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去歲陛下出爾反爾,父親遺恨辭官後,陛下對父親的猜忌不滿,已經是溢於言表。
不但命將部逼父親下廬山返還軍中,還特有手詔一封,說起太祖當年對臣子的態度是‘犯吾法者,惟有劍耳!’。但朕不是太祖,更寬仁些,原諒卿這一回的妄奏乞骸之罪,下回不得再行此事。
這字裡行間簡直是抽刀帶血!
可明明是陛下說是惦記著國仇家恨要北伐,令父親統領諸軍,結果臨了出爾反爾釜底抽薪!
“如今陛下既不許父親北伐,又不許父親辭官……”
嶽雲咬牙:賣了人還要人幫自己數錢就是這樣——陛下一邊要靠父親在軍中震懾金人,顯示南宋依舊有抵抗之力(不然金國也沒必要考慮談判,直接滅國南宋統一中原多麼快樂);一邊又要壓製父親,不許北伐不許惹惱金國耽誤他下跪求和。
有時候嶽雲簡直覺得世界太荒謬。
陛下和金國簡直像是一對‘一個願打一個願挨’不可拆分的父子。
他們這些將領卻像那種剃頭挑子一頭熱去勸架的隔壁鄰居……
嶽飛看著眼前激憤的兒子。
他想起了二十五歲的自己。
那時候他還隻是一個開封留守司的統製。
彼時陛下下旨南遷,放棄開封。
他上書力諫上峰,諫陛下,中原尺寸不可棄!今日離開容易,來日要再打回開封城,非犧牲無數將兵不可得!
然而,不但無果,還以‘小臣越職’被處罰。
他無奈隨大軍離開了開封城。那一日,他回望這座北宋都城,心中立下血誓:終有一日,我要回來,宋的子民要回來!
轉眼,十餘年已過。
少年人血最燙,恨最深。
當年的他,與眼前才二十歲的兒子一般激憤,一般不能明白,陛下有武力有腦子,為什麼就是沒有長脊梁骨。
可如今,他實在是失望透頂。
去歲難道是陛下第一次阻止他北伐嗎?
並不是。
就在四年前的紹興四年,彼時朝上宰相還不是秦檜,而是朱勝非朱相公,有他在朝中主張支持,嶽飛得以帶兵北伐,大敗金與偽齊聯軍,一舉收複郢州、襄陽府、隨州等六郡之地!
那是自朝廷南遷以來,第一次收複大片山河。
嶽飛自然想要乘勝追擊,畢竟攻討之謀不宜緩!若可借勢北伐,他或許就能實現少年血誓,回到當年不得已離開的開封故都!
他接連上述請命,接到的卻隻有陛下一道道製止的詔書。
最後甚至怪責他追逃兵的時候,追出了所守舊界,並屢次三番警告他一定要聽從號令,若再有冒進,必要治罪。
但是真正打擊到嶽飛的,並不是陛下對他的警告:他甚至能去理解陛下經過了苗劉兵變,是極為忌憚武將不聽指揮的。
彼時嶽飛還在想:他會事無巨細回稟,請得聖命再去作戰,免陛下憂慮。
於是他再次上書,懇切論及天下民心效順,說起北地淪陷百姓如何殷殷期盼朝廷兵至。
然而,他等來的卻是臨安派去出使金國的使臣魏良臣和王繪。
陛下要求嶽家軍中派人保護使臣一路北上。
在他們口中,嶽飛聽到了陛下的囑托:這回你們到金國去,務必要言辭恭謹。卑辭厚禮朕且不憚,何況你們。至於金國提出來的歲幣、歲貢之事,你們也不用計較,應著就是了。*
那一晚,嶽飛矗立整夜。
想等著天亮。
想等著日光照亮著一切。
然而時辰到了,天光依舊晦暗混沌。
是個陰雨天啊。
倏爾風雨大作,雷電破空。
他心中無數國仇家恨翻湧激烈,在燭火與電光劍光中寫下——
“怒發衝冠,憑欄處、瀟瀟雨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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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此同時。
臨安城。
烏雲卷了上來,天陰沉欲作風雨。
薑離與柔福哪怕坐在四麵透風的亭中,都覺得悶。
“轟隆隆”春雷驟然作響。
而早在春雷炸響之前,雪白的閃電就已經劃破了天空,照亮了案上寫滿人名的紙張。
名字分為黑紅兩色。
不得不說,紹興八年這件事也算一塊試金石,如激濁揚清,令朝上忠奸實可分明——此時還腆著臉支持皇帝去下跪的,實在個個死不足惜。
薑離收起了兩大頁寫滿黑色名字的紙:“這些歸我。我來辦。”
她轉頭望出去,這樣的雨天和閃電,讓薑離心有所感,想起了《滿江紅》與嶽將軍。
“這一次,不會是十年之力,廢於一旦。”
“而是——”
“待從頭,收拾舊山河,朝天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