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赫刹那家主笑了。
他先是輕輕地,嘲諷地笑。接著越來越悲哀,越來越癲狂。
整座熾金宮死一般的寂靜。
唯有他那癲狂的笑,和著永不停歇的雨,回蕩在大殿中。
台階下,古莩塔·真衍的頭顱,仍保持著一個滲人的微笑,安詳地望著所有人。
蘇赫刹那家主把象征著貴族身份的束髻金冠拆了,丟在地上。他就這樣披頭散發,頭也不回,大笑著走入了漫天滂沱大雨之中。
所有人都愣住了。
沒有人敢攔他。
盧闍王子身形一晃,被身邊的王宮侍衛扶住了。
“去……去跟著他。”盧闍王子站也站不穩,幾乎無力地吩咐。說完,他看向息露和古莩塔家主,他們方才被蘇赫刹那家主猛地撞倒在地上,現在仍未緩過神來。
息露怔怔地摸了一把臉,顫抖著看著自己滿手的鮮血。
他想流眼淚,想尖叫,想昏倒。
可是他什麼也做不到,也發不出聲音。腦海裡隻有一個念頭不斷盤旋:全完了。
事情非但一件都沒有解決,反倒變得更糟糕了。世界糟糕到如此匪夷所思的程度,會讓人產生一種幻覺,好像一切都是一場噩夢。
如果這是在雎神的噩夢中,他們要怎樣才能醒來?
息露聽見身後沉重的一聲響。
古莩塔家主昏過去了。
他絕望地看向盧闍王子,用眼神問:這下該怎麼辦?
盧闍王子搖搖頭,讓人把古莩塔家主和古莩塔·真衍抬回去,趔趄地邁入大殿中,停頓了一下,又回頭。
“我還要去一趟卡羅納卡蘭家。”他說。
息露想問,那我呢?我該做什麼?終於沒有問出口。
原本,王族、蘇赫刹那家、息氏和十二家貴族,相互維持著平衡。猶如星辰輪轉,彼此賡續,分野城世世代代,就是在王族和貴族的掌中如此運轉。
可是天瑰點燃了一把火,彌沙輕輕一推,讓高塔一個接一個地轟然坍塌。
這下好了。
一切理所應當的都不複存在,一切堅如磐石的都煙消雲散。
這是她們對分野城的複仇。看他們得到報應,看他們彼此嫌隙、憎惡、殘殺,最後分崩離析。
已經不必問了。
息露隻能靜靜地等待著,高塔坍塌,將所有人埋葬的那一刻。
還有一件匪夷所思的事。
雖然這件事在分野城駭人聽聞的接連慘案中,稍許顯得平淡了。
在滂沱大雨中,披頭散發走出熾金宮的蘇赫刹那家主,那是分野城的人們最後一次見到他。
他消失了,沒有任何人知道他去了哪裡。與那些奉盧闍王子之令跟著他的王宮侍衛一起,全部都消失了。
要等到很久很久之後,比這故事結束的更久之後。
有一個曾經在分野城做生意的老商人,來到了朔洲的古藺多河下遊。那附近有一個采集芙蓉石的礦洞,朔洲蠻人對芙蓉石沒什麼興趣,大都是中洲和分野的商人從這裡將大塊的芙蓉石原石帶回去,由工匠雕琢成華美的飾物和擺件,賣出高價。
有一個熱心的朔洲人對商人說,原石太沉了,不方便運輸。這裡有一個從你們分野來的工匠,你可以請他雕琢,豈不省力。商人聽了之後,便要了地址去拜訪工匠。
那工匠已經垂垂老矣,須發皆白。唯有一雙淡藍色的眼睛,蒙著一層翳。
商人打量了他許久,忽然大驚失色,俯首即拜。
“您……您是不是永恒王,前任蘇赫刹那家主?”
那工匠沒有抬頭,隻是不斷地雕琢著芙蓉石,把它們打磨成一隻又一隻的玫瑰墜。
他麵色平淡,隻問了一句:“何為永恒?”
……
古莩塔家主醒了。
醒來之後,他下意識地喊真衍,讓他把製好的長生藥端過來。走到他麵前的,卻是一個戰戰兢兢的侍女。
她不敢回話,古莩塔家主卻從她畏懼的眼睛裡想起來,真衍已經不在了。
除了遠嫁的漓音,這府邸中的四個孩子,一個接一個地死去了。
在今夜之前,他還是全分野最有權勢的人,堪當十二貴族之首。
他瘋狂地求著長生之術,到頭來,也隻剩了他那衰老的生命,漫長到無望。所拚命爭奪之物,都像是變成了荒誕的笑話。
“不要了。”他揮揮手,讓侍女把長生藥拿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