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曆四十七年三月。
界藩、薩爾滸幸存的杜鬆殘部,如喪家之犬,倉皇向南逃命。
這些百戰精銳剛從鬼門關撿回條命,目睹建州女真恐怖戰力,早已膽戰心驚。現在區區數騎後金哨馬出現,便將他們嚇得丟鎧棄甲,驚慌逃走。
潰兵沿途劫掠百姓,一路逃到撫順關。
這部人馬從延綏、寧夏、甘肅、固原抽調,作為客兵,沒人願在天寒地凍的遼東久待,所以就失去了落草為寇的可能。
當然,更主要的是白甲兵還在他們屁股後麵咬著不放,眼下在遼東地麵上,當土匪也要問建奴答不答應。
三月五日,零星潰兵進入撫順關,杜鬆敗亡的消息很快在關中傳開,兩日後,消息傳到沈陽,城中大亂。
潛伏沈陽的建奴細作乘亂活動起來,在這些漢奸的努力下,薩爾滸慘敗被傳成各種版本,一個比一個誇張。
有的說四路大軍四十七萬全滅,後金俘獲的糧草輜重堆積成山,運送牛馬騾車的隊伍連綿二十裡,俘獲軍中美姬三百名,皆是絕色女子,是楊經略送給杜總兵的,金國大貝勒代善率二十萬大軍南下,攻克撫順關,明日便到沈陽。
還有的說朝鮮兵被韃子活埋,都元帥薑弘立被閹,去赫圖阿拉做了太監,朝鮮投靠後金,派大船運送韃子兵,下月十五登陸山東。
當然流傳最多的說法是,殺這麼多人,是因為“七大恨”,奴酋是有冤情的,要借道沈陽進京麵見聖上,就像前幾次進京一樣,親自跪在老皇帝麵前陳述冤情,求皇上赦免,隻要沈陽開門放行,大金兵便不會濫殺一人,否則,玉石俱焚,雞犬不留。
沈陽城中,那些已經女真化的漢人並不慌張,四處散布謠言,唯恐天下不亂。
遼鎮通敵的傳言傳的沸沸揚揚,有人將私通奴賊,坑害客兵的罪名扯到楊經略身上。
當年李成梁在世時,為拉攏努爾哈赤,平衡各派勢力,讓李如柏娶了奴酋女兒為妾。
三路大軍儘沒,唯獨李如柏全身而退,平安撤回到沈陽,關於他的傳言就多起來。
“奴酋女婿做鎮守,不知遼東落誰手!”
從去年開始,全國各地客兵陸續湧入沈陽,南兵北兵相處,矛盾不斷激化。
沈陽雖是李家地盤,然而李如柏影響力不及他父親,本是紈絝子弟,這次率領遼兵不戰而逃,聲望一落千丈,自然不能掌握沈陽輿情。
逃回沈陽後,李如柏便閉門謝客,連幾位總督、巡撫也不見。按照原本曆史位麵,過不了多久,這位李家紈絝子弟,會在滿朝輿論壓力下,和後來的崇禎皇帝一樣,上吊而死,以證遼鎮清白。
當然,此時在沈陽城中,傷心焦慮想要上吊的人遠不止李如柏一個。
遼東巡撫府邸客廳,堂上坐著幾位須發皆白的文官,都是長籲短歎。
兵部右侍郎兼遼東經略楊鎬、薊遼總督汪可受、遼東巡撫周永春、巡按禦史陳玉庭,四位遼東大佬將一封塘報拿在手中翻來覆去查看,各人臉上都露出痛苦驚愕的表情。
胡須花白的經略楊鎬神色倦怠,沒有了往日的儒雅隨和。
這個萬曆八年的進士,一路順風順水,曆任知縣、禦史、山東遼海道。
打過蒙古,打過倭寇,萬曆三十八年升任遼東巡撫,成為地方諸侯,達到仕途最巔峰。
沒想到臨近花甲之年,卻要遭受這樣的折辱。
想起言官彈劾的奏書,他一雙枯樹老手便開始顫抖。
薊遼總督汪可受沉默不語,隻是撥弄著茶杯中的碧螺春,呆呆望著地麵。
在他對麵坐著遼東巡撫周永春,若有所思,將塘報放在茶幾上,自言自語,不知在說些什麼。
撫順陷落前,他便被皇帝派來遼東,負責讚理軍務,訓練兵馬,今年四路大軍進剿奴賊,大軍後方的糧餉和兵馬的轉送皆是由此人負責。
在原本曆史位麵上,儘管四路大軍皆是糧草不足,朝廷還是認為周永春後勤工作做的頗為出色,“調撥及時,確保無慮”,楊鎬下獄後,此人不但沒受製裁,還被升了官,成為經略副元帥,可見此人後台之硬,關係之強大。
薩爾滸之戰後不久,周永春丁憂回家,後經曆徐鴻儒白蓮教大亂,一直活到崇禎十二年才病死。
劉招孫的穿越,讓這幾位大人的命運軌跡發生了偏離,這位“後勤工作做的頗為出色”的巡撫大人,估計也不會像從前那樣善終了。
巡按禦史陳玉庭將塘報撿起,絲毫不顧幾位大人神色,大聲念道:
“撫順哨官陳新稟告,三月四日,關前有潰散明軍逼近,稱杜總兵麾下兵馬,約有千人,皆丟盔棄甲,陣列不整,又有一部馬兵,言稱馬總兵兵馬,人數千人,在關前喧鬨鼓動,求守城兵士開門入關,末將不敢應答,恐為奴賊細作······”
“夠了,潤豐,彆念了!三日前的塘報,現在才傳回來!這陳新也是該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