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著數月的舟車勞頓,終於在古莩塔的府邸中睡了一頓安穩覺。直到分野城夏日的天光微微滲過煙霞紗,岑雪鴻才睜開眼睛,難得發出饜足的歎息。
侍女們如流水一般伺候她穿著洗漱,一切舉止皆穆然有素,不言不語,整個院落中隻有她們腳踝間的鈴鐺輕響。
岑雪鴻卻不想被她們擺弄著梳櫟族發髻,穿叮呤當啷的櫟族雲裳。她坐在銅鏡前,試探著問侍女:
“我想出門,可以嗎?”
侍女聽不懂,一雙琥珀色的眼睛無辜地看著她。
岑雪鴻:“……”
岑雪鴻攤開掌心,用手比劃小人走路的模樣。
“啊!”
侍女好像明白了,立刻搖搖頭,嘰裡咕嚕說了一大堆,岑雪鴻隻聽懂了“不行”這一個詞。
那就硬來。
岑雪鴻直接從妝台前站起來。
圍著她的七八個侍女更是驚慌失措,忙把她按回去,往她額前佩了一條金鑲紅寶石額珠,又在耳垂上戴了一雙沉甸甸的金迦陵耳飾。那耳飾雕刻著一隻長著翅膀的羽人,其下墜著蓮花與菩提葉狀的數條流蘇。
接著,她們將瑪瑙和綠鬆石珠編成的項圈,在岑雪鴻頸間纏了三圈,又給她的手腕和腳踝戴上數條鈴鐺金鐲。
侍女們對著岑雪鴻一頓裝飾,非常滿意。
岑雪鴻望著銅鏡裡的人,眼前一黑。
櫟族喜好華美豔麗,也就是將所有金黃、赤紅、碧色的金玉寶石堆砌一通。
這些裝飾在金發藍眸、明麗炫目的櫟族美人身上,自然相得益彰。而在烏發墨瞳、清姿仙骨的岑雪鴻身上,就顯得格格不入了。
侍女們如眾星捧月般緊緊圍著岑雪鴻,叫她偷不得一點兒空。院中還有家仆雜役,在她看不見的地方,也許還藏著帶著武器的暗衛。
而岑雪鴻的佩劍被收繳了,唯一的武器隻有厚如磚塊的《博物誌》。指望著用書稿砸暈他們嗎?
她又帶著一堆沉沉的首飾,穿著妨礙行動的迤邐紗裙。
——由此可見,這些華而不實的東西是怎樣把世間的女子禁錮的。
好讓她們動也動不了,跑也跑不遠,隻能待在男人建造的深深庭院中,隻顧為幾顆寶石與彆的女子爭得頭破血流,以為此間方寸就是天地了。
真正有價值的東西在方寸之外,早就被男人們瓜分殆儘了。
譬如權力,譬如知識。
他們像串通好了一般,對這些絕口不提。隻用一些不值一文的美麗,就世世代代地哄騙住了深院中的女子。
岑雪鴻正苦悶著,忽然有個家仆模樣的人來了。
她記得他,那是古莩塔·真衍身邊的隨從。
那隨從經過層層通報,終於走到岑雪鴻麵前,用中洲話說:
“岑姑娘,請您隨我來。”
岑雪鴻心道:還有這種好事?
她問都不敢問,趕緊提著紗裙就跟著他跑了,就怕這些人反悔。
一路穿過庭院、花園、正廳,一直走到古莩塔府邸的大門前,站到了三十三級水晶台階上。
岑雪鴻終於忍不住問:
“……這是要去哪裡?”
隨從沒有說話,隻引著她到古莩塔·真衍身邊去。
這位古莩塔家的幼子,總是陰鬱沉沉的,此刻麵色更是不好看,與停在古莩塔府邸前的一輛車輿對峙著。那輛車輿上掛著雪白的帳幔和六架鎏金銅鈴,與昨日岑雪鴻乘坐的古莩塔家族的車輿規格相等。
“她是古莩塔家的人,”古莩塔·真衍冷冷道,“檀梨大人這是什麼意思?可不要叫整個分野城看了我們兩家的笑話。”
“家主說,請雪鴻姑娘幫忙譯稿一事,真衍大人您也在場,是知道的。行事坦蕩,做人清白,又怎麼會叫人看笑話?雪鴻姑娘現在隻是古莩塔家的賓客,你們就如此對她監管,反倒有失身份。”卡羅納卡蘭家的家仆都頗有學者風度,不卑不亢,“家主吩咐我,就在這裡等著,直到雪鴻姑娘出來為止。”
岑雪鴻說:“我來了。”
古莩塔·真衍狠狠地瞪著她。
檀梨的邀請。
此刻也顧不了他有什麼企圖了,趕緊離開古莩塔家這狼窩虎穴,擺脫監視,想辦法把越翎救出來才好。
他們的眼睛,不至於能看到卡羅納卡蘭家吧?
岑雪鴻一個眼神也沒給古莩塔·真衍,直接掀開帳幔,鑽到車輿裡,對卡羅納卡蘭家的家仆說:“走吧,彆讓你家檀梨公子等急了。”
古莩塔·真衍被她氣得嘴角抽搐。
“岑姑娘,”他忍了又忍,也隻能說,“早些回來。”
岑雪鴻心道我再回來受監視我不是傻子嗎?
“彆忘了越翎。”他陰沉地補充道。
岑雪鴻:“……”
岑雪鴻想到那浸滿血的孔雀翎,對他們的憎惡已經到了極致。
第一次到古莩塔家的時候,古莩塔·真衍就是這樣,用彌沙要挾越翎。
現在又用越翎要挾岑雪鴻。做得無比順手,像是用這一招所向披靡,無往而不利。
把所有人都放入局中,任由他們彼此牽製、痛苦掙紮,便自以為是高高在上的執棋之人了。
“我當然會回來的,”岑雪鴻平心靜氣地對他說,“如果越翎活著的話。”
岑雪鴻放下帳幔,怒氣衝衝。
越翎在他們手裡,這下還真的被要挾到了。
一抬眸,檀梨竟坐在車輿內,帶著笑意望著她。
饒是岑雪鴻素來沉靜,也被嚇了一跳。
“你怎麼在這裡?不是派人來的嗎?”岑雪鴻撫著胸口問。
“我怕我的隨從處理不好,又不想和真衍鬨得太難堪。還好,事情還算順利。”他笑道,“你呢?昨夜之後,古莩塔大人沒有再為難你吧?”
岑雪鴻歎了口氣,把昨夜擅闖書室之後,古莩塔家主為了監視她的種種布置告訴了檀梨。
“她們還……”
岑雪鴻想說侍女還像擺弄人偶一樣擺弄她,猛然想起自己花裡胡哨的穿著,才明白為什麼檀梨一直笑著望著自己。
“……檀梨公子見笑了。”
“不會。”檀梨忍著笑說,“亦……彆具一格。”
岑雪鴻簡直想找個地縫鑽進去。
“可是我看了他書室中記載的禁術,其實無傷大雅,無非是一些長生之術。有什麼需要讓他這樣警惕的?”檀梨又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