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據微微搖頭。
事實上,如今的朝政局勢非常穩定。
他的母親乃是皇後,數十年如一日保持恩寵,即便是如今年老色衰,可天子對皇後的愛卻沒有絲毫減少,甚至在有心之人看來,如今皇後地位的穩固更盛於往昔。
當年皇後絕色的時候,大概都沒有如此的寵愛。
因為天子已經習慣了皇後的存在,並且將皇帝劃歸了“自己人”的範疇當中。
不要小瞧這個自己人的範疇。
對於如今的這位天子來說,自己人才是一個真正難以進入的範疇。
前兩年死去的李夫人有進入皇帝的“自己人”範疇麼?
實際上在劉據看來,那個李夫人進入了半個劉徹的自己人範疇,但李夫人已經死了,死了的人對皇帝來說還重要麼?重要。
但死去的人有活著的人重要麼?
有。
但——
死去的人比活著的人重要那是因為這個人已經死了,這並不意味著天子對她的恩澤會涉及到旁人,反而天子會對她的親人表示出無比的“憎惡”。
若是她的親人寂寂無名也就罷了,可但凡這個人的親人還活在世上,皇帝會讓他們寂寂無名麼?
皇帝會將對這個人的愛意轉移到他的親人身上。
這是好事麼?
不,這不是好事,或者說這不僅僅不是好事,反而是一件天大的壞事。
皇帝的寵愛向來是來得快也去的快的,若是那個人還活著自然可以源源不斷的產生新的愛意,如同一汪有了泉眼的活水,可當那個人死了——這潭水就已經死了。
水如同愛意傾瀉而出,剩下的隻有那馬上要見到潭底的汙泥。
到了此時,若那受到寵愛的人戛然而止、十分識趣,心甘情願的做一個平凡人,皇帝的這些許死水般的寵愛或許還可以讓這一戶人家保持一朝的榮華。
但.人都是這樣的不知足。
想到這裡,劉據緩緩的歎了口氣,無奈的搖頭。
李廣利——也就是死去的那位李夫人的兄長,實在是太不知趣了,甚至已經不知趣到了一定的地步。
他低下頭看著身旁的兒子道:“你還記得前些日子的宴會上,李廣利對冠軍侯出言不遜的事情麼?”
劉進微微一愣,繼而點頭:“知道。”
“但當時父親不是已經嗬斥了李廣利麼?且祖父也是高高拿起,低低放下了。”
劉據嗤笑一聲:“將莫過衛霍、家不過官渡,你知道冠軍侯在你祖父心中的地位麼?你若是知道,就不會說出這樣的話了。”
“李廣利在他做出決定,想要挑釁冠軍侯的那時候,他的死期就已經確定了,隻是早死與晚死、甚至是什麼時候死的區彆。”
劉據的眸子中閃過些許的悵然:“我這幾日,總覺著心中不甚安寧。”
“你去甘泉宮中吧,便替我向你祖父儘孝。”…。。
劉進躬身行禮,而後輕聲道:“諾。”
“父親放心就是了,兒子一定會照顧好祖父的。”
劉據擺了擺手,將手中的筆放在桌子上,眉宇中更多了幾分的哀愁。
大殿外腳步聲響起,陳茗走了進來,神色十分溫婉,她讓人將湯藥放在一邊,順勢坐在了劉據的身旁:“怎麼就到了這種地步呢?”
“你不必如此擔心。”
劉據握住了陳茗的手,輕聲道:“我在想,父親他到底在想什麼.”
“李廣利、江充、鉤戈夫人.還有劉弗陵。”
“我總覺著有一張大網正在緩慢的放開,然後等待我的進入。”
他閉上眼睛,身體微微的傾斜依靠在陳茗的身上:“夫人啊,我的年歲已經到了這個時候,進兒的身體也在逐漸長大,我尚且沒有坐上那個位置,都能夠感受到來自年輕兒子的威脅,更何況是我的那位父親呢?”
劉據的嘴角帶著些許的無可奈何。
“咱們的父親啊,那是何等人物?”
“連嶽丈這等雄才大略之人都心甘情願的在父親麾下,更有舅舅、以及兩位表兄這等精才絕世之人,這個龐大的帝國交到父親手裡的時候,匈奴人還敢躍躍欲試,諸王雖然老實但卻都頗有心思。”
“而如今呢?”
“父皇禦極三十餘載,天下萬民臣服、匈奴人聽說已經被趕到了歐羅巴去,然後繼續為父皇做馬前卒,大漢在西域的聲望已經達到了前所未有的地步。”
劉據的眼睛中、身體上都感覺到了疲憊。
“你知道麼?”
“我前些日子想著設立西域都護府,以此來徹底穩固大漢對西域的掌控,我所劃的範圍比當年父皇想要畫的更大,但西域諸國一點反應都不敢有。”
“他們甚至上書於父皇,請求父皇知道,他們是真心誠意的願意。”
“天下的諸王呢?”
“前些日子父皇甚至說他摔了一跤是因為燕王心存怨懟,所以才會被仙神提示,因此要削減燕王一半的封國。”
劉據的聲音中帶著啞然:“天知道我看到這個理由的時候覺著有多荒謬,可燕王竟然真的上書陳述了自己的罪行,並且心甘情願的交出一半的封國,甚至他自己還在王城之外麵向長安跪了三天三夜,以此來消贖自己的罪過!”
“不隻是燕王,大漢如今的封王哪一個不是如此?”
“在祖父那個時期,吳王甚至敢啟稟謀逆,如今呢?這些許大國全都一個個的躺平等死,儘量的多生兒子。”
劉據在吐槽中緩緩的恢複著自己的力氣。
這是他特有的“充電”方式,在自己的太子妃麵前完全放鬆自己的說一些自己不能說的東西。
“為什麼多生兒子?不就是想著等到他們沒了的時候,父皇的推恩令能夠發揮出最大的作用麼???”…。。
“梁王更加離譜。”
這個梁王已經不是當年與他的祖父和他父親爭奪皇位的那個梁王了,但卻與那個梁王後來一樣聰慧。
“他甚至令封國中的太醫為他尋可以多子的方法,他已經有三十多個孩子了!”
“這樣下去,他的那個封國劃分出來的領地簡直是比一個“鄉候”大不了多少!”
陳茗聽著劉據的吐槽,臉上的柔和神色一點都沒有消失,反而更加柔和了:“這對於咱們來說,不是一件好事麼?”
“伱又歎什麼氣?”
劉據坐直了身體,他的精神已經緩和了不少。
“我倒不是不願意看見大漢安定,而是我在擔心父皇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