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藏原之上的貴族來說,學習漢文乃是對他們來說最為基本的一項課程,因為他們需要從中原的文化中汲取到讓族群壯大的經驗。
所以就算沒有那個貼心的翻譯,芒鬆芒讚也完全能夠看得明白那上麵到底寫了一些什麼東西。
這是一封……檄文!
是大唐銘刻在巨石之上的討賊檄文!
若這隻是一封隨意送來的戰書也就算了,偏偏這還是一“封”被他親自搬運到麵前來的石刻。
這封檄文說來也並不算太長,在很短的時間內就已足夠芒鬆芒讚將其看出個究竟,也讓他當即氣血上湧地驚呼出聲:“將它砸了,把它給我砸了!”
但這話說得恐怕已經有些晚了。
在巨石被確認了安全性搬運進關內的時候,自有好事的士卒搶先於芒鬆芒讚一步就已開始看起了那石頭上的文字,也將這其中的話全給看了個清楚。
那先前還為噶爾家族有些惋惜的將軍就在看清那石上文字的刹那,驚得直接往後退了一步。
隻見那篇檄文的開頭,便是洋洋灑灑的數句駁斥吐蕃讚普出身之言。
說悉勃野家族彼時位居十二小邦之一雅隆部落內,乃是“妄尊天神六主,地實寒微”,根本不是有一個半神半人的祖先。
從天赤七王到上丁二王時期,所謂的斬斷了夜晚歸於神靈王庭的道路說法,從天葬改為火葬,也不過是因為彼時的部落子民已經逐漸發現了他們生老病死的秘密。
隨後僥幸因氣溫和暖,農耕有作,才能逐漸吞並周圍的其他小邦,成為這一帶的主宰者。
可先有象雄接鄰有贈,吐蕃便出兵奪取了象雄之地,後有吐穀渾與之交好,便出兵圖謀,實可謂是欲壑難填,虺蜴為心。
大唐不以吐蕃陳兵鬆州挑釁為叛逆,將文成公主下嫁,卻非但未能令兩國和
睦互通,反令吐蕃覬覦之心不減。
到了芒鬆芒讚在位,則自明麵上為權臣把控朝綱,實則令對方為己先驅攻伐鄰國,圖謀隴右。
一旦戰不能勝,則以鏟除奸邪之名變更風雲。
難怪吐蕃今日外無重臣可托,內無宗親結盟。隻有讚普親征,據守險關而已。
也正因為如此,大唐必欲討伐吐蕃,令其間百姓不再以奴隸自居,可為一州之子民。
值此要務當頭,大唐公主未敢懈怠。統禦兵馬、調度糧草,揮兵而來,霎時間“鐵騎成群,玉軸相接”“班聲動而北風起,劍氣衝而南鬥平”。①
有此景象,何敵不摧,何功不克!
七年前積石大捷,吐蕃大相祿東讚死於烏海。
七年後大非嶺葬軍,又於烏海有神靈相助於雷霆,儘克吐蕃大軍十萬。
一時之間,草場千裡之地,儘歸於大唐王土。
吐蕃國中仁人誌士合該看清到底誰人才是天命所歸,若是如今轉投大唐還為時不晚。
今日不是唐軍懼怕於吐蕃險關不敢逾越,而是大唐公主憐憫忠臣良將為讚普所害,非但不能得到應得的聲名,反而被以血肉填充要塞,不忍以鐵蹄從其族人頭顱之上踏過,故而先行退兵,將東部草甸之上的牧民安撫收容,教習文化與耕作放牧之法。
往後再戰,於時未晚。仁心德性,方有始終。
唐軍好像確實不是認輸退去,那最後一句話中的辛辣諷刺簡直撲麵而來。
“狡兔未死,走狗已烹,吐蕃鼓舞軍心之法,大唐愧有不如,且看三年春秋之後,域中為誰家天下!”
……
“你們還愣著乾什麼?還不動手。”
芒鬆芒讚一邊說著讓人將其砸了,一邊卻已自己看到了那最後一句,隻覺胸中的那一口鬱氣已經攀升到了頂峰,急需一個將其發泄出來的途徑。
他是完全沒有想到,唐軍的檄文之中,竟會將祿東讚父子把持朝綱、威懾王權完全顛倒黑白來寫,說成是他們在吐蕃讚普的授意之下,要進行對外侵略。
悉勃野家族自稱天神後裔,向來已習慣了在人前打造形象,故而順理成章地將這個任務交給了臣子。
臣子若是辦不到這件事,他就可以用對方通敵叛國為名將其鏟除。
也正是今日噶爾家族所遭到的清算。
芒鬆芒讚自己身處局中,自然知道這等春秋筆法到底用得有多精彩,又與事實到底有多大的差距。
所謂的內無宗親,完全是因為他祖父鬆讚乾布的父親是遭到反叛者的毒殺,讓祖父被迫在十三歲擔負重責,根本不可能有多少兄弟,他的父親早夭,同樣沒給他留下什麼幫扶的兄弟,而他如今也才隻有二十二歲而已。
所謂的外無重臣,也不過是因為祿東讚大權獨攬,根本沒給其他人以表現的機會罷了。
但其他人不知道啊。
芒鬆芒讚下意識地朝著周圍看去,甚至覺得有些人朝著他看來的目光裡都多出了幾分微妙的意思。
他們恐怕看到的,隻是那番寫出酣暢淋漓之感的批駁,是唐軍摻雜在其中確實沒有作假的戰績,還有……還有那出投敵可享富貴的號召!
他一點都不信,那位大唐的安定公主真是因為不忍心讓鐵蹄踏過噶爾家族的屍骨,這才做出了後退一步的舉動。
這僅僅是因為,她在等著用一種更加名正言順,也消耗更小的方式入主此地。
而三年,正是這封檄文的截止時間。
其心可誅啊!
無論是這其中對於悉勃野家族過往的熟知,還是對吐蕃內部局勢的明了,都讓它變成了一把紮人胸膛的尖刀。
芒鬆芒讚更後悔的是,他到底為何要報以這等謹慎小心的態度,才讓奴隸去運送這些石頭,以至於這封檄文不是先被什麼人在城關之外看到,而是直接曝光在了大庭廣眾之下,成為了吐蕃王室一個對外公開的笑料。
他再如何喊著要讓人將其搗毀,也已無法改變一個事實。
這塊巨石上的文字已經變成了起碼有數十人看到的東西。
不,很可能還有更多。
因為在場的人裡有並不認識大唐文字卻熟悉藏文的,能以另外一種方式看明白這上頭寫的東西。
雖然在表達上不如漢字精煉,也不如它讀來蕩氣回腸,但文字這種東西,隻要能用來表情達意,原本就是成功了。
不斷響起的鐵錘鐵鏟之聲,讓巨石上的文字一點點剝落下去,逐漸變成了一片被鑿平到模糊的痕跡。
可芒鬆芒讚很清楚,這些字樣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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