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想之中的驚恐、哀求,都沒有出現在元幼杉的臉上。
這個人類女子的麵孔因為過度失血白得有些通透,略顯微弱的呼吸像脆薄的玻璃,可她一雙眼睛卻依舊平靜而淡定,甚至帶著毫不掩飾的攻擊性。
這讓神將有些意外。
它緩慢挪動時,身下的觸手貼著地麵蠕動,中心巨大的墨綠色肉球和向外延伸的觸須都不是凝固的,而是流動的;
無數纏繞的觸手擠壓著,相互之間還在吞噬、廝殺。
對此神將全然無視,甚至還樂得見此。
因為它的身體內承載著「臨界點」的能量核,恢複和生長能力一絕,幾乎每天都有觸手分支源源不斷地滋生。
而它已然將自己身體的每一部分當成了‘蠱蟲’,放縱養蠱,在不停地吞噬和廝殺後,留下來的觸手都是體積最大、凶性攻擊力最強的一批。
神將頗為好奇:“元小姐不怕我?”
元幼杉不答,它也不惱,肉球正中間的人臉帶著弧度不變的笑,自顧自地道:“聽說元小姐和中科院的陳雪案交情匪淺……”
提到陳雪案,肉球正中心還在笑著的人臉染上一抹陰霾,似是想到了什麼不好的事情。
“剛一到F市便讓陳雪案力排眾議安排進了做戰隊,想必一定是有什麼過人之處。比如……殺死我,然後‘拯救’世界的方法。”
“隻不過你們這些人類又怎麼知道,於這個星球、這個世界來說,到底誰才是需要被拯救的?誰才是應該被拔除的?”
說話間,那張依舊笑著的人麵悄無聲息靠近,幾近貼著被釘在巨木之上的人類的麵孔。
那雙緊閉的雙眼裂開一條縫隙,黑洞洞的幽光從中泄出,充滿蠱惑。
元幼杉悶哼一聲,蒼白的唇角溢出一絲血來。
插入她血肉肺腑的中空管道能量爆漲,頓時讓她本就超負荷的身體又雪上加霜。
這說明麵前的「覺醒者」遠不像它表麵上那麼溫和平靜,它心底帶著扭曲的怒火,甚至是飽含惡意地放任能量肆虐、毀壞著奄奄一息的人類的身體。
元幼杉微微垂眸,他們本就立場不同。
一個是人類陣營,一個是變種生物,無論誰都說服不了誰,還不如省些口舌之力,想想如何脫困。
“不過元小姐或許不知道,陳雪案和那些F市的人可從未將你當成同類,他們一定不會告訴你,該怎麼利用你來對付我。”
神將一邊說,一邊攪動著元幼杉心臟部位刺入的觸手,將原本被藍水人魚治愈的傷口再次撕裂得皮肉翻卷;
它看著汗水驟如雨下得人類少女,低聲嘶語:
“感受到了嗎,你的身體裡有我的同伴,有能量核的另一半,好好想想,你這樣一個不倫不類隨時有可能爆炸的炸彈,陳雪案和那些人怎麼可能真心接納你。在他們眼裡,你和我沒什麼不同,都是異類都該死。”
“他們是把你當成能量核的器皿,會用各種催生的藥劑喂養你、迷惑你,等你體內的能量核成熟到能夠和我對抗,他們就會剖開你的身體,把那團東西取出來對抗我,到時候你我兩敗俱傷,人類戰勝了異類獲得了勝利。”
“想想吧,你真的甘心麼?”
心跳搏動時,神將的聲音一下下鑽入元幼杉的腦海,她能感覺到自己的心臟的中心,被撕裂到極致時迸發出一股股力量;
正是這股奇妙的力量,才讓她受了這麼重的傷,依舊吊著一條命。
染了血漬的銀白發尾,綻放出一簇簇的緋紅迷迭梗,她腦海中有什麼東西一瞬明了。
怪不得陳雪案在看到她的第一眼,便神色複雜得對她說:
''你是末世的「奇點」。’
''是可以抗衡神將的存在。’
因為實際上神將體內的能量核並不完整,另一半核心在迷迭梗的體內孕育而生,若是沒有諸多意外,她本該和被神將異種的那個倒黴玩家一樣,被吞噬意識、以血肉孕育出另一個帶著能量核的「覺醒者」。
而擁有波長屏蔽儀的陳雪案,自然能通過儀器的探測,發現她體內的能量核。
可因為她喝了基因改良藥劑,融合了迷迭梗,導致「覺醒」失敗,體內的另一半能量核陷入了沉睡。
神將費儘心思,哪怕冒著被抓住、被屏蔽儀溶掉大半身體的危險,也要把她抓過來折磨的原因,恐怕就是想刺激她體內的迷迭梗的意識,讓其重新吞噬自己。
屆時一分為二的能量核完整,就是人類一敗塗地之時。
看著元幼杉的神情微變,肉球中的人臉嘴角弧度變大,那些張牙舞爪的墨色觸手靠攏而來,輕柔地攏住她的麵孔。
“你不是人類,也不可能被人類接受,隻有我、我們才是你的同伴,才是你正確的選擇。並不是你背叛了人類,而是人類拋棄了你,是這個星球的大地之母選中了你。”
“我們是新生的靈智,是自然更迭下更優秀的產物。隻要你和它融合,就能和它共生共存,屆時你還是你,依然擁有‘元幼杉’的記憶和感情,卻擁有了無窮無儘的力量。”
“想想你的愛人——那個黑蟒的異種人,他的能力會被那些心思狹隘的人類接受嗎?在人類的眼裡,你們早已是異類,你們就是我們!”
“……”
一聲聲的低語不絕於耳,本就因為失血而頭腦發脹的元幼杉,幾乎思考不了任何事情。
她眼神逐漸迷茫,卻又在掙紮中保持清醒,喃喃低語:
“不……不是這樣的。”
“人類和其他生物,應該共生。”
她像是在說服自己,也是在說服神將。
俊秀的人麵露出一抹譏笑,“共生?在此之前我們何嘗不是想求一個共生,你們給我們平等的生存機會了嗎?!山川河流和森林,哪一個不是被鋼筋水泥逐漸占領,你看看那條可憐的人魚,它的種族湮滅在人族擴張的曆程中,誰又來可憐它和我們?!”
看著少女慘白卻依舊堅毅的眼眸,神將心底生出一絲不耐。
它語氣陡然柔軟,“不過若是元小姐願意讓它出來,我倒是可以給人類留一條生路,隻要他們不招惹我,我也不會趕儘殺絕。畢竟,人也勉強算生靈的一種。”
元幼杉嗤笑一聲,“我能信你?把它放出來人類才是全完了。”
神將無奈道:“我們這些靈植才沒你們人類那麼多彎彎繞繞的心眼和算計,既然答應了承諾,就不會食言反悔。”
“況且我和它本就是同源一體,相當於你們人類所說的血肉兄弟,羈絆還要更緊密,我隻想讓它也能看看這片土地。”
誓言?
脆弱的人類少女一怔,眼底亮起了一團光,她倔強盯著神將,“你必須發誓,和人類共生共存,還要約束其他的變種生物,絕不對人類趕儘殺絕。”
墨綠肉球中的人臉陡然沉肅,“可以。”
它一字一句立下一串近乎嚴苛的誓言,似是真的同意了與人類共生共存。
發完誓後,元幼杉才徹底鬆了口氣。
在沒人看得見的地方,無形的金光化為一連串的誓言,慢慢融入到神將的體內,像一把枷鎖套在它的心臟。
她其實根本不信神將的鬼話,已經占據上風的「覺醒者」怎麼可能放過人類。
之所以同意了讓迷迭梗吞噬自己,是因為她用僅剩的一點積分,在遊戲商城中兌換了一張‘定言符籙’。
據說這種符是修真末世副本的產物,它不屬於金手指的範疇,而屬於消耗品;
每個副本世界中,有三次機會兌換這些技能單一、一次性使用的消耗品。
元幼杉兌換的這張符籙,唯一的作用就是歸束誓言。
隻要簽訂盟約的一方反悔,‘定言符籙’就會立即生效,讓悔約之人心臟爆炸而亡。
也就是說,神將要麼老老實實遵守約定,隻要它向人類發起攻擊,就是它身毀人亡之時。
而元幼杉答應了神將將迷迭梗的意識放出來,也並不意味著她就坐以待斃,任憑自己的意識被吞噬。
她能控製自己的身體,就算意識短暫被壓製,隻要她想,隨時都能重新拿回身體的主動權。
人類少女眼底掠過一抹精光,裝作頹唐不舍,咬牙道:
“記住你今天的誓言!”
說著,元幼杉的雙眸閡上,一股相似卻完全的不同的力量,從她的心臟內不斷溢出,很快向著她身體的四麵八方擴張占領。
她的銀發蔓延,糾纏成一條條鋪開的藤蔓,圓潤的耳廓變得愈發尖,隱隱綽綽的緋紅花印也在她瑩白的眼角若隱若現。
迷迭梗的意識像是出了籠的野獸,肆意叫囂著。
不出片刻,那個被釘在巨木上的人類便不再是人。
轟然爆發的花海從它的腳邊向外蔓延,很快占據了一片土地,它的肩頭生出簇簇花卉、脊後裂開處鑽出數條藤蔓。
因為同為「覺醒者」,這具身體會自動排斥身體中屬於神將的觸手。
那些撕裂的傷口飛快愈合著,意識「覺醒」的一瞬,強大的力量從它的心臟中心溢出。
另外一半的能量核,醒了。
眼睫都染成緋紅的人類麵孔嬌若桃李,它緩緩睜開雙眼,淡緋色的瞳孔輕顫。
不知何時,神將正中的人麵已完全睜開了眼睛。
是一對黑洞洞的圓框,最中心有一點瞳孔。
那張人麵帶著壓抑的癲狂和激動,死死盯著覺醒的變種,不願放過任何一個細節。
輕嗅著空氣中濃鬱了數倍的變種能量,它啞聲低語:
“歡迎回來,迷迭。”
肉球外的觸手輕柔包裹上去,將嬌小的「覺醒者」籠入繭中,似是帶著愛意的懷抱。
“噗嗤”一聲,那張印著花瓣的鹿眼瞬間怔住,帶著迷茫不解慢慢低下頭。
“為、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