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遼東屬於苦寒之地,稻米一年一熟,早年太祖、成祖派大軍經略遼東,鼎盛時期,遼東有大軍四十萬,軍士屯守結合,自給自足,遼東也能安定井然,後來隨著遼軍衰落,就如今日之衛所,遼東屯田也漸漸廢弛,生產糧食不能供養遼東大軍,此外,太祖製定的納糧開中(1)之策,永樂年間,朝廷給商人一份鹽引,便可讓商人向邊境運送糧食二鬥五升,利潤頗大,因此很多商人都趕往遼東,他們不僅運送糧食,而且自己花錢招募流民,開墾土地,出錢建造墩台,如此以來,國家安寧,商人富足,可謂雙贏,”
萬曆再次打斷劉招孫,皇上此時已經可以基本判定,眼前武人應當不會受人指使,如此諳熟遼東事務,非常人能及,這樣的人必定不會被人當槍使,萬曆皇帝聲音柔和,緩緩道。
“難得劉卿,小小年紀,在遼東殺賊報國,還知道這些,這些國朝典章,朝廷規製,便是些文官怕也未必能厘清緣故,比如翰林院那些的·····,”
萬曆感覺待會兒過來的那個新科進士,恐怕也不是劉招孫對手,不覺又有些沮喪,揮手道:
“罷了,這納糧開中,熊大人和方首輔,都是知道的,你就不必贅言了,說重點,”
劉招孫連連點頭,其實他知道的也隻是皮毛而已,若再說下去,就要露餡了,便長話短說道:
“後來朝中一些奸邪之人,見鹽引利潤巨大,就以職權之便占據,而普通商人卻得不到鹽引,往往需要運糧後很久才能得到,時間久了,大家就不願再運送糧食到邊境,這項政策就荒廢了,”
劉招孫這話說的很含蓄,其實真實曆史中,為了一己之私眼前利益,占據鹽引,破壞納糧開中政策的,主要還不是貪官汙吏,更多的則是高層統治者,連有仁君之名的明孝宗都曾多次賜給皇親國戚鹽引,其他皇帝可想而知。
熊廷弼身子微微前傾,仔細聽皇上和劉招孫談話,努力不讓自己錯過一個字。
他當日在開原,與劉招孫一番長談,草草聊了些平遼之策,那時候隻覺得此子有些治邊之才,是真正在遼東做事情的人,今日觀之,這劉招孫遠比自己想象的要複雜得多,他喝了口茶,抬頭望向劉招孫背影,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
“納糧開中之策廢弛後,弘治年間,戶部尚書葉淇提出“開中折色”(2),沿用至今,臣以為卻是本末倒置,忘記了開中的初衷乃是為了供應邊軍糧食,而非增加國庫收入·····”
“劉卿,扯遠了,繼續說遼東!”
劉招孫連忙點頭,朝廷很多人都指望著這“開中折色”鹽引撈錢,這政策實行已有百年,形成了一個巨大的利益群體,不是自己一兩句話就能駁倒的,於是他趕緊打住,繼續回到整體。
“皇上,剛才臣所言三者——屯田廢弛、遼東不便耕種、納糧開中——隻會導致一個結果。”
“那便是,遼東米價持續上漲,”劉招孫望了望周圍各人,補充說道:
“當然,九邊各地都是一樣,隻是糧價上漲程度不同而已,”
萬曆微微點頭,示意劉招孫繼續說下去。
“加之每年百萬兩遼餉湧入遼東,奴酋叛亂,遼東糧價更是暴漲,目下在沈陽,一石米可賣五兩,比京師貴出兩倍不止,”
熊廷弼朝劉招孫看了一眼,起身對皇上行禮,補充道:
“皇上,老臣以性命擔保,劉招孫所言遼鎮之事,皆為事實。”
萬曆打發熊廷弼坐下,扯了扯皮弁服上的玉帶,有些心煩意亂。
自從他記事以來,九邊軍費每年都在漲,從嘉靖初年的兩百多萬兩,一路暴漲到去年的九百八十多萬兩。
就在劉招孫入京前不久,還不到五月份,九邊的總兵巡撫們又開始哭窮,向皇帝要錢!說今年的糧餉不足·····
朱翊鈞沒有接受過現代經濟學常識教育,也沒有通貨膨脹商品流通之類的經濟學常識。
這些年他眼睜睜看著銀子好不容收上來,立即被人分走,既然解決不了缺錢的問題,那就解決掉向他要錢的人吧。
萬曆招來宮女,讓宮女把碳爐移遠一些,才對眾人冷冷道:
“遼鎮糧價年年暴漲,除了宣武將軍剛才說的這些,和李如柏這群人也脫不了乾係,朕都是知道的,你繼續說,”
“皇上,遼鎮糧價大約一兩銀子一石,納銀開中後賣到五兩一石。士兵領到軍餉,本來花銷之外,還能給家裡留點錢,現在連花銷也不夠了。所以士兵滿腹怨言,一旦軍餉沒按時發放,就會出現“鬨餉”。軍隊戰力不足,朝廷必然增加募軍,國庫空虛,隻得加收遼餉,遼東不平則遼餉不止,遼餉不止則天下百姓越加窮苦,到了極點,窮則思變,中原、陝地多災荒,一旦遇有災變,必將饑民遍布,心生異心,到時流民遍布,則賦稅難收,而遼餉又至,百姓活不下去就隻有揭竿而起·····”
萬曆低頭不語,萬曆幼時便是學霸一枚,張居正選派翰林院大儒對他悉心培養,萬曆在大明諸帝中,屬於智力拔群的幾個。
“好了,朕知道了,劉卿在遼東一月多,便看得如此通透,果然不凡,你說了這麼多,也累了,下去歇息吧。”
萬曆隱約想起來,前幾日陝西米脂發來的奏疏上確實有關於民變的報告。
“皇上,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眼下遼事糜爛,遼東一旦被建奴攻陷,大明內地民變,也是可以預期的,”
萬曆有些不安,因為劉招孫所言,皆為事實,他也知道,有明一朝,流民問題可以說是附骨之疽,一直未能去除。
彆說是現在,就是成化年間便有荊襄百萬流民作亂,幸得憲宗皇帝英明神武···
“那,這些又與福王有什麼關聯?”
“臣聞當年福王之國(去河南封地),臨行前,皇上頒布詔書,賜給福王莊田四萬頃,後官員力爭,常洵亦奏辭,才隻封了兩萬頃。”
萬曆點頭不語,也不反駁。
若不是方從哲等人在場,他就要指著劉招孫鼻子罵:
這天下原本都該是福王的,幾萬頃田地又算什麼!
“臣聞,福王封地本在洛陽,由於田莊太大,河南之地不足,於是取山東、湖廣田地彌補。”
“此外,臣聽聞,福王還私自占了張太嶽所家產,占據江都至太平沿江荻洲雜稅,占據四川鹽井榷茶銀,還有······”
萬曆揮手打斷,怒道:
“夠了,朕不過賞賜朱常洵些許薄產,讓他過個安穩日子,朕之家事,不需爾等置喙!”
劉招孫卻是不依不饒,繼續道:
“皇上待藩王如此,亙古未聞,這幾年,河南旱災水蝗不斷,百姓易子而食,民意洶洶,卻未見福王給豫省百姓發一糧,發一錢,臣冒死進言,若長此以往,福王恐富貴不保····”
萬曆搖頭不語,他早料到劉招孫最後會扯到這裡,這些年他費儘心機想讓朱常洵為太子,失敗後,福王就藩河南,為了進行彌補,萬曆才賞賜給他這麼多財貨。
這些年萬曆身體每況愈下,有時候也開始擔心,自己走後,這位自私昏聵的福王,到底還會有多少福氣。
“因此微臣以為,皇上如此過度寵溺,乃是戕害福王,相比之下,皇上待太子遠勝於福王,因此,才有剛才那句話,臣與太子福王,年齡相差不遠,願以死·····”
萬曆此時已經精疲力儘,心中暗罵,盧受那個殺才怎麼還不到。
他感覺有些招架不住,擺擺手道:
“彆說這些廢話,福王吉人自有天相,將來會很好的,不需你來表忠心!你的平遼之策,熊廷弼給我說過,勉強也可入眼,說,你這次來京師,想要什麼?”
劉招孫見皇上終於上道,也不再廢話,一臉笑容道:
“開原兵凶戰危,糧草隻能支撐到六月,臣需要錢糧,方可繼續在遼東抗擊建奴,為國殺賊!”
周圍頓時安靜下來,過了一會兒,萬曆慘笑道:
“哈哈,果然,也是個來要錢的!”
劉招孫知道不能給萬曆任何喘息之機,繼續道:
“皇上,臣這次來,不止是索要兵餉,還想向戶部、禮部調撥些人手,臣現在一個人乾七八人的事情,有時候還要親自去審案,每日身心疲憊,臣擔心,以後再見不到皇上了。”
劉招孫所言,當然也都是事實,因為萬曆皇帝明年就要掛了,不過今日被劉總兵一番嘮叨,可能會提前結束他漫長的皇帝生涯。
“翰林院、國子監,讀聖賢書的廢物有很多!隻要你能守住開原,彆讓遼鎮再問朕要銀子就好,還有呢?”
熊廷弼方從哲兩人長大嘴巴,望向這位年輕的劉總兵。能這樣從皇上手裡要錢的人,他們都是第一次見。
“臣隻要進士出身的文官,此外,臣以為遼餉不可再征,或當少征,假以時日,九邊軍費亦可減半,”
“減半?那不是要省五百兩銀子?”
萬曆皇帝眼睛發光。
萬曆不是煤山戰神崇禎大帝那樣的幼稚皇帝,劉招孫能擊敗建奴,能在開原屯兵駐守,剛才一番分析又是條理清晰,再加上他之前提出的平遼之策,萬曆覺得用此人平遼,或許真有幾分勝算,至少要比遼鎮那群隻知道要錢從不會打仗的軍頭要強一些。
“你要多少軍餉?”
方從哲伸長脖子,屁股完全離開了座下的梨木圈椅。
劉招孫向萬曆搬起手指,開始細細給萬曆算賬。
“皇上,臣反複思忖,計算得知,上次戰兵人頭賞需三萬兩,此次開原之戰,戰兵鎧甲兵器消耗過多,亟需補充更換,大致需要兩萬兩,此外大軍糧草存儲補給需五萬兩,戰馬戰車購買需三萬兩,靖安堡被建奴焚毀,修葺需要·····”
“一共多少?!”
劉招孫伸出兩根手指。
“非二十萬兩不可,”
“二萬!朕最多給你三萬兩!”
“十五萬兩亦可,”
“五萬,最多五萬!朕內帑已經花完了,不信你可以問盧受!”
“十五萬兩已是最少,臣泣血,代開原軍民感謝陛下!”
劉招孫跪倒在地,以頭搶地,咚咚撞向大理石地麵,石塊斷裂,滲出斑斑血跡。
熊廷弼怒道:“劉招孫,你這是作甚?要逼迫皇上麼?七八萬兩就足夠了!”
“朕隻能給你六萬兩!”
“成交!”
這時外麵傳來盧受聲音:
“皇上,人帶來了,”
萬曆怒道:
“你這殺才!要這麼久!”
盧受望著劉招孫頭上的血跡,又看看被撞碎的大理石地麵,連忙跪倒,吞吞吐吐道:
“臣該死,會館、客棧都尋遍了沒找到,後來尋到甕城軍營,才找到,”
皮膚黝黑的新科進士跪倒在地,向禦座之上的萬曆跪拜行禮。
“學生袁崇煥,叩見吾皇,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萬曆雖在殿試上見過袁崇煥,嚴格說來也算有師生之誼。
不過萬曆從不會把這些腐儒當做自己學生,他們不配。
他揮手讓袁崇煥起來,開門見山道:
“袁卿,今日召你前來,是要與卿暢談遼事,今日你可知無不言言無不儘,咳咳,先說說,你對遼餉是如何看待?”
袁崇煥平身站起,再次朝皇上拱了拱手,用眼角餘光瞟著站在自己身邊的劉招孫。
他覺得這武將有些麵熟,又見此人頭破血流還是一臉堅毅之色,心想必定是個遼鎮來的將官,此人必然和這遼餉有關。
袁崇煥激動不已,手指忍不住顫抖,他知道,機會來了。
太祖定製,新科進士需“於諸司觀政,使其諳練政體,然後才能上任”,以袁崇煥條件,頂多就隻能做個偏遠知縣,而且還有排隊等很久。曆史上袁崇煥也是出任福建邵武知縣,直到遇上貴人侯恂才進入天啟皇帝視野·····
說到底,他現在隻是個三甲進士,文章策論排到了三甲第四十,可以說是進士中的末流。萬萬沒想到,自己還未出京,便得皇上召見,莫非自己那篇平遼策入了皇上法眼?
他知道,有些話,皇上不便說,需清流挺身而出,仗義直言,若能把握住機會,將來才可簡在帝心。
稍稍整頓措辭,袁崇煥抬頭狠狠瞪那遼鎮將官一眼,操著口濃重的嶺南土音對萬曆道:
“皇上千古之堯舜,平遼不難,若皇上假臣便宜—(全權由我負責),計半年東夷可平,全遼可複,臣以為,遼餉不可加派,亦不可再征!有敢再言征遼餉者,斬!”
萬曆心裡冷冷笑道:
“也是個廢物,”
皇上等袁崇煥說罷,不再理會此人,抬頭笑著望向劉招孫。
“劉卿,給你六萬內帑,你多久可以平遼?”
劉招孫緩緩站起來,沉思片刻,鄭重其事道:
“吾皇聖明,臣以身家性命擔保,五年可掃滅建奴,十年推行教化,共計十年平遼,”
萬曆點點頭,這個時限,在他看來,還算靠譜一些,他於是招手讓盧受上前,準備發放內帑。
“陛下,除了銀子,臣還需帶走圓嘟嘟,請皇上恩準!”
(1)納糧開中:宋代便有,朱元璋進行了改良,簡單來說就是政府根據邊鎮需要軍糧數目在民間招標,中標的商人往邊境軍鎮運糧,糧食運到以後政府給商人頒發鹽引,然後商人憑鹽引領取食鹽,再到指定地區販賣以獲利,這樣政策在明中期後遭到破壞。
(2)開中折色:弘治五年,葉淇提出納銀領取鹽引的辦法,被孝宗皇帝批準,這就是“開中折色”。商人不再需要往邊境運糧,隻需要繳納銀兩,就可以做食鹽生意了。此法違背了開中製的初衷:納糧開中解決的是軍糧問題,納銀開中解決的是國庫收入問題,遂後引發一係列惡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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