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雪鴻待人接物一貫如此,彆人不說,她就不問。
誰知道遇上個和她旗鼓相當的越翎,彆人不問,他就不說。
越翎在岑雪鴻第二次喊他的時候已經回過神來,扯出了一個不知道如何形容的笑,難看至極。岑雪鴻望著圍著他們跑來跑去的雙胞胎小孩兒,也曉得了,越翎這是想起了彌沙。
好巧不巧,他們竟也一個叫“羽兒”,一個叫“莎莎”。
岑雪鴻一瞬間有些迷亂了,仿佛冥冥之中真的有一個雎神在掌管著分野,用祂智慧無雙的藍色眼眸一直俯瞰著人間。可若是真有雎神,雎神怎會這樣殘忍?
越翎沒有再說什麼,像個沒事人一樣,搬行李、做飯、收拾房間,忙前忙後。
這其中還有另一件尷尬的事,稍稍轉移了一下二人的注意。
那就是不知道彩嶽大娘是如何理解岑雪鴻與越翎的關係的,非常自然地給他們安排在了一間房間。
他們二人也不敢問。主人家看起來雖然寬敞,但也不一定還有空閒的房間了。況且他們本就是客人,彩嶽大娘沒有收一文錢,他們哪裡還敢挑挑揀揀的。
幸好,他們也不是第一次麵對這樣的情狀了。越翎還是老辦法,用屏風擋著床,讓岑雪鴻睡床上,他打了個地鋪睡地上。
如此收拾一番,已是月朗星稀。
千水寨在大荒偏陲,自然與分野城截然不同,夜裡早早就熄燈休息了。雨林的夜晚卻也並不安靜,夜鴞醒了,在樹枝上咕咕地叫,寂寂回音之中,間或有草蟲鳴。
“你先睡吧,”越翎對岑雪鴻說,“我再去附近轉轉。”
岑雪鴻知道越翎一向警惕,任何環境沒有經他自己仔仔細細地檢查過就不安心。她應了,越翎便掀開竹簾,貓兒一樣悄無聲息地從窗上翻出去了。
月光從竹簾的縫隙裡微微灑在房間裡。
室內有一股淡淡的熏香,應該是雨林中防蚊蟲的草藥。
可能是在船上睡得太久,岑雪鴻在床上一陣翻來覆去,竟睡意全無。
她張開掌心,月光從指尖縫間漏下,她怔怔地望了一會兒。
夜色裡,仿佛有灰塵在月光中飄浮。
過了半晌,岑雪鴻拿了一盞燈,也從窗上翻了出去。
赤水河蜿蜒曲折,千水寨正是建立在河水蜿蜒的之處沉積而成的凸岸上,中州人又將其稱為“汭位”,宜室宜家,甚至有“腰纏玉帶”的吉祥之意。
千水寨長滿了蒼筠竹,與襄武侯府的不同,赤水河畔的蒼筠竹是真正的鬱鬱蔥蔥,遮天蔽日。螢火蟲在竹林之間飛舞,猶如繁星,彙聚成一條銀河。
這樣一片竹林被伐去又長成,不要百年,也要數十年。
人們建立部族,一代又一代繁衍生息,則要數百年的時間。
而河水沉積,早在千萬年之前。
與泥沙堆積的大地相比,凡人百年,也不過就如竹林間飛舞的螢火蟲。晝短夜長,秉燭夜遊。
岑雪鴻沒有去找越翎,隻是翻到了竹樓頂上,把銅燈隔在旁邊,靜靜凝望著黑暗中的千水寨。
不一會兒,就有人像一片飄零的竹葉,輕輕落到她身邊。
岑雪鴻沒有回頭。
“怎麼不睡覺?”越翎輕輕問她。
“在船上的時候,我做了一個夢。”岑雪鴻望著竹林中的螢火,靜靜地說,“夢見我回家了。我在朝鹿城的家裡,因我母親喜歡,我父親種了滿院的蒼筠竹,和千水寨的很像。”
越翎沒說話了。
“我老師告訴我,這種蒼筠竹,竹上有點點斑痕,傳說是仙帝身死,他的二位神妃為他慟哭,眼淚滴落其上形成的。小的時候,我很不喜歡這故事。但老師跟我說,也許她們不是在哭仙帝,而是在哭自己。小時候我不懂,現在我懂了。”她又說,“如果能回到家,回到小時候,沒有離開父親母親,老師也還在,哭多少眼淚我都願意。”
越翎暗暗想,是的,我知道。
你原本有著金玉滿堂、令人豔羨的一生,卻落得飄零無依,明珠蒙塵。
全都怪我。
岑雪鴻沉默了一會兒。
“我很想家,想父親、母親、老師,你也很想你的妹妹吧。”
她終於問:
“彌沙……她怎麼樣了?”
越翎難以置信地望著她。
過了一會兒,他轉過去,把頭埋在胳膊裡。
越翎在哭。
岑雪鴻想,也許自己在很久之後,也不會忘記這一個夜晚。如果她能活到很久以後的話。
越翎哭得很克製,卻也很絕望。
像一隻離群的、迷途的幼獸,總是準備著自己的利爪去對抗世界,世界卻遠遠比他想象得要殘忍。
岑雪鴻挪得離他近了一些。
她生疏地,輕輕地拍了拍他的背。
少年的背脊瘦削,一雙蝴蝶骨振翅欲飛。
“對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