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嘉十三年的中秋,香漫汴京,燈滿河床。
尋常人家們都在遊湖放歌訴情賞月。稍微不尋常的呢,或在算命、或在看戲、或在放燈、或在你來我往中打啞謎[1]。
當萬家燈火照亮了高高的城牆時,城牆上的曹國公舅甥倆卻是眉頭緊鎖。
二皇子李怡已不複白日裡的跳脫傲氣,沉聲問:“舅舅,那場戰爭,結束了嗎?”
國公麵容蕭索,許久歎道:“沒有,那隻是個開始。”
所以後來人們回憶起這一夜時,都說它是團圓之夜,也是將離之夜。
時間回到這日未時。
乾清宮。
空曠的大殿中央擺著一副新式的沙盤。皇帝舉著個西洋鏡彎著腰在那處看著,聽見腳步聲又自那山水之中抬起頭,衝來人招手,“續昂!來看看,唐祁他們剛送來的永州地圖。”
大夏開國至今已有一百四十八年,向西抵禦外侵,向南開拓海道幾乎每位皇帝都將其列為必做的兩件事。如今西北三十餘國儘滅,是時候考慮南拓一事了。但迄今為止,本朝還沒有一位皇帝在後者上成功過。
那南境之地形天候複雜至極,與那西北之地類似,雖名義上為本朝疆土,但自古以來朝廷對其管治便是“收而不編,編而不管”的,久而久之便愈發缺少對它的了解,連那細致的地勢、人口等情況都未曾真正弄明白過。
何況南疆層巒疊嶂,化外之民深藏此處,不但阻礙南拓,近來還大有北上之勢;好在其人力薄弱且先天不足,不似那西北戎狄,茹毛飲血膘肥身健,集結起來便可橫掃千軍,因而總不能得逞。
與西北之地的水火不容不同,經過數十年的拉鋸,此地與大夏已成相疑相近之勢。因此南拓一事的最終目的不在全殲,而在損耗最小的情況下收服。照理說,這並不會比鎮西之戰難,可數年來,大夏朝廷軟硬兼施,仍然數次折戟於此,最近一次便是由尉遲良率一萬輕兵奔襲其大本營——瑤山二十二寨,卻仍然铩羽而歸。
為此,尉遲在奏報中稟明,此戰之敗,敗於缺少一個堅固的、能夠由我方把控的要塞作為進退皆宜的營盤。這永州,荊湖之地的重鎮,南拓之路的水陸要塞,便是夏軍步步為營的首選。
隻見那永州沙盤之中,黃綠錯隔,上下分層,皇帝拿起其中“一座山”,“你瞧,這山若是開了道,從這樣進去,捉南蠻子便不會那樣難!”
原來這永州地圖不難得,難得的是不僅如此細致,而且山川所到之處每一處皆可移動,覆被之下還有地下的土壤和石頭,皆是去南境取來的,“可惜這下頭都是大石頭!動不得半分!這麼說來這南境確不能與西北那般一味突進。”
皇帝說著又轉身去尋了個折子來遞給他,“前些日子那唐亦惇還寫了篇文章,說的是取南邊和取西邊之異同,你看看。”
曹讓接過,打眼一瞧便是一句“地勢相異,風物相迥,不可相提並論”。他笑了笑,這不是什麼新詞兒。可皇帝卻是不無感概:“他說得對啊!”
曹讓斂容道:“是。”心中卻不禁鄙夷這折子的人雲亦雲。
話說大夏的南拓之計並不比自己的西北之戰晚多少時候,隻是南境人少,便徐徐圖之。幾年來,尉遲強攻那瑤山數次,期間也有不少人提過相近的言論,可皇帝偏是不信邪。如今軍餉扔進去幾年,終是原地踏步無功而返了,眼前這位君主才認了這麼個理。曹讓心下苦笑,這回是撞了南牆知道疼了,真不容易。
但話又說回來,領兵作戰之策,往往牽一發而動全身,時移事異,有時候瞧著明擺著的道理卻也並非總能奏效。這幫整日掉書袋的文官,筆一提,折子一封,總拿地域差異說事,橫豎錯不了,未免有和稀泥之嫌。
想到這,他心下冷哼,這唐祁怕不是個更會鑽空子的,仗著自己會些子風水山林堪圖之術,便將什麼風物相迥因地製宜的話三兩句抄了來。這下倒成了說到陛下心坎兒裡的話了?
可見英雄所見略同並不稀奇,但在恰當的時候說出上位者想聽的話,說到他的心尖尖兒上,那才是真正登峰造極的要術。
想來,這唐家小子是運道來了擋也擋不住啊,曹國公暗歎一聲,繼續往下看。
一瞧後頭,他瞳孔便是一縮:“……欲取南方,必先開民之利欲,以厚祿誘之?這……”
皇帝點著手笑罵:“你就說他說的氣不氣人吧!合著朕要收服這幫化外蠻民,還得好吃好喝供著他們?怎地,當咱的銀子是流水造的麼?!”
曹讓不禁咋舌。這是什麼道理?虛與委蛇也不是這般作得!且不說錢不錢的了,這南境一向是尉遲良在守,認他說破嘴,皇帝撥兵終是不過三五萬,這唐祁竟敢說砸錢進去,那還不得剜了陛下的心頭肉?想到這他不禁嗤笑,到底還是嫩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