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盛夏,百官大起居。
為避免朝臣們中暑,垂拱殿內放了不少的冰盆和風輪。
但想到收複故都有望,朝臣們內心實比外頭的驕陽還要熾烈。
李綱是深呼吸幾下平複了心境,才站出來就嶽帥的奏疏向帝姬建言:“當如嶽少保奏,朝廷再次傳檄河北、河東、河南等諸路義軍共討金人。”
是的,如今同僚稱呼嶽飛,便是嶽少保。
還是此番出征北伐前,柔福帝姬取出聖旨(薑離走之前特意親手蓋的璽印,不得不說,少保這個官位給她的安全感比彆的官職都強)——韓世忠封少師,嶽飛封少保。
倒是與韓嶽二人同為‘三大將’,且此前兵力最多、最得皇帝看重的將領張俊,在此次北伐中存在感很弱,隻是奉命守好他原本所在的淮西之地。
朝臣們對帝姬如此安排也不太奇怪:畢竟,張將軍跟油炸前相公走的可挺近。
倒是李綱,出於‘大舉北伐有一份力用一份力’的原則,還特意給帝姬建言過:張俊雖有些遷延不前,排擠同僚等毛病,但之前討伐偽齊的戰事,也是有過戰功的……
反正就是:人不咋行,但還能打仗,要不用用?
柔福默默遞給李老相公一份張俊從前與秦檜的往來書信。
是秦檜承諾他‘罷儘諸將,獨以兵權相歸’的信。*。
這就是張俊這兩年跟秦檜走的近的緣故。
李綱:那彆上了!
如果是豬隊友,還不如沒有隊友——這個教訓,不幸曆經攤上這三位皇帝的李綱體會太深了!
*
而李綱此時想到張俊,也並非突如其來,實在是感慨:同為將領,在品行上真是天差地彆。
在張俊這些年致力於像秦檜‘獨相’一樣,從三大將變成‘獨將’時,嶽少保在做的卻是另一件事情,是一件讓他們真正看到還於舊都曙光的事情!
——李綱忍住心潮澎湃,感慨道:“多年前嶽少保就提出過連結河朔之略。這些年哪怕朝廷不支持,他也一直未曾放棄。”
何為連結河朔?
是八年前不過二十多歲的嶽飛,在分析金宋局勢後向朝廷建言的戰略部署:若要克複中原,不能光依賴於朝廷軍隊,更要與北地(金占區)的義軍和百姓配合作戰。
這是需要花時間心力去搭建的體係。
但一旦成形,將來宋金對決,就會形成對金極為不利的‘號令難行’局麵,而宋這邊則正好相反,所到之處都是有形無形的戰友。
薑離第一次了解嶽將軍提出的這個戰略後,就體會到一種讓人安心的熟悉感——這不就是充分發動人民群眾的力量,是讓金人陷入人民戰爭的汪洋大海嗎!
偉大的頭腦,總是不謀而合!
當然,此時麵對柔福帝姬,李綱才會陳述嶽少保多年苦心。
如果此時金鑾殿上坐著的依舊是完顏構,他聽了這話,隻怕不會覺得嶽
飛有功,隻會覺得將領坐大——金占區的事兒,就交給金爹去管,怎麼由得宋的將領插手。
“這些年來,連結河朔之策頗見效驗,義軍雖為金人不容,但所到之處,宋的百姓無不牽牛挽車,簞食壺漿以饋義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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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加上這些年,宋與金的實力也在此消彼長。
李綱是從那時過來的人,他親眼見到十多年前靖康年間,金名將雲集實力強悍:諸如帥完顏宗翰、宗望、活女……
如今金的名將走了不少,且內鬥正酣,連金國將領自己都要感慨‘國勢曰殆,上下厭兵’。*
故而十年之後,正是攻守易勢——
“合該數年之功,畢於一役!”
李綱行禮:“帝姬。”
而聽李綱鋪墊這麼多,柔福也就明白:義軍辛苦既然不隻數月,而是數年在金占區臥薪嘗膽,封賞當然不同。
於是直接道:“李相公若有建言,但說不妨。”
李綱便提出,北地義軍豪傑,不能隻授軍職(各路宣撫使,比如嶽帥韓帥手裡,是有一定的軍職可授於麾下將領),凡占州郡驅金兵者,可授朝廷官職,功尤甚者當封世襲爵位。
柔福當朝允準:彆說,現在朝廷空出來的官位,還真不少。
該封封!
*
這一日的臨安朝堂,因嶽將軍挺進朱仙鎮,開封在望的捷報而格外喜氣洋洋。
接到這樣的好消息,柔福下朝後當然要第一時間往清景園去告訴薑離。
而對於常常探望皇帝這件事,柔福不但不會低調避嫌,反而每次都非常高調。
散朝的時候還特意強調了下:“如此喜事,怎可不報於陛下知道?”表示這就去探望皇帝,還真情實感道:“陛下這兩日聖躬不安(薑離沉迷研究博戲,這兩日確實有點萎靡),但得知這樣的好消息,一定會龍顏大悅,精神頭好起來的。”
誠實的帝姬如是道。
然而群臣們自動翻譯:哦豁。帝姬又要去氣陛下了。
這誅心(劃掉),儘孝悌之道的頻率真高。
於是有不少欣賞的眼睛目送柔福帝姬離開的身影——其衣上繡龍栩栩如飛。
陸宰就是其中一個。
“帝姬是個體麵人。”自皇帝從海外歸來後,陸宰觀察了幾天帝姬的行止,如是感慨道。
有流程帝姬是真的走!
自皇帝從海外歸來,住在清景園‘養病’後,帝姬是晨昏定省去給皇帝請安,然後不急不躁一道道把聖旨往外捧:比如‘朕躬不愈,令帝姬總錄萬機’;再比如‘中元節將至,帝姬可代朕祭祀太廟’。
甭管這些聖旨是不是出自皇帝本心,但反正帝姬拿到了。
於是從暫掌璽印,絲滑過渡到了臨朝稱製。
並且,自然而然就觸發了宋朝女子臨朝稱製後的關鍵詞——著天子袞服。
於是,在三日前的中元節祭祀宗廟之前,梁紅玉將軍在朝上請旨道:“當年章獻明肅
皇後(劉娥)臨朝稱製,綱紀四方鎮撫中外,祭祀宗廟之時,便著帝王袞服。”
“臣恭請帝姬效仿先賢,以安戰亂之時天下百姓民心!”
此時身為殿前都虞候兼領禦營使,即掌握著這臨安城內外兵力的梁將軍,提出這個‘帝姬著袞服祭祖’的建議,並友善問滿朝同僚誰讚同誰反對,實在是……一種客氣的通知。
是真的很客氣,看,還引經據典的呢!正是給某些滿口禮教舊規的禦史、士大夫們一個台階下。
不過帝姬的態度顯然也很直白:台階給了,識趣的就下去。
再不識趣的,台階沒了,也得被踢下去,那還可能摔個好歹。
於是朝臣們甭管內心如何想,麵上就是統一的:啊對對對。帝姬既然臨朝稱製,就著帝王袞服吧。
滿朝文武:這要是放在三國線,基本就是從劍履上朝入朝不趨,走到賜九錫加殊禮這一步了……再往下,可就該數辭數讓勉為其難接受禪位了。
若不看經典三國線,隻看本朝,帝姬也是很有太祖遺風嘛——
咦?這袞服怎麼就披在我身上了呢?好吧,皇兄既然不良於行,那我隻有勉為其難著帝服去祭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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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說,中元節柔福頭一回穿上袞服後,自然特意跑去清景園,展示給薑離看。
薑離點頭:好看!
中元節啊,真是值得懷念的節日。
讓她想起之前在明朝時,那一次中元節大點兵來了。
於是,中元節當日群臣們就聽聞:考慮到陛下養病中不能出門去祭拜列祖列宗,帝姬就給陛下送了許多祭祀貢品紙錢等物,好讓陛下在清景園內遙祭。
朝臣們一起讚美帝姬的孝心德行。
而薑離這邊,直接把柔福送來的各色紙錢……燒給了明那邊的故人們。
雖然是跨時間線,但也算是心到神知了。
*
中元節當日,看著柔福帝姬親手給太祖燒栩栩如生的紙人貢品時,李綱等朝臣甚至忍不住想:要是把皇帝本人燒下去,太祖應該也挺高興的……
其實柔福也在想:那要不是我姐,把完顏構燒下去給太祖添添喜氣就好了。
不過……身著袞服跪拜宗廟的柔福,很快想到遙遠的五國城:那裡,還有一位皇帝哥哥伸長脖子等著回來呢。
她俯首行完最後一禮:總有一日,她會把那位皇帝哥哥,分批分次燒給列祖列宗,燒給天下萬民。
想到這兒,大孝女帝姬又真情實感為了已經死掉的宋徽宗哭了起來。
父皇,您怎麼就死的這麼早,不給女兒儘孝的機會呢。
沒關係,女兒定會事死如事生,將您棺槨請回來後,與兄長一視同仁地‘厚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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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之,正如此時映在陸宰眼中的龍樣繡紋——自中元節袞服祭祖之後,柔福帝姬就若無其事換上了皇帝常服上朝。
大部分朝臣也跟著帝姬一樣若無其事。
站出來反對的朝臣當然也有,不過很快得到了‘提前退休’的優厚待遇,羨煞旁人。
至於帝姬什麼時候走出最後一步……
眼明心亮的朝臣都有差不多的猜測:大概是要在開封城,而不是在這臨安城中吧。
尤其是今日,帝姬又下了封賞北地各路義軍授官授爵的旨意,跟向金國承諾北人北歸的當今皇帝形成了更加鮮明的對比——
北地官心民心若何,再不必問。
故而所有站在帝姬這邊的朝臣,都很欣慰:帝姬走的真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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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穩穩的帝姬,此時正在進行每日最快樂的減壓活動——
清景園外戍守的侍衛也好,在園內負責灑掃庭院、侍弄花草的宦官宮人也好,都見怪不怪聽著裡麵皇帝對帝姬的發火。
伴隨著各種砸東西出氣的聲音,乒乓響成一片。
好在……宮人們心道:也不用他們去額外收拾碎片,隻需要將物件擺回原處即可:帝姬把陛下寢宮裡的物件都換成了金屬的,砸起來雖然響,但並不禍害東西。
唉,陛下現在也隻能砸砸東西出氣了。
而屋內——
“姐姐的準頭真好!”
柔福把手裡的杯子往牆上畫的圈裡擲去,見杯子落在圈外,就取了一枚籌碼放到薑離那一堆去。
薑離特意澄清:這準頭好跟完顏構無關,是她自帶技能,當年她剛到大明,拿個銅杵從背後砸王振,也是一砸一個準。
柔福在輸掉所有籌碼的過程中,跟薑離講完了今天的朝堂事。
聽到朱仙鎮,薑離就忍不住開開心心給自己倒了一杯酒。
算算日程,哪怕是負重前行,雲崽現在也該到朱仙鎮與嶽將軍會合了——
薑離不免想起,史冊之上於少保曾在京城保衛戰善用火器,抵禦外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