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綎從江西老家帶來的七百家丁,此時還能戰的,堪堪隻剩三百多人,戰損超過一半。
一仗損失一半家丁,對這個時代的軍頭來說,完全可以去跳河了。
家丁遠不同於普通士卒。
普通士卒隻需從軍戶或從流民中招募,隨便發些棍棒,糧餉基本不給,訓練基本沒有,隻要不餓死就行——其實餓死了也沒關係,反正大明從不缺流民,從太祖時代起就不缺。
多說一句,成化年間荊襄流民起義,規模百萬之巨,若不是當時大明國運尚存,估計李闖進京的故事就可以提前百年發生了。
相比之下,豢養家丁就費事很多,各位老爺不僅要給家丁發兵餉,而且還不能太少,兵器鎧甲要給,訓練也不能落下。
上了戰場,家丁是衝在前頭給總兵老爺們擋槍子兒的人,對老爺們來說,家丁就是他們的命根子,是最可愛的人。
李成梁當年能縱橫遼東,靠的就是他手上三千多精銳家丁。
劉總兵選擇不動如山,選擇和中軍大帳共存亡,眾家丁義子就必須侵略如火,去和奴賊見真章。
不是因為所有人都像劉招孫劉天星喬一琦他們這樣視死如歸。
大家都不是傻子,總兵大人要是在此地戰死,他們這些客兵沒了上官庇佑,各人手中還拿著有銀子,在遼鎮地麵上,那就是案板上的魚肉,再凶悍也得被人家吃的骨頭渣都不剩。
當然,投降建奴去當包衣的想法,也不是沒人想過。
隻是,要說服這些來自南方鄉野,宗族思想極為濃厚的丘八,讓他們去剃個豬尾巴辮,然後餘生都說著鬼都聽不懂的夷語,這簡直比直接砍他們腦袋都要難受。
沒了頭發就認不到祖宗就會淪為孤魂野鬼下十八地獄。
“包衣尼堪可以活,是因為他們祖輩都在這裡活。你們不一樣!今日之戰,無論是奴賊敗還是咱們敗,遼東的包衣阿哈都會繼續拖著豬尾巴辮!繼續苟活著!這是天道,是大勢,不能阻擋!”
明軍陣前,劉招孫打馬走過三百三十名家丁身邊,用儘全身力氣怒吼:
“薩爾滸之戰,四路大軍,三路潰敗,隻有我們南兵將士還像個人一樣活著!”
“朝廷棄我,遼鎮欺我,連朝鮮也要害我!我們,為何而戰?!”
一眾家丁都屏住呼吸,聽著劉把總訓話,各人臉上露出驚愕之色。
這些大老粗們雖沒讀過什麼聖賢書,然而幾千年儒家文化熏陶,君君臣臣之類的道理,大家都是明白的。
劉把總這幾句話,句句聽來都是大逆不道,不過,在這些丘八們聽來,他·娘的還真不錯!
康應乾喬一琦站在家丁前麵,瞅著劉招孫蠱惑人心,都是一言不發。
兩位大人的家丁被編入陣列,要和建奴殊死一搏。
兩人都換上了鎖子甲,手裡各自拿著兵刃。
明代文官雖然有這樣那樣的缺點,不過大多數人,在氣節上還是不差的。
“回沈陽,是一死!擊退建奴,才能活!奴賊不會入關,你們的子孫便不會剃頭,不會變成眼前這些包衣阿哈!擊退建奴,天下之人,才不敢小瞧我南兵!”
“為子孫而戰!為我南兵而戰!”
家丁頭子裴大虎跟著振臂高呼,雖然他不懂小十三在喊什麼,不過也知道這是鼓舞士氣的時候。
三百多家丁振臂高呼:
“為子孫而戰!為我南兵而戰!”
“殺建奴!”
劉招孫手持騎槍,率先衝下山崗。
眾家丁策馬揚鞭,緊隨把總馬身後,三百鐵騎如滾滾洪流,朝山下奴賊衝去。
康應乾喬一琦相互看了眼,都露出詫異之色,不過兩人都感覺心中升起激昂雄壯之情。
喬一琦拔出順刀,刀背拍打馬腹,揚天狂笑:
“男兒何不帶吳鉤,收取關山五十州,大丈夫當如是!殺建奴!”
夕陽籠罩著大地,血水如溝壑流過皚皚白雪,金應河背靠在一顆高大的柳樹下,聲嘶力竭的朝北方喊叫。
在這位朝鮮將領四周,丟著三張大弓,其中一張弓弦已經繃斷,黑黢黢的弓身像一條冬眠的蛇。
距離柳樹五六步外,有一條兩尺多深壕溝,從沙尖子山崗延伸向渾江江岸。
壕溝邊緣密密麻麻插滿了箭簇,不時還有輕箭從天而降,插在屍體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