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應乾不認識宋應星,他見劉招孫如此上心,便對此人頗為好奇。
京師這麼多達官顯貴不去結交,偏偏要找一個無名之輩,而且為了尋找此人,不惜動用東廠番子,萬一皇帝追究下來又有一場口水仗要打,也不知這劉總兵腦袋是不是給乾清宮的大理石磕壞了。
“人若誌趣不遠,心不在焉,雖學不成。”
劉招孫悠悠念了句橫渠先生的名言,留下一臉茫然的康應乾,揚長而去。
次日一大早,甕城戰兵還在跑操,北鎮撫司小旗官沈煉便跑來說,在西南城隍廟找到了宋應星。
劉招孫大喜,連忙帶上金虞姬和康應乾兩人,跟著沈煉趕了過去。
趕到南城城隍廟,遠遠望見一個身材清臒的讀書人正在進香,沈煉指著那人對劉招孫說,這便是宋應星,江西來的舉人,已經三次會試落第了。
宋應星望著城隍殿正中供奉的開國大將徐達神像,眼前升起嫋嫋香火,眼熏得他眼睛有些紅暈。
這時,一個衣衫襤褸的老翁一瘸一拐,走到宋應星麵前,伸出個破碗,宋應星長長歎了口氣,從身上摸了一會兒,終於摸出五枚銅錢,猶豫片刻,還是放進了碗裡。
他望向老翁,語氣親和道:
“老人家,城外閹人作亂,買些吃食,回家去吧。”
說罷,轉身便出了城隍殿。
跨過門檻,身後傳來老翁飄渺聲音:
“公子心善,目下坎坷曲折,然隻是過眼煙雲,障眼法而已,金鱗豈是池中物,一遇風雲便化龍,公子前途,不可限量也……”
宋應星聽了無言,眼圈有些紅潤,晨風輕輕拂過他略顯斑白的雙鬢,三十歲不到的臉上寫儘滄桑,晨曦映照下臉色越發顯得灰白。
遠遠望去,宋應星像是個從城隍廟壁畫上走下來的小鬼,孤苦伶仃,於風中獨立。
他舉起一隻手來,屈指計數著想。
萬曆三十八年開始,一、二、三回,今年竟是第三回,竟沒有一個考官懂得他的文章。
即便翰林院翰林們不能識才,連皇上也讀不懂自己胸中韜略嗎?
他這次寫的平遼之策,主張重開海運,由江浙吳淞運糧至遼海,不必走運河,策論還列舉了海運較之漕運十二點優勢,如減少官吏層層克扣,無需擔心運河封堵,海運速也更快等…
然而,還是沒人能慧眼識珠。
這是他和兄長第三次進京會試,三次便是三個三年,九年苦讀,三次落榜。
宋家隻是寒門,為給兩位舉人籌集川資(路費),變賣了家裡十畝上田,已是山窮水儘,剩餘的八十畝,皆為下田,想賣也沒人買了。
宋應星站在晨曦微光中,望著城隍殿內走動的信眾,不由想起宋家的《家典》。
“族中子弟有器宇不凡,資稟聰慧而無力從師者,當收而教之,或附之家塾,或助之膏火,培育得一兩個好人作將來楷模····”
他從小便是所謂器宇不凡者,被家族重點培養,賦予眾望。
這些年來,族中親人不惜錢財,花費重金,資助他和兄長入私塾,讀聖賢書,參與科考。
他閉上眼睛,想著這次回到江西奉新老家,何以顏麵再見家中老小。
不過現在他也不需擔心這些事情,因為,他和兄長回去的川資,已經沒有了。
京師居,大不易。
因為鄱陽湖道路被水匪阻截,兄弟兩人在京師寓居了一月,十幾兩銀子便花光了。
他經過幾日思索、盤桓,終於下定決心去賣字撰文,賺些零碎銀子,填飽肚子再說,所以就到了城隍廟這裡,看看這裡有沒有寫字撰文的生意可做。
他剛走過城隍廟山門,迎麵走來個全身披甲的將官,身後還跟著幾個凶悍家丁。
宋應星知道北地武人蠻橫,連忙閃開,從那武將側身過去。
“先生可是江西仕子宋長庚?”
宋應星有些詫異的望向這武將,奇怪他為何知道自己的表字,他與此人素不相識,看他身上的山文甲,知道不是普通將官,遲疑片刻,才拱手道:
“正是在下,敢問將軍是?”
“本官乃開原總兵,劉招孫。”
宋應星望著眼前這個器宇軒昂的武將,這人頭上包著塊白布,卻是很奇怪,他看了一會兒,才看出這便是前日午門獻俘的開原總兵。
“劉總兵有何事指教?”
劉招孫拱拱手道:
“聽聞先生三歲便能作詩,過目不忘,不在張太嶽之下。後博覽群書,熟讀經史諸子,對火器、屯墾亦有研究,都是經世致用的大學問,可惜會試三次不第,不知可願委身投奔遼東?為吾皇分憂!”
劉招孫知道,像宋應星這樣的人物,實力不容小覷。隻是因為他們把太多精力放在和科考無關的旁門左道上,所以才會沒時間研究八股文,以致科舉屢次不第,命運多舛。
宋應星是比茅元儀更厲害的角色,此人研究領域之廣泛,從哲學到建築,從火器到農具,從醫學到軍事,都有所涉獵。
更重要的是,此人信奉張載的格物致知,主張實踐第一,是個實乾派。
實乾興邦,劉招孫現在最需要的就是這樣的人。
此刻,宋應星茫然無措站在原地,呆呆的望著眼前這個名動天下的年輕總兵和他身後站立的一眾親兵,聽他語氣不像是在開玩笑。
這位落魄舉人猶豫了很久,才終於道:
“在下隻是舉人出身,連三甲進士都不及,不能登堂入室,如何能······”
見宋應星還在猶豫,劉招孫上前拍拍他肩膀,笑道:
“宋先生才學深厚,也有實乾之才,本官聽幕僚茅石民經常提起你,說先生有經天緯地之大才,不可錯失!”
“目下遼東危急,皇上與內閣許諾本官便宜行事,進士以下皆可直接錄用,無需廷推,等到了開原,吏部的任命文書便會補上。”
“開原參將府、兵備道、三萬衛署、遼海衛署、察院、安樂州、開原備禦都司,各個衙門,都有空缺,隻要先生來了便可授官,劉某渴慕賢才,正如曹孟德所言: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為君故,沉吟至今!”
宋應星呆呆望著眼前這個情緒激動的武將,聽他這樣東拉西扯,雖覺荒誕,隱隱卻有些感動!
無論狀元還是進士,無論器宇軒昂還是天資愚鈍,讀書人的心思其實都是一樣的!
飽讀聖賢書,貨與帝王家。
劉招孫不是帝王,不過卻有招賢納士的能力,朝廷賦予他臨時征募四品以下官員的權力。
劉招孫這些時日在遼東做下的大事,早已傳遍京師,宋應星平日關注遼事,不可能沒有耳聞。
宋應星不是傻子,他知道此時奔赴遼東,若能擊敗建奴,便可建功立業青史留名。
宋應星猶豫良久,終於開口道:
“劉總兵,茅石民現在可好?”
茅元儀(字石民)是宋應星為數不多的朋友,兩人誌趣相投,都對自然科學很感興趣,屬於科舉製度下的異類,異類通常喜歡抱團,兩人在一起總有聊不完的話題。
可惜茅元儀隨楊鎬去了沈陽,從此再無消息。宋應星懷疑他已在薩爾滸殉國,隔三差五向遼東來的商人打探消息,未曾想,好友竟在劉招孫麾下。
“他,很好,每日忙著造紅夷大炮,和工匠同吃同住同寢,夜以繼日,如癲如狂。紅衣大炮造成,便可一炮糜爛數十裡,本官將用此神兵利器保衛開原,為國殺賊。宋先生,你,就不想去開原幫幫這位朋友?”
劉招孫說罷,也不向宋應星解釋什麼是紅夷大炮,接著道:
“先生若能去遼東,拯救蒼生,保境安民,正契合了橫渠先生所倡導的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這才是大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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