凜遲話音剛落,烏明珠便如同離弦之箭一般衝了出去。
穿過雜草叢生的院落,跨過搖搖欲墜的門檻,一間窗牖皆封死的昏暗柴房內,桌底下蜷縮著一個人。
他縮成一團,抱著自己的膝蓋,臉孔埋在雙膝間,衣著簡陋,打滿補丁,但從細細的針腳來看,平時被人精心照料著。
烏明珠仿佛噴發的火山一般直直衝到這人麵前,臨到頭,卻突然踟躕起來。
她緩緩蹲下身,伸出手去扯那人的衣角,粗糙的布料卻屢次從指縫劃走,她這才發現自己的手在發抖。
“......烏行止?”
那堪稱瘦弱的男子依舊垂著腦袋,沒吭聲。
其實隻看身形,眼前人比記憶之中的烏行止整整小了一圈,從衣袖口露出的一截手腕也是骨瘦伶仃,手指骨節上深深淺淺傷痕,壓根不像是曾經風流一時的烏家首席弟子。
可烏明珠見到他的第一眼,那股莫名的熟悉與酸澀便湧上心頭。
她知道那是自己等待已久的人。
“......哥哥?”
呼喚輕若呢喃,那人卻驟然顫了一下,隨即遲緩抬頭,空洞雙眼裡失了神采,清晰倒映出烏明珠滿是淚痕的臉。
......
玄負雪趕到時,烏行止正像個木偶人一般,被嚎啕大哭的烏明珠抱在懷裡。記憶中風度翩翩的少年如今瘦得隻剩下一副骷髏架子,任憑身邊的親人又捶又打,依舊兩眼發直地盯著空氣。
顯然,烏行止不知為何沒死,可神智也已經不太清楚。
見昔日好友淪落如此,玄負雪鼻腔也是一酸。
耳邊滿是烏明珠聲聲泣血,玄負雪不願打擾這幅親人相聚場景,隻好吸了吸鼻子,踟躕不敢上前。
然而凜遲提溜著甜兒也到了門外,一見烏明珠哭鬨,立刻就變了臉色:“你在乾什麼!”
甜兒衝破凜遲的桎梏,後者本就一副漠然旁觀態度,乾脆聽之任之。
“他受傷了需要靜養!你放開行止公子!”甜兒衝過去,撕扯開烏明珠的手,緊緊地摟住呆滯的烏行止,仿佛母親哄嬰兒一般,輕輕拍打著烏行止的後背,哼哼著安慰:“乖,乖,不怕,啊......”
這幅詭異的場景看得玄負雪頭皮發麻,她扭頭看凜遲:“這到底怎麼回事?”
凜遲言簡意賅,講了他進屋之後捉到甜兒的事情。
他天生嗅覺靈敏,常人無法用肉眼看到的,他隻靠鼻子就能聞出。於是甫一進院,他便聞到了藥材的苦味,還有屬於女性身上梳頭油的桂花香。
凜遲一路循著味道找過去,果不其然在禁閉的柴房間找到了躲藏在此處的甜兒與烏行止。
“隻不過,我來時他就已經是這番模樣了。”凜遲淡聲道,“他被這女人摟著,看起來雖然還有一條命,卻也呆呆傻傻,問不出什麼。”
一旁聽著的烏明珠睜大雙眼,眼眶紅腫,像隻母狼一樣撲了過去,捉住甜兒的衣領:“你對我哥哥做了什麼?!”
甜兒同她廝打成一團,清秀佳人成了跳腳罵街的潑辣樣:“奴家怎麼可能會害烏公子!”
“如果不是你,我哥哥如今怎麼會是這模樣!還有,你分明知道他沒死,為什麼不送他回千尋雲嶺,反而把他藏在這荒山野嶺?!”
這地方偏僻荒涼,連一間遮風避雨的好屋子都沒有,烏明珠壓根無法想象烏行止究竟在此處受了多少苦。
滿腔悲意轉為了憤怒,肯定是眼前這狐媚子害了哥哥,害他失了神智,還同骨肉至親分離。
“奴家在道旁遇見烏公子時,他就已經是這幅模樣了!”甜兒好不容易從烏明珠手中掙脫出來,猶不忘整理被抓亂的發鬢與領口,若不是礙著玄負雪與凜遲還在場,她乾脆打算舍了麵皮,搶也要將烏行止帶走。
隻可惜她雙拳難抵四腿,如今屈居人下,隻能將不服怨懟都吞了回去,忍氣吞聲地講起來曆。
“一年多以前,大概是上元節過後罷,烏公子便不再到奴家院裡來了。其實自打見孤峰那位出事之後,他來的頻次就大大減少了。除了奴家之外,還有幾個相好的姐妹也得了烏公子的恩惠,得以洗脫賤籍,有一隅偏安。奴家四處一打聽,才知曉不僅僅是奴家,烏公子也斷了同其他姑娘的聯係。”
甜兒自嘲一般苦笑了一下:“紅顏薄幸,人老珠黃後被恩客遺棄,在奴家這行裡早不罕見,有這一日,也算是意料之中罷。”
人命如浮萍,遑論她們這些賣笑女子。甜兒自知出身卑賤,在畫舫上見多了風月之事、物欲橫流,本不求真心。
可興許是第一眼時,桃花眼的公子以箸敲盞,應弦而歌,歌聲清越高雅,竟連胡琴的靡靡之音都反襯出了從未有過的幽雅高潔。
一曲歌畢,麵若冠玉的少年郎睜開眼,眼波瀲灩,笑意盈盈:“歌甜,人也甜,姑娘可有名諱?若是沒有,在下不才,為姑娘獻字‘甜兒’,如何?”
她原本以為又是一個賣弄風雅、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富家浪蕩子,可她在金屋內等了一夜又一夜,烏行止除了白日邀她花前彈曲,月下共譜樂章之外,竟是沒越雷池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