是先易後難。賈府本身就是舊武勳集團的核心世家,山頭之一;和北靜王他們關係盤根錯節。比如,耀武營參將楊紀、西南的參將謝瓊,都是一個陣營內。
而他將齊總督排在吳王前麵,是因為齊總督可以影響軍隊。京營內還有耀武營兩千士卒。在當前來說,他先重軍權,再重政治影響。
吳王是雍治天子的心腹,若吳王是偏中立立場,或者不帶頭攻擊他,那他麵對輿論時,回旋餘地就大得多。
二十二日清晨六點多,大街之上,空無人影。賈環下令,用上十二衛保持宵禁。
馬蹄聲疾馳而過。
吳王府中,寧瀟坐在交椅中,一身粉色的宮裝遮著她美麗無瑕的修長雙腿,聽著消息,美麗的丹鳳眼注目著麵前小桌上精美的汝窯茶碗,微微沉吟,“賈先生這是何意?”
她斷定賈環必定會來府中見她父親。隻是這……希望賈先生不要忙中出錯。
……
……
小時雍坊。齊府。
齊馳和胡熾從小樓中下來,他獨自到書房中沉思。他和胡錢王說的是待明日:他有他的政治抱負、操守。而就在他沉思時,黎明已至。
“咚!”老仆輕敲著門,道:“老爺,賈使君求見。”
齊馳從沉思中驚醒,神情漸漸的變得嚴肅,沉聲道:“帶他進來。”
賈環跟著齊府的老仆穿堂過室,一路上隨處可見荷槍實彈的親衛,可知昨晚齊府的戒備。抵達書房後,老仆在門外候著。賈環走進齊總督的書房。
齊總督自西域歸來,獲封魏國公,官任左都禦史。但,朝中諸事繁雜,他身上的西域總督職位還沒有卸去。軍機處還在討論接任人選。
齊馳時年五十五歲,穿著灰色便服,方臉長須,坐在書案後,目光炯炯的盯著賈環。
賈環沒有畏懼,站在書房中,身姿挺拔如鬆,平視著齊馳。他起兵殺雍治問心無愧!理直氣壯!他對不起的是山長,葉先生、大師兄他們。
齊馳看著和他一起自西域的血海中殺出來的賈環,心中情緒複雜難言。他邀請賈環去西域,一手提拔,使得賈環獨當一麵,成為名震西域的賈使君。
而賈環千裡馳援北庭,救過他命。為他謀劃出征漠北,平定諸胡,贏得生前身後名!漠北的後勤,就是靠賈環在碎葉,嘔心瀝血,鼎力支持。
半晌,齊馳緩緩的道:“子玉,你打算篡位嗎?做曹操、司馬昭?”
賈環作揖行禮,平靜的道:“大帥,我沒這個打算。”
齊馳發作,怒斥道:“子玉,你以為我不敢殺你?你糊弄得了天下人嗎?燕王為帝?燕王性情文弱,又是你的弟子。屆時,朝政儘在你賈帝師手中。五十年後,你的子嗣隻怕就要篡周自立。你當我是瞎子,傻子?”
沈遷當時怎麼給他說的?立雍王!結果呢?賈環在天子活著時就政變,殺掉皇帝,兩個皇子,兩個大學士!
他從書房的架子上,將禦賜的寶劍抽出來,壓在桌幾上。
齊總督的怒氣,被沈遷糊弄是其一。這會賈環“狡辯”是其二。更深層次的,還有對賈環“怒其不爭”的憤慨!
京師官場,人人都知道天子要殺賈環。所以,昨夜胡興齋問他時,他隻是感歎賈環就是性子太剛硬。他知道,彆無他法的。但,他心中忍不住憤慨啊!
賈環多高的起點啊?二十一歲就做到如此地步。日後,必將是大周的宰輔,宰執天下。青史留名!現在倒好,不寫在佞臣傳裡,就算好結局。
有沒有在起兵後,更柔和一點的辦法?
賈環從容的道:“大帥,我可以致仕。終燕王一朝不入朝堂。請大帥出府,入軍機處,主持朝堂大局。”
拋開齊總督對他的愛護這些因素。他知道怎麼說服齊總督出來主持局麵。齊總督既是一個老官僚,又是一個標準的士大夫。他所追求的是青史評價。
說的更直白點,齊總督有名聲需求。
而他為弑君者。齊總督即便在這場兵變中情感上偏向他,但理智上還是會做一個大周的臣子。
齊馳一愣,發怔的看著賈環。許久,仰天長歎,“唉……”
他如何不知道賈環的“花樣”?賈環為京城人士,致仕後,還是會住在京城。一樣可以影響政局。但,他能要求賈環去金陵住?那是把賈環往死裡逼。
且不說賈環同不同意——賈環手裡終究是握著兵權,他犯不著為雍治皇帝做到這一步。
……
……
賈環和齊馳談完後,徑直去往吳王府中。齊馳則帶著長隨、幕僚、親衛去西苑為雍治天子守靈。
賈環並沒有和西苑裡的衛弘詳談。但,他知道以衛大學士的性情,絕不會在新朝留任軍機處。他當著衛大學士的麵殺皇帝。
鹹宜坊,吳王府中。
辰初三刻,吳王在正房中,呆呆的沉思著。他雖然叫女兒寧瀟早睡,待明日再說。他自己回到住處後,卻怎麼都睡不著。時間就這麼流逝走。
賈環到吳王府求見,先吃了一個閉門羹。吳王並不想見賈環。他從情感上來說,甚至都想殺賈環。天子待他何其之厚?隻是,理智克製著。他的女兒、兒子都和賈環私交甚好。
這個時候,他怎麼會見賈環?
吳王在華美的正房中糾結、痛苦時,寧瀟自走廊裡進來,一身粉色宮裝,身姿高挑,帶著俏丫鬟紫兒,勸道:“父親,你還是見見賈先生吧!澄弟還在賈府中。”
她勸吳王的角度很獨特。她斷定賈先生在趕時間!京中宵禁到此時還未結束。但,戒嚴時間越久,影響的人就越多。普通民眾一天不做工,就沒飯吃。街市上的商家,一天不開門,損失幾何?
到時候,這些人的意見可就大了。
吳王拍著椅子扶手,看著女兒,滿麵愁容,輕輕的點頭。
……
……
賈環被吳王府的奴仆引到府中正房中,吳王寧鑄一身青色便服,冷著臉,坐在字畫下的官帽椅中。神情疲倦而激憤。
寧瀟作陪。
賈環走進來,作揖行禮,微微沉默。
這個時候,距離正月裡的見麵,氣氛全變。那時,吳王還肯定他走楊皇後的門路自保。
賈環知道如何說服吳王。但,略感尷尬。吳王並沒有對不起他的地方。甚至,還通過寧瀟將西苑消息透露給他。但是,他殺雍治皇帝,卻是將吳王得罪狠了。
他不會後悔殺雍治。山長、葉先生、大師兄他們的仇,不可不報。血債血償!但,見吳王確實尷尬。卻又不得不來。他最好是能得到吳王諒解。
寧瀟鳳目一閃,沉默不語。
沉悶了一會,賈環拱手一禮,徐徐的道:“燕王性情文弱,需要寧澄和瀟公主的幫助。在下懇請殿下允許他們出仕,幫助燕王。”
辯解的話,他終究是沒說。他和吳王的立場不同。如何解釋?
吳王看著賈環,咬著牙,但終究是丟不出一句狠話。
其一,他心中有良知。聞道書院的那些書生確實慘啊!他如何指責賈環殺雍治天子複仇?
其二,賈環的提議,擊中他的命門。無情未必真豪傑,憐子如何不丈夫?他對子女很看重。這是他的性格所決定的。
吳王倦怠的揮揮手,道:“瀟兒,你代我送客!”
……
……
寧瀟帶著紫兒送賈環出吳王府,一路穿過甬道、屋舍、庭院、園林。清晨的朝霞在天邊收斂。太陽升起來了。
寧瀟和賈環並肩走在吳王府中,鵝蛋臉上帶著淺淡的笑容。她和吳王的立場是不同的。扭頭,柔媚的春光落在她傾城的容顏上,如同蒙上一層薄紗,美麗無端。清聲道:“賈先生,恭喜你。”
她曾擔憂,賈環如何破開雍治皇帝要殺他這個死局?很難。而後,賈環給她透漏個造反的想法,她在想如何執行呢?
昨天早上,傅正蒙在她麵前賣弄,上密折彈劾賈環,她擔憂的讓弟弟寧澄去賈府報信。昨夜至今,她都在擔憂著。易地相處,她在賈環的位置,麵臨的是何等困難?
瀟公主一直在代入賈環的位置,體會著昨晚波瀾壯闊的政變。至此時,賈環掌握京中兵權,她才放鬆下來。兵權在手,最差的結局,足可自保。
軍事問題解決,剩下的就是政治問題。以賈環的政治手腕,她有什麼可擔心的呢?
“謝謝!”賈環笑一笑。每當他看到寧瀟時,總會有一種被驚豔到的感覺。瀟公主是傾城之姿。
這個美麗的女孩,卻是婚姻不幸,忍受折磨。他已殺傅正蒙,讓她解脫。他給寧淅說過:都會解決的。
隻是,當著彆人的麵,說我把你丈夫殺了,這很尷尬。
寧瀟展顏一笑,心中仿佛被清風吹過,問道:“賈先生剛才說讓我出仕。我如何能出仕?現在並非大唐之時。”自明以來,理學盛行。女子地位降低,哪裡能做官?
賈環道:“你的政治才華,做九卿足夠。等我通知。”在吳王府垂花門口,和寧瀟道彆,騎馬離開,踏入到時代的洪流中。
連續的說服北靜王、齊總督、吳王,他心中對接下來的局麵,把握大增。此去是疾風驟雨!但,又有何懼?
……
……
雍治二十一年三月二十二日上午十一點許,皇城中響起鐘聲!“鐺!”“鐺!”隨後,傳遍整個京城。
所有數著鐘聲的官員們在數過四十九聲後還繼續響著的鐘聲,就都明白其中的含義:天子駕崩!
街頭上的戒嚴隨後解除。城中各官員、士人府邸中響起哭聲。忠君之士,不在少數。忠君之民,則未有也。
原本聽到風聲,打定主意不去參加朝會的官員,不得不披麻戴孝走出家中,前往皇極殿。
祭拜天子,誰敢不去?
第944章 帝位歸屬(一)
“鐺!”
午門上的鐘聲,遙遙的回蕩在京城中,京中數千名官員都各自出府,陸續前往皇極殿中祭奠雍治皇帝。
深受皇恩的士人們在家中痛哭。這並非一般意義上的天子駕崩。昨夜、今晨,城中軍隊戰鬥的動靜,京城內城、外城儘知。在士林看來,此刻國本動搖。
大時雍坊中,翰林侍講費敏政穿好官服,帶好孝,與妻兒做最後的道彆,神情平靜的走出家門,往宮中而去。而他心中,情緒激蕩!
國家養士一百五十年,仗義死節就在今日!煌煌大周,斷不可使亂臣賊子篡位。
“鐺!”
如費狀元這般的,還有許許多多的文官。特彆是禦史們。官場清流鄙視濁流。往往自詡正人君子!但,到現在這種時候,事務官,雜官可以縮卵,掌握輿論的清流們,則必須要向前了!
就算雍治天子將言官們洗了一茬又一茬,敢說話的文官就剩費狀元。但,賈環並不是天子。
十三道禦史一百一十人。六科五十八人。除不在京中者,餘者紛紛出門,準備在祭奠天子時,怒噴賈環。不需要串聯。這是人心!
賈環殺雍治皇帝易,聚攏人心難。而他所麵對的,就是輿論劇烈的衝擊!這是賈環必須要麵對的困局、京城大勢。
“鐺!”
漢王、魏王等宗室子弟,紛紛自府邸中出來。國朝的皇族,汲取明朝宗室數量龐大的教訓,采取的降爵承襲的製度,而除天子親子必封親王外,其餘皇族得封親王的極少。
本朝至今,宗室親王隻剩四位。其中,蜀王寧恪還是因楊皇後得寵的緣故。
宗人令漢王的長子寧鍍說中拿著報紙,罵罵咧咧,“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他如今隻得一個鎮國公。若他父親身死,他這一支在京城中就算沒落下去。他和賈府不對付,如何肯看著賈環立燕王?
滿城中,現在全是賈府京城日報的文章。賈環親自執筆的白話文。核心主題是:他起兵造反有理!喬如鬆所列的雍治天子五大罪狀,除立嫂子為皇後這條外,全在報紙上羅列出來。至上午十一點時,京中報業,早在秦弘圖的控製下。
宋王、衛王、燕王等二十多位皇子,亦在鐘聲中啟程,前往皇極殿中。
“鐺!”
在新舊武勳集團中處於中立的成國公從府中出來。他憂心忡忡。而隸屬於新武勳集團的勳貴們,則是心驚膽戰。正西坊中,疏勒軍抄滅魏其候府,一等伯烏永通府。
如華府、宋府:直係男丁係數斬殺,旁係流放,女眷籍沒教坊司;奴仆收監,準備變賣;家產充公。
但害怕,不代表會低頭、臣服。
……
……
三月二十二日暮春上午柔和的陽光灑落在京城。昨夜戰火的痕跡,在京中內城的大街小巷中清晰可見。京中此時的政治氣氛,極其的壓抑,緊張。清流、宗室、武勳等眾官百態,反應不一。但,都對賈環不利。
空氣中蘊藏著的沉默的憤怒,在午門上未停歇的鐘聲中,如同上漲的江麵,馬上就要溢出堤壩!
時間緩緩的流走。京中的官員們陸陸續續的彙聚到皇極殿。隨之而來的情緒,如同暴風雨前的陰雲,正在官員們心中醞釀著。等待著一個契機爆發!
裝滿火藥的桶中,就差一個火星。
……
……
賈環站在皇極殿外的廣場上,靜靜的目送著百官進入殿中,祭拜天子。神情沉靜。
身邊,數百名親衛持械簇擁著。皇極殿四周的宮牆要道全是他的嫡係軍隊。
在當前這個時候,他肯定不會踏入皇極殿。那基本等同於凱撒進元老院。明朝文官們曾經創造生撕錦衣衛指揮使的記錄。
自昨夜起兵以來,殺天子,殺雍王,複血仇!爾後,開始處理善後事宜。當時,一切都非常順利。然而,在黎明前,魏其候於陰暗中,驟然發動,令局麵一度極其危險!差點傾覆。直到天明前才撲滅。
此時,城北京營的大營中,參與叛亂的振威營、果勇營等三萬多士卒,正在被沈遷處理:俘虜、傷兵、後勤、補給,投誠,掌握京營大營等等事務。
一隊隊垂頭喪氣的士卒,被耀武營的士卒們押送著。昨夜裡的反撲聲勢浩大,但並非七萬京營都參與了。否則,京營的駐地裡如何擺得開戰場?
投誠的京營接受沈遷的改編,滲沙子。相同的事情還出現在京師內城九門,外城十二門中,這裡是由張四水執行。
羅君子、紀澄、喬如鬆等人帶領的團隊,則是代行順天府府尹的職責。控製著京中的行政。
秦弘圖則是與錦衣衛一起執行著特殊、要害的任務,比如:控製輿論、暗中監視、消息傳遞。
這一幕幕的畫麵,此刻,仿佛在賈環眼前浮現。擊殺魏其候,軍中善後的事宜他沒有過問,他這裡隻有一條沈遷給他的確切的消息:京中兵權,儘在使君掌中!
從黎明時起,他忙碌的談判,都是為應對此時皇極殿中的局勢!這是意料中,計劃裡的事情。這是昨夜起兵之後,最後一個困難:百官。更直白些叫:人心。
賈環作為弑君者,踐踏了數百年以來的君臣秩序、禮法,天然屬於被官員、士林所批判、攻擊的對象。但,一個穿越者,並不會被皇權、忠君禁錮手腳。
書生一怒,把劍而起,流血五步,天下縞素,今日是也!
殺皇帝,自然有這樣的後果。但,有些事情,並不能因為有後果,就不去做。
……
……
“使君,有三刻鐘了。裡頭人估計差不多齊了。”高子重看著懷表,語速飛快地說道。帶著一種激動。
這是昨夜起兵之後的最後一戰!戰場在政治上。若是能解決這個難題。那麼,昨夜起兵造反之事,將會落下帷幕!想想,那是何等激動人心的局麵。
燕王為天子,使君為帝師!使君自回京以來,所受到約束、委屈,都將不複存在。使君的地位將等同於執政宰輔!他作為親衛,與有榮焉。
賈環輕輕的點頭,“嗯。”平靜的等待著接下來的較量。
正說話時,皇極門處,走來一名緋袍官員。正是賈政。政老爹是一個迂腐的讀書人。他是忠臣。看元春回賈府省親時他的表現就可以知道。
賈環眼睛眯了眯。導火索來了。
第945章 帝位歸屬(二)
二十二日正午,暮春的陽光和熙。午門上的鐘聲已經停歇。昨夜一夜的戰火,京中百姓受到損失的約有十幾萬。主要集中在內城城門,各坊中主要乾道處居住的家庭。
比如,住在賈府外東廊、西廊、寧榮街南街的奴仆們,昨晚便受到兵災的衝擊。
然而,這個比例,並不足以影響到京城的日常秩序。賈環取得兵權後,除卻談判外,通過設在武英殿的中樞,抓了三件事:治安、漕運(糧食)、報紙(輿論)。
上午的宵禁、戒嚴解除後,街麵上已經安靖。昨夜橫行的潑皮、流氓、潰兵全部被錦衣衛、軍隊拘走。在京城日報先入為主,搶占輿論高地為賈環起兵辯護、定性時,各處街市的商販們打開門做生意,做工的人們出來找活兒。伴隨著漫天飛舞的流言,京中百業按照其巨大的慣性在陽光中徐徐複蘇。
對於百姓們來說:天大地大,吃飯最大!京中劇烈的權力變化,距離他們太遠。正所謂:白發漁樵江渚上,慣看秋月春風。一壺濁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
而於士大夫們來說:山陵崩,天地失色,國家飄搖。此時,皇極殿中群情洶湧!
……
……
武英殿中,大殿中,書吏們忙碌著。蠟燭已經吹滅。
羅向陽滿眼通紅,處理著政務,不時的問紀澄的意見。他並非隻熬昨晚一個通宵。山長、葉先生、大師兄他們的葬禮,他主持著所有事務。
紀澄時年24歲,官任翰林檢討。他是繼賈環、龐澤之後,書院弟子中對實務最擅長的弟子。羅君子處事公允,但終究是沒有在地方曆練過。這時,實務的處理,大部分都是紀澄出主意。
喬如鬆倚靠在軟榻上,忽而道:“皇極殿那邊應該開始了吧?他很擔心賈環那裡。”
他當日麵對著雍治天子殺山長有多麼憤怒,此刻朝臣們就有多麼憤怒。雍治皇帝,畢竟占著大義名分:君父啊!
羅向陽和紀澄兩人停止討論。要過來彙報事務的書院弟子們都等一等。
羅向陽走到屏風的桌椅邊,坐著喝口茶,歎道:“子玉登在京城日報上的文章,友若和伯言都看過吧?將此次複仇,定性為如唐朝時的權力更迭。隻是,唐太宗玄武門之變,未殺高祖,而隻殺李建成、元吉。高祖禪位。神龍政變,天後亦是被迫禪位,而無人敢殺。唐玄宗在唐隆政變中殺韋後,殺安樂公主,殺上官婉兒,於先天政變時殺宰輔,殺大將,殺太平公主。被誅殺者無數,但同樣不涉及天子。子玉如此解釋,恐怕難以服眾啊!”
昨晚以來,他心中一直有兩個問題,盤桓不去。這是其中之一。或許,是因為太疲倦、太累,所以想得多。
紀澄沉靜的道:“長文兄,院首若不殺雍治皇帝,那就不是他了!”
他知道,在院首心中,視山長如父,視葉先生為師,視大師兄為至交好友。
我亦飄零久,十年來,深恩負儘,死生師友。
忍看朋輩成新鬼,怒向刀叢覓小詩。
這幾句詩詞,字字泣血,可知院首心中當時的哀疼、悲傷!所以,才有“今日高呼孫大聖,隻緣妖霧又重來。”這是沒有妥協的餘地的!隻有一槍打爆雍治,才是終結。
羅向陽輕輕的點頭。這就是困局所在啊!有的時候,做事不是以政治利益來衡量的!而是,要做一個人!事事都以政治利益衡量,那是政治動物。
三人在武英殿中默默的喝著茶,思緒飄向皇極殿。群情洶湧啊!
……
……
京營大營中,沈遷在校場北麵的衙門中。他看看手中的懷表,在公房裡獨自沉吟著。
他指揮數萬大軍,縱橫千裡,臨戰陣而不驚,胸有驚雷而麵如平湖。但,此刻心中卻都微微有些煩悶。他在關注皇極殿的局勢。
他追隨子玉起兵造反,是為子玉要自保、複仇,是他看不慣雍治皇帝倒行逆施。他們的目標,都不是為了砸碎、打爛整個國家。
而此時的皇極殿,就是一個待爆炸的火藥桶。
子玉要“說服”哪些文臣:起兵弑君,迫不得已。使得百官不追究弑君之罪,再推舉天子。這兩個任務,何其之難啊!
他在擔憂著。
……
……
張四水駐正陽門。居形勝之地,俯視承天門前的六部、五軍都督府翰林院等官署。
他在城樓上,眺望著整個京師。京師內外九門,全部都在他的掌控之中。上十二衛正在進行收編、遴選的工作。羽林衛和金吾衛的數名指揮僉事,在他身邊奉承著。
這是最早歸順的一批武將們。
張四水聽著奉承之詞,心思卻不在城樓這裡。他的目光落在宮城處。
他性格沉默,但不代表他不懂。
皇極殿那裡,將進行著一場看不見硝煙的較量、博弈!異常的慘烈。這是整個政變最後的一環。也是最為困難的一環。稍有不慎,遺禍無窮。
在起兵之初,他就和子玉反複討論過此時的情況。做了很多準備工作。包括今天清晨,子玉去和北靜王、齊總督、吳王談判。他從吳王府出來不過八點多,拖到十一點才給雍治皇帝發喪。中間,還見了一些官員。
不知道結果會如何?
……
……
京城西郊,40裡外,妙峰山下,舊書院的遺址處。此刻靈棚這裡,祭拜的儀式少了許多。
羅向陽等人啟程去京師後,主持事務的駱宏忙得腳不沾地。好在他在賈府族學裡教近百個童子,統籌調配等事務都有些曆練。將近正午,潭拓寺的智塵和尚等人都歇了法事,正在休息。
駱宏一身孝服,在幾名書院弟子的陪同下,走進靈堂。棺木前,供奉的是賈環自京中送來的人頭:華墨、宋溥。
造反,殺皇帝,這都是天崩地裂般的舉動!他在此刻,才有餘暇,在複仇的快意之後,去想:京中之事,要怎麼解決啊?百官怕是恨不得生撕了賈環。
很難啊!
子玉,你可一定要頂住壓力啊。進,則是海口天空。退,就是萬丈深淵。
第946章 帝位歸屬(三)
鹹宜坊,吳王府。
寧瀟小憩一會後,被京城中的鐘聲驚醒。她性情愛潔,洗浴後換了一身白色的宮裝。待出來後,得知母親已經起床,正在佛堂中,去安慰了母親一番後,回到住處裡,準備用午飯。
父親、弟弟,都去了皇極殿。母親擔心賈先生殺紅了眼,誤傷父親、弟弟。但,她知道,這是不可能的。
換位思考,她在賈先生的位置上,肯定是想用政治妥協來解決這次政治危機。那麼,辦法是什麼呢?當數百名官員彙聚在一起,群情洶湧時,隻怕理智不會多啊!
寧瀟正沉吟著。俏麗高挑的丫鬟紫兒穿著青衫長裙,笑吟吟的進來,請示道:“公主,午飯在這裡擺嗎?”
“嗯。”寧瀟應一聲,看到自己的丫鬟滿麵笑容,再看看身邊侍奉她端著茶碗的婉兒,好笑的道:“婉兒高興情有可原。賈先生執政,必定會特赦她父親、兄長。紫兒,你高興什麼?”
紀婉兒美眸尤其出眾,眼睛中有歡喜,又有黯然。歡喜是父兄可以回來。黯然則是,母親、姨娘等人都身死。紀家女眷籍沒教坊司。當日,她母親便自殺。
紫兒微微仰頭,笑著道:“我是為公主感到高興。”她剛收到消息,駙馬都尉傅正蒙死在華大學士府上。隻是,她現在不像破壞公主的心情。
瀟公主莞爾一笑。她以為紫兒說的是賈先生承諾讓她出仕的事。思緒再回到皇極殿上。
她內心裡推敲著一個個的方案,又不斷的否掉。她是對賈先生有信心。政治上的事情,賈先生有失手過嗎?隻是,信心是一回事,具體怎麼操作?
這是很難完成的任務啊!
……
……
自黎明時,圍困賈府的府軍後衛就全部撤離至阜成門附近。賈府裡的警報就此解除。彙聚在向南大廳的賈府子弟開始各自回去。賈蓉和賈薔回寧國府。
十一點時,賈政決定去皇極殿中祭拜雍治皇帝。賈蓉沒有跟著。他害怕被百官打死。
彙聚在東跨院中,女眷們各自散去。
寶釵請母親、嫂子到無憂堂裡去住。不管怎麼說,無憂堂比梨香院要安全。薛姨媽身邊跟著同喜同貴,感歎道:“幸虧我那個孽障不在跟前。不然,我要擔心死。”
薛蟠自是被賈環打發的去嶺南跑貨運。由柳湘蓮跟著。一到關鍵時候,賈環就會提前將他打發出京。
夏金桂很潑辣,但進到無憂堂後,表現的很低調。賈府這位三爺,是狠人!當初將她丈夫下獄,現在連皇帝都殺了。她哪裡敢翻騰?
尤氏和兒媳胡氏回到寧國府裡,走在熟悉的長廊上,長長的吐出一口氣,“環哥兒這真是……噯……”賈府攤上這麼一位執掌者,風光是風光,可也沒少擔驚受怕啊!
胡氏不好接這話,笑著陪著婆婆。心中想:照賈三爺這個表現,她父親在侍郎任上被他坑回鄉,倒是一個好結局!
十一點的鐘聲後,賈環的妻妾們齊聚在正房裡,議論著。燕王妃甄禕也在這裡。燕王和越國公寧澄自賈府出發,前往皇宮中祭拜天子。湘雲、李紈、迎春、惜春這時都過來。
說起政治,這裡最精通的當屬蘇詩詩、林千薇、石玉華,甄禕。賈環還沒有回府中,這意味著京中的局勢隻是表麵上平靜下來。還有問題需要解決。
蘇詩詩一身白裙,分析道:“相公昨夜起兵殺皇帝,現在皇極殿中隻怕罵聲一片。”清麗的玉容,蛾眉蹙起。在詩詩看來,被人罵,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
石玉華輕聲道:“就怕那些大臣一股腦兒的全和相公做對。”她在西域經曆過戰亂,知道“利益集團”是怎麼一回事。
“啊……那個如何是好?”迎春“呀”一聲,溫柔可親的鵝蛋臉全是憂色。
廳中的氣氛,鬱鬱難言。
甄禕坐在客人的位置上,沉吟不語。賈環的妻妾們,姐妹們的擔憂,情真而意切。但,都沒說到點子上。賈環弑君,此刻皇極殿中,群臣要做的事情其實有兩件。
第一,懲罰弑君的凶手!肯定會有人提出來的。賈環怎麼辦?
第二,選新君,推燕王上位。她內心裡深切的擔憂,便在此處。若燕王沒登基,新帝上位,必然殺他。這是她兒子的父親。
已然沒有退路。即便,她覺得這是很難正常解決的問題。
那麼,賈環,拿出你設局甄家的手段來。
……
……
榮國府的前院中,史家的兩個侯爺還在賈府中。他們暫時不想去皇極殿中祭拜天子,否則到時候立場怎麼說?他們當然想等局勢明朗些再說。
而最好的借口:無過於他們還被賈府扣押著。
靜雅的小廳中,忠靖侯史鼎乾笑著道:“大哥,你覺得皇極殿中現在怎麼樣?”
他們的消息是暢通的。之前聽到賈環打破西苑,還覺得京中兵馬肯定會反撲。然而,最新的消息是賈環握有京中的兵權。現在正在皇極殿“召集”百官“議事”。
史鼐譏諷道:“二弟,他當了婊子,還想立牌坊!這是自尋死路。百官豈能容他。你且看著吧!”他的語氣,透著強烈的不滿、諷刺、幸災樂禍。
……
……
將近中午,皇極殿中,雍治天子的遺體盛在棺木中。由禮部尚書曾縉、宗人令漢王主持著祭祀儀式。
百官們前來祭祀後,相當一部分人並沒有離開,而是依班次而列,等待著結果:其一,雍治天子怎麼死的?其二,新帝人選。年富力強的禦史們神情憤慨。
隨著官員們交頭接耳時,各種小道消息亂飛。這個時候,並沒有糾察禦史。
衛大學士、九卿、六部侍郎、五軍都督府同知石光珠,吳王,北靜王,成國公位於班次的前列。大佬們各自神情不同。有的閉目,有的垂下眼瞼。
賈政在殿外被賈環攔著聊了兩句,爾後走上丹陛,踏入皇極殿中。“嗡”的一聲,在瞬間,整個皇極殿中的官員們都沸騰起來。賈環弑君,榮國公賈政還敢來假惺惺的祭拜?
父為子綱。兒子做錯事,父親當然是有責任的!
河南道禦史繁禦史跳出來,伸手指著賈政的臉,憤怒的咆哮道:“賈政,賊子!你還有臉來見雍治皇帝?你兒子就是殺害天子的凶手!出去,滾出去!”
他是宋溥的嫡係。
“滾出去!”科道言官們紛紛出聲,義憤填膺。這個滾出去,不僅僅是滾出皇極殿,還是指的,要賈府不得再有任何一人出仕。滾出大周的官場。
聲浪沸騰起來了。仿佛要將皇極殿的頂蓋給掀掉。
第947章 帝位歸屬(四)
嘈雜的聲浪撲來,賈政臉色微微有些發白,無視著指責他的繁禦史,往禦前走著。棺木停靈在殿中。
如他在賈府所想,他的庶子弑君,令賈府百年清譽毀於一旦。但,當此之時,他能如何?他就算宣布斷絕父子關係,將賈環逐出賈府,天下人就會放過賈府嗎?
他人雖然迂腐,這點智商還是有的。
靈前,禮部尚書曾縉正要為賈政唱禮,賈政是國公爵位。漢王長子寧鍍出聲嗬斥道:“賈存周,你兒子殺我寧周天子!我寧家不要你祭拜。滾出去!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
他是代表皇族說話。這個態度,是幫剛才禦史們的潛台詞給說出來。禦史們把賈府逐出官場,接著要乾什麼,誰不知道?說的直白些,賈環要為雍治天子的死負責!
賈政呆一呆。
曾縉心中歉然一笑,沒說話。他是翰林院掌院學士出身,早前靠近何大學士,後靠近華墨。他本來是想給賈政唱禮,幫賈政祭拜的。奈何形勢啊……
這時,繁禦史在滿殿的聲浪中,走上前兩步。禦史的班次向來在大殿中靠後,逼問道:“衛相,你意下如何?”
朝廷重臣,向來指的是大學士,七卿中地位、聲望尊崇的官員,勳貴中的代表,五軍都督府的都督。到雍治二十一年三月二十二日,這個名單,就非常有限了。賈環昨晚就殺了三個。
計有:武英殿大學士衛弘,吳王,北靜王,齊馳。餘者如成國公,禮部尚書曾縉,吏部尚書殷鵬、戶部尚書趙鶴齡、兵部尚書孟何,都督同知石光珠在朝中的聲望都要遜一籌。
衛弘麵向頗為顯老,緋紅色的官袍皺巴巴的,神情疲倦,一夜未睡,他畢竟是上年紀的老人。這時,淡淡的看了繁禦史一眼,道:“待天子下葬後,本官即致仕回鄉。”
繁禦史是宋溥的人。
衛弘說話時,滿殿的文臣們都安靜下來。這是他的威望。此刻在皇極殿中,就有不少衛係的人馬。
而這數百人的聲浪中,武勳們俱是冷眼旁觀。賈府本來就是舊武勳集團的中堅、山頭。舊武勳集團的態度自不必說。新武勳們,來皇極殿前,誰不知道魏其候、一等伯烏永通家裡被抄的事?如成國公等中立派,都是冷眼旁觀。
繁禦史三十多歲,一身青色官府,毫不掩飾他的失望,看向吳王,問道:“吳王殿下,你意如何?”逼吳王表態。殺不殺賈環?
吳王臉上還帶著淚痕,他是真真正正的在哭天子,聲音沙啞的道:“皇兄駕崩,本王心中痛楚難言。本王此生,隻認皇兄這一個君王。我此生再不入大周官場。”
繁禦史微怔。這不是他想要的答案,目光轉向齊馳,還要再問時,翰林方陣中。費狀元看不慣他的行徑,走出來,高呼道:“賈環就在皇極殿外,諸位若是一腔熱血未冷,隨我出去質問他。國家養士百年,斷不可令今日有篡位之事!”
說著,帶頭走出皇極殿。慷慨激昂!當年明朝大禮儀,明朝三大才子楊慎振臂高呼:國家養士一百五十年,仗義死節就在今日。大批的文官跟著他在左順門跪著勸諫嘉靖皇帝。
今日,費狀元高呼,異曲同工!賈環說是“清君側,立燕王”,結果呢?皇帝被殺了。清君側,可沒有殺皇帝的。他說立燕王,誰信他擁立燕王?
所有的情緒:不滿或者憤懣或者擔憂,都在這一刻點燃!兩百多名朝臣,跟在費狀元身後,出了皇極殿。群情沸騰。如同呼嘯著奔湧的洪流!
……
……
一個天子晚年失德,不代表整個皇室都失去人心。這不可能的!寧周定鼎天下有一百六十多年了!賈環若是篡位,連中立派都不會有。沈遷都不會追隨他。
曹丕、司馬炎、王莽、楊堅他們之所有能成功篡位,得益於其父輩或者家族或者自身多年的京營。現在,並非五代時:天子,兵強馬壯者為之。
皇極殿外的大廣場西側,賈環被數百名親衛簇擁著,他看到了氣勢洶洶,呼嘯而來的群臣。
賈環的親衛在高子重的帶領下迎上兩步,以偃月陣將賈環護在中間。
費狀元,寧鍍、繁禦史領著兩百多名文臣,高呼著各種口號:“賈賊”、“賊子”,“賈逆”,快步越過空曠的百米距離,到賈環麵前兩米處。
於此刻,直麵!針鋒相對。
剛被費狀元搶走風頭的繁禦史率先開口,怒斥道:“賈環,你這個逆賊!你昨日起兵作亂,在西苑弑殺天子。今日,你必須要給天下人一個交代。”
“給天下人一個交代!”
“何以服眾?”
群臣大聲附和,掀起聲浪!所謂眾怒難犯,大抵如此!一眾大臣們的情緒、氣勢,在此時達到頂點!如同沸騰的火山爆發在皇極殿前的廣場上!
但同時,亦將一乾大臣的虛弱暴露無遺!嘴炮能殺人麼?你們要一個交代,賈環就會給一個交代嗎?是交出兵權,還是自殺謝罪?
何其的天真!
……
……
賈環看眼前沸騰的文官們。心中一片平靜!
在起事之前,他和張四水,沈遷都討論過這個問題。殺皇帝,必然會麵對著群臣激烈的反彈。就比如眼前!將來還有各種事,比如政治上的反撲;比如輿論的抨擊!或者,在各種場合中的抹黑,在各種小說、筆記、戲文中嘲諷。
其實,如果采取最粗暴的辦法,要解決當前的局麵很容易的!
殺!
主席曾經講過一句至理名言:槍杆子出政權!很多人,總會錯誤的以為麵對刀鋒,是“人心”獲勝。恰恰相反,握著刀鋒者將會取得勝利。
所謂的“人心”,它是由一個個的個體組成的期望。當你殺得足夠多時,人心,就會成為一個飄渺的名詞。
神州數次陸沉。異族入主中原的例子,就不必說。那是自己人的血淚。
當年,明成祖朱棣靖難成功,入主南京,建文帝失蹤,多少人不服?建文帝在文治上,還是非常得人心的。方孝孺大罵不降。最後,結果如何呢?
……
……
殺光反對者,這是最後的備用方案,不到情非得已,賈環並不想這麼做。
朝中的這些官員,他們都有師長、學生、同年、族人、親戚。這張網張開,就是天下!就如同當年,他去江西,在九江城中,和龍江先生縱論天下。其實,宰輔們的出處,都是有脈絡可尋的!
殺掉這些反對者容易,接下來,隻怕要麵臨著天下大亂的局麵。他敢造雍治皇帝的反,彆人不敢起兵反他麼?
如他和沈遷,張四水所說的。他起兵,為自保,為複血仇,並無意將整個天下、國家砸亂、打碎!
他終究是華夏之民!其一,若內戰打的民不聊生,人口銳減,最終鬨得如同三國時期,搞出五胡亂華。這不是他所願意的。
其二,據他在西域的了解,這個時空的曆史進程,現在極有可能處在18世紀第一次工業革命前夕!若他耽擱整個民族的曆史進程、斷送曆史機遇,這與他一直鄙視的滿清金錢鼠尾何異?這不是他所願意的!
……
……
賈環目光冷幽幽的反問繁禦史,“你想要什麼交代?”
不想用軍事力量解決政治問題。現在的局麵就看似很麻煩!但他手裡還是有牌的。
繁禦史下意識的就想說:“你去死吧!”但話到嘴邊,又壓下去。說這種話,是把賈環當傻子,還是把自己當傻子呢?
他之所以如此強烈的上跳下竄,原因很簡單,他是宋溥的親信。而就在昨晚,賈環殺宋大學士!而按照賈環一貫的做法,接下來,等待他的會是什麼?
華係,宋係都會被清洗!以朝廷的名義,名正言順的清洗!
他不想坐以待斃。和他一樣想法的,還有許多官員。華、宋兩人在朝堂上勢大。他們這些人,一年和雍治天子都見不了一次麵。常朝那種不算。對一個皇帝,能有多少真摯的感情?
今日,如此激烈,最大的原因,是想自保而已!
朝堂上忠直的大臣,正人君子,早就被雍治天子一遍又一遍的清洗得差不多了!當年雍治天子嫌他們太吵!太喜歡找茬!像何朔,山長,這都是君子、儒臣,雍治天子如何對待的?
繁禦史愣了下。
其實,如果真的不滿賈環的作為,決定分彆有:辭官,非暴力不合作,如成化年商輅商相公;虛與委蛇,若乾年後,清算!如當年李賢清算徐有貞,為於謙複仇;李東陽清算立皇帝劉瑾,俱是如此!
激烈的做法:可以把賈環怒罵一頓,求死!或者死諫!日後,青史自有公論。
但,繁禦史顯然不想求死。真正當著賈環的麵,他一下卡詞。那些侮辱智商的話,就不必說了。
……
……
見繁禦史卡殼,漢王長子寧鍍不想賈環在氣勢上占上風,指著賈環,高聲怒罵道:“賈環,你這個不忠不孝之徒!弑殺君父,你還敢問要什麼交代?交出兵權,回府閉門思過!”
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這位鎮國公自以為他說的很委婉了。
這是群臣、百官的第一個要求。嚴懲弑君者。說的更直白些,就是殺賈環以謝天下!不管是出於私人恩怨,還是愣頭青的心思,這種情緒,終究是借著寧鍍之口宣泄,擺在賈環麵前。
第948章 皇極殿外
皇極殿中,賈政在禮部尚書曾縉的主持下,在棺木前徐徐的三叩首,祭拜天子,氣氛肅穆、莊嚴。
衛弘,齊馳,吳王,北靜王等人都在皇極殿中,侍郎以上的官員都在。並皇子們。跟著費狀元去殿外的,主要是科道言官。以及清流、一些中低級官員。比如,賈環的同年戶部主事唐道賓。
此外,殿中還有真理報主編周慎行,蔡學士、魏翰林,都察院右僉都禦史李斯等人。
賈環起兵弑君,這麼大的政治變故。輿論對賈環自然是持批判的態度。對於有廷議資格的官員們來說:不上朝,不和賈環合作,這是一種共識!和弑君者合作,這需要背負壓力的。
但,要說滿朝的官員都想殺賈環,這真不見得。麵對強勢的賈環,每個人的想法不見得相同。分化是一種必然。隻是看合作、中立、反對的官員的比例是多少罷!
比如,此時跟著費狀元去質問的兩百多名大臣,約占一大半的數量。雖然沒有高級彆的官員。當然,這也可以算是一種“民意”。說“群情洶湧”、“百官”不為過。
而中立者往往又會被輿論和“民意”所影響。
……
……
皇極殿外巨大,寬闊的廣場上,賈環看著兩米開外的宗人令漢王的長子寧鍍,這是一個蠢人!
賈環暫時沒有理會氣勢洶洶的寧鍍。目光投向費狀元,以及他身後的眾多官員們,拱手一禮,道:“諸公含怒而來,在下可以理解。但在下要問一句,當日天子下旨封聞道書院,殺葉先生,大師兄,張伯苗,道理何在?諸公自詡正人,當日在何處?”
賈環並不知道羅君子、沈遷、寧瀟、張四水他們的擔憂。他未想過令百官歸心,或者就在這皇極殿外“說服”這些官員們。這怎麼可能呢?
至於,燕王妃甄禕所擔憂的兩個問題自是有答案。他,現在要的是解決問題:儘快把皇位定下來。攫取政變最大的勝利果實。輿論,他的名聲,這都可以以後再說。
賈環的話,讓廣場躁動的兩百多名官員們微微有些安靜,強盛的氣勢微微一挫。科道言官被雍治皇帝洗過數遍,國朝朝堂上早沒有硬骨頭的言官。
所以,明知道聞道書院是被冤枉的。宋溥的理由,糊弄鬼去啊!但是,當日科道發聲的人確實非常少。賈環這時問起來,怎麼回答?
科道言官,在此時之所以敢猛烈的抨擊賈環,敢鬨事,最大的原因,是華係、宋係的官員們在困獸猶鬥。比如,繁禦史。他們都是豁出去鬨。
其次,賈環雖然有兵,但對言官們缺乏雍治那樣的威懾力。除開政治因素,還有個人感情在裡麵。自覺的維護朝廷體製,這是官員們的本能。賈環弑君,踐踏整個朝堂的秩序,禮法。當然要批判!
再者,法不責眾嘛。很多人跟在後麵,都是吃瓜、打醬油的。誰不愛惜生命呢?他們心裡的不爽,絕對沒有大到非要和賈環過不去的程度。
……
……
賈環的問題拋出來,當即,就有反應快的人。戶部主事唐道賓道揚聲道:“賈子玉,華、宋兩位大學士即便有罪,當以有司審問,你如何能私殺大臣。再者,晉王、雍王何辜?被你濫殺。你難道無罪?”
賈環反駁道:“有司審問?隻怕在下早就在黃泉路上。敢問賈皇子有何罪?幾個月大的孩子,都有人下得了手。諸位想要辯論,我們在報紙上見個真章。屆時,白紙黑字,誰都無法抵賴。”
報紙見,這是一個故意的提議。
頓時,官員們一片嘩然,各自發聲,對賈環的態度很不滿意。報紙受管製,誰不知道?叫罵者有之,責難者有之,暴怒者有之。想著賈環在報紙上的文章者有之。
賈環看了寧鍍一眼,他的目的已經達到,準備離開。
這時,費敏政豎起右手,製止百官的怒罵聲,走上前兩步,正視著賈環,朗聲道:“賈子玉,我知道你辯才無礙。但是,弑君之罪,你終生都逃不掉的。我知道你手中有兵權,我們無法追究你的責任。你殺天子,目無君父,是不忠不孝。殺晉王,牽扯到晉王府、宋、華、魏其候、烏府中的無辜者,是不仁不義。”
再詛咒道:“你做這樣的事,將來必招天譴,不得好死!天作孽,猶可活。自作孽,不可活!”
說著,從懷中掏出一把小刀,隔斷衣角,和刀一起,丟在賈環腳下,慷慨的道:“我今日與你割袍斷交。我不會與你這樣的惡徒為友。賈環,大周的文官,不是隻有明哲保身,貪生怕死之輩。也有忠正人之臣!你動手吧!”
費狀元正人君子,當年深受何大學士、雍治天子的賞識。這不僅僅是他科舉文章作的好,不僅僅是他人品好。他在朝堂中,亦屬於明眼人的範疇。隻是,偶爾會因經驗欠缺,不如老油條們。
費狀元本來也是被何太師當做宰輔培養的。當日,京中就有傳聞,何係接班人是費狀元,並非賈環。
此時,費狀元對局勢看得分明:賈環手中有兵,不會受到懲罰。他直接挑明廟堂諸公在皇極殿中沉默不出的原因。滿口“殺賈環”的寧鍍是個草包,想要借力的繁禦史畏畏縮縮!
他看不慣。這是國朝的文臣嗎?這是大臣風骨嗎?
天子於他有大恩。他知道天子有錯,但不應該死在賈環手中。他內心裡過不去這一關。他讀的書裡頭的道理啊!賈環更不該覬覦帝位!所以,他帶著官員們出來質問賈環。他更是一反常態,詛咒賈環。因為,他求一死!
唯有鮮血,才能激起大臣們心中未泯的良知、忠義!
簇擁在費狀元身邊的兩百多名官員紛紛動容。這才是文臣風骨。不愧是朝中公認的正人君子!有人哽咽的道:“子充兄……”亦有一些人圍著費狀元,叫道:“攔住賈環。”
賈環看著被人群圍著費狀元,手卻指著寧鍍,道:“把他帶走。”他當然不可能如費狀元的意!忠誠的士卒們撲上,將心中正罵娘、感慨的寧鍍抓走。
寧鍍正在想:都是罵賈環,為什麼費子充得那麼高的評價?突然被抓,淒厲的大叫,“賈賊,你敢?你敢……?”
“我與寧鍍有舊怨!”賈環丟下一句話,帶著親衛撤離皇極殿廣場。這是他對第一個問題的回答:誰想殺我,我就先將他乾掉。
廣場上群情激昂的文臣們,略感茫然的看著賈環帶著親衛迅速撤離的背影。這算怎麼回事?不應該是賈環下令抓費敏政。大家齊心協力的反抗,日後青史稱頌嗎?
剛剛激起的同仇敵愾的情緒,就這樣撂在半空中!賊難受。一拳打在棉花中。
他們這是勝利了,還是失敗了?接下來,怎麼辦?繼續抗爭嗎?能懲罰賈環嗎?賈環今天在殿外的目的是什麼?
費敏政神情略複雜的看著賈環等人離開。微微思索著。
……
……
賈環根本沒打算在皇極殿外的廣場上和百官硬頂。他的目的達到後就離開。賈環離開皇極殿後,去順天府衙門。順天府府尹孫嘉並非一個強硬的人。
稍後,孫府尹稱病。順天府的政務、官印轉交給順天府同知,賈政的門生傅試手中。實際的處理者是武英殿中的書院團隊。
……
……
皇極殿中,廣場上的消息早就如流水般的傳進來。漢王老淚縱橫,不斷朝衛弘、齊馳、吳王、北靜王哭訴。
但,指望文官政治出現雛形的周朝文官們關心遠支皇族子弟死活,為其奔走,這基本不可能。寧鍍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應該站的位置在哪裡!
稍後,群臣回到皇極殿中。
衛弘看了看,十三道掌道禦史與六科都給事中都到,對群臣道:“本官決意致仕!隻負責天子葬禮事宜。國不可一日無君。擁立新君,諸位想一想後,廷議吧。日常的朝政,齊伯圭和六部尚書協商著辦吧!”
齊馳向衛弘行禮,道:“下官自當竭力。”
曾縉、殷鵬、趙鶴齡、孟何、刑部周尚書五人俱向衛弘行禮。
刑部侍郎施世俊為華墨心腹,忍不住問道:“衛相,賈環怎麼處理?”
衛弘心中的情緒陡然爆發,他昨晚至今一肚子火沒發,捏著鼻子配合賈環。盯著施世俊,冷聲道:“你殺得了他,儘管去。老夫沒攔著你。”
施世俊噤口不言。看一看同黨大理寺卿李康適。
衛弘吩咐西苑跟著來的老太監袁琪(燕王母親周貴妃的舊人),和六宮都太監夏守忠,留下麵麵相覷的百官,自顧的回府。
吳王跟著離開。他有資格,但是,他一樣不想管事。
……
……
夜晚時分,戶部尚書趙鶴齡坐著一定青呢小轎到衛府中拜訪。書童將他領到書房中。
少頃,衛弘穿著件灰色的便服過來,對起身迎接的趙鶴齡擺擺手,語氣蕭索的道:“鶴齡,坐。”
寒暄幾句,彙報著皇極殿中的情況,趙鶴齡道:“衛相,大臣們都在串聯,和住在南三所的皇子們溝通。擁立之事,您真的不管了?”
現在有兩個問題:第一,處理賈環弑君之罪。第二,擁立新帝。按理說,群情激憤,當以第一個問題優先。但,今日衛大學士在皇極殿中公開提出皇位的事。在不自覺中,第二個問題便優先了。
因為,朝堂袞袞諸公都看得明白,賈環軍權在手,根本無法定罪。朝堂內部,有人想和賈環拚個魚死網破,有人則是建議等待來日。意見根本無法統一。
衛弘冷笑道:“老夫出這個頭,有何好處?讚成廷推出的人選,賈子玉會同意?他都內定燕王了。同意燕王,百官會同意?隻怕全部都要罵我誤國,拿我和賈子玉的私交說事。”
趙鶴齡尷尬的一笑。確實會這樣。其實,都知道新帝的人選其實要賈環同意。據聞,已經有人決定暗中刺殺賈環。比如,漢王府的一些人。
衛弘喝著茶,歎口氣,道:“鶴齡,這是一個政治遊戲。你看得透功名利祿,可以辭官不做。參悟不透,那就忍著賈環吧。”
趙鶴齡聽出點味道來,小心翼翼地問道:“衛相,你的意思是……”不是他以小人之心揣度,他是真的覺得朝堂中有人在配合賈環行事。弑君的名聲難聽,但和賈環合作的利益有多大?
他其實和賈府關係不錯的。
衛弘鬱悶且不滿的道:“雍治天子殺聞道書院諸書生,確實沒道理。如今這局勢,賈環將天子殺都殺了。老夫還能如何?發動百官執意和他對抗,最終是什麼結果?”
賈環肯定不會束手就擒。鬨起來,那就隻有殺人。屆時,政局動蕩,天下大亂,他當這個曆史罪人嗎?
上午時,賈環在西苑和他談過。他為宰輔,天子死後穩定局麵是他的職責。既然賈環沒有篡位的意圖,他內心裡覺得賈環比漢王那些人靠譜。
所以,他配合賈環拋出“國不可一日無君”的議題,刻意突出齊馳的地位。
但也僅此而已。就像他訓斥施世俊的,你要能把賈環殺了,是你的本事,我肯定不攔著。賈環當著他的麵殺雍治皇帝,他內心中很不滿。
趙鶴齡輕輕的點頭,“衛相說的是。”
身居廟堂之高,誰會因為情緒,而去做某一件事?都是要算算利益得失的。現在的形勢很明顯,和賈環對抗沒有好結果。賈環願意給梯子,還是有人願意下來。當然,也有人選擇和賈環死磕。
他突然有點明白今日皇極殿外怎麼回事。
當鐘聲響起時,百官彙聚皇極殿中,就意味著權力彙聚在此。衛相無意出頭,那權力就下發給七卿、“廷議”。這給了賈環可操作的空間。
賈環等在皇極殿外,是為了當靶子。第一,百官們的仇恨,目光都吸引在賈環身上,實則是暗渡陳倉。合作對象,隻怕包括北靜王、齊馳。
賈環現在出麵擁立燕王,百官必然反對!但,若是廷議選出來的呢?百官如何?怕是要被分化吧!就像衛相說的,看得透名利的,辭官。看不透,那就忍著。
第二,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百官今日在皇極殿外質問賈環,一些話,講的比較透。賈環兩手都硬:給百官發泄的機會、途徑(堵他),同時震懾(寧鍍)。
掀起第二次攻擊賈環的輿論,將會在何時?若是帝位定下來,屆時,又有什麼意義呢?
第949章 廷推
一彎新月緩緩的走至正中,春風在夜幕下吹拂過皇城的重簷。夜色下的街道中,一名奴仆縱馬狂奔,打破夜中的平靜。如趙尚書拜訪衛大學士一般,在宵禁來臨前,京城的各種力量,正在抓緊時間串聯。
為推選帝位人選溝通、利益交換;同樣的,亦有人為如何處置賈環而奔走、呐喊。這當前京中的兩個核心議題。
以漢王府為首的保皇勢力,衰落的新武勳集團,中立的成國公,以費狀元為首的清流們,華黨,宋黨,衛係……等等,各方都有自己的訴求。
月華如水,柔和的灑落在京城中。帝位空懸一日後,在這靜謐的夜晚中,正呈現著權力更迭時的亂象!陰謀、暗殺如同蛛網一般交織,如同陰影籠罩在京中各處。
昨夜賈環起兵,京中局勢山崩地裂,如同火山迸發,熔岩奔湧而下,帶著毀滅、鮮血。這是賈環的憤怒、複仇!但,就像是一場大戲的高潮結束,餘波震蕩不止。
京中當前正處在這樣的時間段中。
然而,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在白天皇極殿內外賈環謀劃後,這種亂象,並沒有偏離航道,將會安定下來。
……
……
皇城,皇極殿東側南三所,約晚上九時許,各處屋舍中燈火通明。宋王、衛王、燕王等二十多位皇子現居住在此。行過冠禮的成年皇子有二十位。
南三所,分西所、中所、東所。原為東宮所在。名:慈慶宮。但七年前,前太子叛亂後,這裡便沒住人。後雍治天子改名:南三所。住在這裡的政治意義非同小可。
在朝臣們的眼中,這裡住的都是大周皇位的候選者。而如最年長的宋王,暗自裡心中更是激動難言。西所之中,時年三十歲的宋王,在書桌邊讀著《春秋》。
他讀《春秋》,有寓意,但隻是裝個樣子,心思不在書本上。他此刻,心潮澎湃!
他內心深處對皇位有著野望!在他看來,今日賈環在皇極殿外被翰林侍講費敏政帶著百官罵走,這是文官們的勝利!而他此時是皇長子。他可以登基嗎?
“老許,你進來。”宋王低聲將他的貼身太監叫進來。
……
……
中所。簡樸的臥室中,燕王寧淅一身孝服,坐在交椅上,和來探望他的賈貴妃說著話。
正房的臥室中,東西兩排粗壯的白蠟,燃燒著。將室內照的燈火通明。桌幾邊,賈元春一身孝服,杏目桃腮。抱琴、黎威、馮瑾等太監、宮女侍奉在側。
夜晚時分,燕王等皇子從皇極殿中回來,到南三所稍作休息。燕王因元妃執掌六宮的緣故,居住在最為矚目的中所。他的一個小太監在試茶水時被毒死。
賈元春柔聲安撫著燕王的情緒,叮囑著眾太監們,看著明顯受到刺激的寧淅,想一想,輕聲道:“淅哥兒,皇宮裡往日便亂。何況現在?你師父戌初時分,在宣武門還遭到刺殺……”
“啊……”寧淅驚的站起來,問道:“姨娘,先生他沒事吧?”即便他現在心中慌亂,但還是關心著先生的安危。他早前沒有出宮時,因母親、先生的緣故,就得到貴妃的照顧。他的婚禮是貴妃作為長輩操持的。
元春輕輕的搖頭,“你師父他沒事。淅哥兒,會過去的!”
會過去嗎?她並不知道。或許,結果並不會很好。或許,會是如三弟弟的意。她大仇已報,便是死,也沒什麼。
元春細致的交代寧淅的起居後,將她的大太監黎威留下來。這才離開。
夜色中,南三所中所裡的燈光點點,那點點燈光,似乎會在春風中熄滅一般。
帝位的爭奪,從來沒有溫情脈脈的!都是伴隨著流血。武力,外加權謀的較量。賈環遇刺,寧淅在宮中,嚴防被人毒殺,都是皇帝死後權力交接、鬥爭時的一個縮影。
帝位歸屬,何時可以確定?
……
……
漫漫長夜徐徐的過去。新的一天到來。各大臣們,再次往皇極殿中祭拜天子,同時廷議,推舉新帝。齊馳並六部尚書一起決定,在今日廷推天子。國不可一日無君!
參與廷推的人選有:左都禦史,六部尚書、侍郎,大理寺寺卿、通政使,科道,國子監祭酒、五軍都督府都督同知、成國公。
沒有廷議資格的官員們亦留在皇極殿中。如翰林院蔡宜,費敏政、周慎行等。科道言官:都察院右僉都禦史李斯、刑科給事中範錫爵、繁禦史等。如皇族的漢王、魏王等。
昨夜賈環遇刺的事,仿佛沒有發生一般。
大約五百多人彙聚在雄偉、華麗的皇極殿中,見證著這曆史性的廷推。緋袍、青袍、綠袍,文左武右,一個個方陣如常朝時排列在殿中。殿外錦衣衛校尉侍衛。
齊馳一身緋袍,站在群臣班次之首,讓監察禦史點名,見參與廷議的官員們都已到,簡單的道:“開始吧。”
廷推曆來是由吏部尚書主持,但此時,齊馳當任不讓。群臣推選出數個人選,給天子挑選。一般慣例是得票最高者會得到官職。當然,要看天子的選擇。
譬如明史:萬曆二十六年,吏部尚書蔡國珍罷免,廷推七人,李戴居末,帝特擢之。
吏部尚書殷鵬沒有和齊馳爭。他的威望,資曆都不如齊馳。齊馳有平定西域、漠北的大功。雖然京城人皆儘之,平定西域首功是賈環。但漠北之功,滅諸胡,亦是不世之功。
殷鵬目光微微下垂,看著殿中的金磚。想著他的心思。昨天晚上賈環來拜訪過他。宵禁,是賈環頒布的,由衛所軍執行。當然不會禁賈環。
廷推的第一步,是由重臣們提出人選。而如十三道掌道禦史、六科都給事中,僉都禦史、國子監祭酒,這些人並沒有提名權。
吏部侍郎、翰林院掌院學士瀟丕率先開口,“齊大人,今日不同往日,乃是共議天子人選。天不無二日。本官認為,理當隻選一人呈報給太後。”
太後是怎麼回事,朝堂裡的大臣們心知肚明!這隻是個幌子!皇帝的人選,何時輪得到太後做主?
同時,廟堂諸公心裡都有數,楊皇後在賈環的掌控中。說是呈報太後,其實是呈報給賈環。廟堂大佬,沒有人是蠢的。但袞袞諸公還是願意走廷推程序,和賈環在規則內博弈!
第一,功名利祿,從古自今,有多少人看得穿?第二,這其中未必沒有“十年不晚”的隱忍心思。青史上比比皆是!第三,對賈環不滿的朝臣們,此時並不具備掀翻桌子的能力。
齊馳點頭道:“此是正理。”這局公正的話,令皇極殿中他的聲望再高幾分。朝中不少人擔心齊總督和賈環沆瀣一氣。若是報上去數個人選,楊皇後直接選擇燕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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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臣附和,確定隻廷推一人後,大理寺寺卿李康適出聲道:“本官推選楚王。楚王為天子嫡子,天下再沒有比他更合適的人選。”刑部侍郎施世俊、和漢王等人目光交流了一下。他們同屬保皇黨。
武臣陣列前排,北靜王水溶當即駁斥道:“嶺南至京中要等到何時?國家大事,豈可遷延時日?遲則生變。地方上未必不會亂。諸位不可不察!”
兵部侍郎占城候譏諷道:“那依水王爺的意思,直接推舉燕王好了。我們廷議什麼?”占城候此時為新武勳集團的旗幟。誰不知道北靜王和賈府世交?而賈環起兵的口號,就是立燕王!燕王是賈環的弟子,立燕王,和賈環自己當皇帝,有多大的區彆?
北靜王不置可否,沒和占城候辯論。推不推燕王,不會由他口裡說出來。他有顧忌。
而皇極殿中一片嘩然。費狀元出列,躬身行禮,懇切的道:“諸位大人,皆是國之重臣,豈可令我朝有篡位之事?”當即,出列聲援者十幾人。
齊馳神情肅然,掃視著群臣,道:“廷議之時,無關人等不得乾擾廷議進行。否則逐出殿外。”將聲浪壓下去後,再道:“本官推舉宋王。宋王為皇長子。以禮法而言,理當繼位。”
這個提議,不少官員心中以為然。楚王距離京城太遠了。現在可並非明武宗時。等幾個月,隻怕地方上不靖。
工部侍郎楊建天道:“本官推舉衛王。宋王固然為皇長子,然而其出身低下,其母不過為宮女,學問稀鬆,非人君之相。”楊侍郎與賈府有舊。他和賈政的私交不錯。
這句話,要是讓偏殿裡候著的宋王知道,估計殺了楊侍郎的心都有。賈環原來那個時空中,康麻子就是以這樣的理由,把八皇子給否掉。
這時,禮部右侍郎胡璁出列道:“楊侍郎的話,在下不敢苟同。若論身份尊貴,京中諸皇子誰比得上燕王?燕王為周貴妃之子。在下推舉燕王。”
曾經的紅人黨,以拍天子馬屁,後投靠華墨進升的胡侍郎這句話說的非常在道理。確實,若以母親的身份論,燕王最貴。但是,皇極殿中瞬間一片罵聲!
刑部左侍郎袁壕,右僉都禦史李斯,俱是錯愕的看著胡璁。這……然後,仿佛明白了。他們原為紅人黨中堅。以袁壕為首。後與袁侍郎分道揚鑣。
殿中,科道言官陣中,有人罵道:“胡秉用,你甘當為賈環走狗是嗎?”
胡璁對罵聲不以為意,反駁道:“燕王非天子血脈乎?”當年他為紅人黨時,科道言官們罵他的時候少了?
在爭吵一個時辰後,齊馳主持,以楚王、宋王、衛王、燕王四人為候選人進行投票。總計有四十六票,以宋王得票最高。燕王次之,楚王第三,衛王第四。
齊馳將結果通報給衛弘一聲,再將結果以奏章的形式,由袁琪袁公公呈給楊皇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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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上午七時許開始廷推,至下午兩點,廷推才結束。期間、罵聲、爭吵聲不必細敘。饑腸轆轆的大臣們,自皇極殿中陸續的離開。回府或者在外吃飯。
如今,京城普通百姓的生活秩序並沒有受到乾擾,但官場秩序還沒有確立。很少有官員會在這時按時上下班。
戶部主事唐道賓和費狀元等人一起出皇極殿,過金水橋、廣場,出皇極門、午門,從長安左門出皇城。一行人邊走邊談。氣氛略輕鬆。畢竟,群臣推出的人選符合儒家禮法:皇長子。
唐道賓道:“子允以為今日廷議結果如何?”他雖然為賈環同年,向來交好,但他絕不會允許賈環篡位。
費敏政看看身邊神情輕鬆的同仁,忍不住澆冷水:“我擔心賈環不會同意。”
一名翰林道:“那咱們就繼續堵著罵他。”
這話說的同行的十幾人都笑起來。眾人出長安左門,沒有回衙門,至棋盤街中吃飯。
消息隨後擴散出去。京城中稍微有點政治敏感度的人都會關注今日的廷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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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極殿偏殿之中,二十多位皇子正聚攏在這裡,相互交談、譏諷或者起哄。皇子們聚在一起,一團和氣怎麼可能?
稍後,正殿中的消息傳來。
宋王臉上的笑容綻開,接受著一眾皇子們的道賀。
隨後,他走到偏殿的正中,環視著殿中的各位皇子,滿麵春風的高聲許諾:“本王若為天子,斷然不會虧待諸位弟弟。當此之時,有亂臣弑君,正是我們寧氏皇族團結奮進之時!”
衛王神情複雜,對身邊的寧淅道:“看他得意的樣子?寧淅,你那位先生真是個廢物啊!手握京中兵權,居然還讓你的皇位給彆人摘走。”
他心中充滿著惡毒的情緒。
寧淅緊緊的抿主嘴。他雖然不想當天子,住在南三所裡感到害怕,但他給賈環教過曆史,非常清楚,若新帝登基,他的日子不會好過。先生的結局更不會好。
他沒回答衛王。他知道:以先生的能力,事情斷不會如此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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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的夕陽,照射在永壽宮的琉璃瓦上。永壽宮中的太監、宮女被換個乾淨。
寢殿中,楊皇後形容憔悴的倚靠在軟榻上,不時的流淚:她兒子死了。齊馳代表群臣遞進來的奏章,就擺放在書桌上。
蜀王寧恪看著楊皇後的模樣,一天的時間過去,她就仿佛蒼老十歲一般。心中痛苦難言。壓著眼眶裡的淚水,安慰道:“母後,彩兒她們都沒事,隻是隔在慈寧宮裡。你千萬要保重。”
慈寧宮,是太後的住所。
他去武英殿想見賈環,賈環沒有見他。他到城北京營見過沈遷。得知賈環的意圖。和瀟妹的判斷一模一樣:現在,母後不能死,將被尊為太後。但若是不配合,則將聲名儘毀。
楊皇後嗚咽的哭泣道:“恪兒,淵兒死了啊。”
蜀王妃沈秀兒沉默的坐在下首的椅中,看著痛徹心扉的楊皇後,心中感慨難言。賈環的報複確實很啊!不殺楊皇後,比殺了她還難受。若當日她沒害賈皇子……
“唉……”蜀王寧恪安撫著。他心中焉能無恨?但他能看著母後死去?或者,背負“水性楊花”的罵名嗎?不能的啊!
第950章 帝位歸屬(五)
二十三日晚上,永壽宮中傳來消息,奏請擁立宋王的奏章被楊皇後駁回。消息如同旋風一般傳開。
小時雍坊中,吏部侍郎、翰林院掌院學士蕭丕家中,蕭學士正在雍治十七年的狀元瞿煒在書房中喝茶。
瞿煒一身文士衫,三十二歲,儀表出眾,曬笑道:“果不其然。”他昨日在皇極殿外堵賈環,全程參與。今日廷推,他亦在場。彆管各方力量的想法如何,最終,都避不開一個事實:燕王作為皇位候選人被推出。
楊侍郎故意提起衛王,隻怕得到賈環授意。其實是為突出燕王的身份。而胡秉用更是無恥之徒,甘當賈環的走狗!
而現在,賈環用楊皇後的名義拒絕宋王繼位,令群臣再經受一次挫折。這番連消帶打之下,將群臣反抗的意誌再消磨。
蕭學士淡然的一笑,“賈環還不至於傻到同意吧?局麵又僵持住了啊。看他怎麼糊弄吧。”
弑君者當然要殺!否則,綱紀在何處?但是,賈環手握兵權,百官能如何?他是傾向於秋後算賬。當前,隻要有一個可以糊弄百官的理由,這場政治遊戲即可結束。
百官不滿賈環弑君是真的。但有多少人,會舍棄官位、生命,和賈環抗衡到底?縱觀曆史上,如此多的政變,朝廷百官都是誓死不屈?看個人的選擇罷。
瞿煒笑一笑,喝著茶。和他一科的羅向陽,紀澄都參與此事中。永清公主的駙馬傅正蒙更是被殺掉。
清流們一直在鼓噪要嚴懲賈環。若是群臣在這裡退一步,則可結束僵局。賈環還能忍受那些清流多久?賈環今天傍晚回府,在四時坊中,再次遇刺。
他和蕭學士都是旁觀者,賈環看起來除了當靶子挨罵外,也是一個旁觀者。但實際上呢?
……
……
夜色漸漸的深了。大時雍坊中,費敏政在書房裡,徘徊著。下午時,他便擔心賈環不會同意宋王繼位,現在果然如此。他該怎麼辦?他有流血犧牲的覺悟,但這能阻止賈環嗎?
“咚……”
老仆在門外敲門,進來彙報道:“老爺,有客來訪。”將手中的名帖遞過來。
費敏政臉色一變,在宵禁之時,還能來拜訪的,除了賈環還有誰?正要嚴詞拒絕,目光掃到名帖上,卻是一科的同年,戊戌會試第一名,殿試二甲第一,同為翰林的廣東順德人陸儲。
“怎麼會是他?”費敏政壓下心裡的疑惑,吩咐道:“請他去廳中。”
費敏政居住的院落不過三進。他走至前院的花廳中。略等片刻,便見陸儲在老仆帶領下進來。起身相迎,直言道:“陸叔厚若是為賈環做說客,那就免開尊口。”
陸儲三十四歲,容貌普通,微笑著拱手一禮,道:“子允,是否為說客,待會再說。讓我先喝口茶。”
這話說的費狀元不好拒絕。待分賓主坐下,寒暄幾句後,陸儲悠然的放下茶杯,問道:“子允,你還要不要大局?”
費敏政冷笑,情緒強烈的反問道:“叔厚,什麼大局?承認賈環弑君無罪的大局?承認賈環篡位的大局?”
陸儲嗬嗬一笑,道:“子允,聽我把話說完。如今帝位空懸,齊總督以左都禦史位領朝政。名不正,言不順!西域來信,波斯帝國皇帝阿巴斯派十萬大軍入侵河中。朝廷要如何應對?”
費狀元微怔,看著陸儲的眼睛,認真的道:“此話當真?”
陸儲點頭,歎道:“這原是賈環的自保之策。他去年回京前,派使者前往巴格達訓斥波斯皇帝。結果可想而知!齊總督現在人在中樞,西域諸將並無明確的統屬。打起來必定要輸。子允,中樞要快點穩定下來啊!時間拖不起。”
費狀元默然無語。他若是無恥之徒,現在可以說,“關我何事?”但實際情況是,廟堂諸公,除卻華、宋兩係拚命反抗外。隻怕早就有想妥協者。看看北靜王他們的態度?
這些人隻是顧忌著朝野輿論,沒有明說支持賈環。所謂朝野輿論,其實就是現在以他為首的清流們。
但,當日賈環起兵造反時,怎麼沒人給賈環說一句:要以大局為重?現在卻用大局來框他。君子可以欺之以方,是吧?
陸儲再勸道:“子允,如今光靠罵,解決不了問題。要妥協啊!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費狀元剖白道:“叔厚,天子待我不薄啊!賈環不該弑君的!十年不晚?嗬嗬,那隻是自欺欺人罷。如今賈環的勢力就如此強盛,十年之後呢?他的政治手腕,你我又不是沒見過?屆時,哪有希望懲罰他?癡人說夢!”
現在就是賈環最虛弱、最弱小的時候!
陸儲沉吟著。費子允確實很有水平,看問題很透徹。
賈環和廣州十三商行的領袖伍觀恒交好。晚上到府和他談一談。賈環說的很透徹:不想殺人,以至於天下動蕩。所以,他才來做這個說客。西域的消息,是他從賈環口中聽說的。
半晌後,費狀元問道:“叔厚,既然是妥協,賈環開出什麼樣的條件?”他的底線是:賈環絕不能篡位。
陸儲道:“賈子玉讓我轉告你。請你放心,他絕不會篡位!他說,當皇帝太累。”
費狀元一怔:當皇帝太累?江山如畫,自古多少英雄豪傑為之折腰?竟然會有人說當皇帝太累?但,以他所認識的賈環,這有八成是真心話。
賈環的履曆,事跡,他自是一清二楚!賈環是本朝的詩詞大家,天下矚目。賈環自雍治十三年中探花出仕,自此七年來,仕途全是被動的向前。
在京中為官時,賈環時常請假,或者遲到、早退。他的俸祿基本被罰光。
少頃,費狀元微微回過神。感覺歸感覺。但他不可能因為這一句話就信賈環不會篡位,他已非青澀的政壇菜鳥。緩緩的道:“我如何確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