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趟走下來後,她緊緊抿著唇,從兜裡掏出手機。
撥打了前不久才存入聯係人的號碼,等了幾秒鐘,電話接通了。
“元小姐?你還有什麼疑問嗎?”
元幼杉:“不要等明後天,現在就給我安排檢查和鍛造工作吧,我等不了那麼久。”
正在科研部裡的曹衝微微挑眉:“發生什麼事了?”
……
幾分鐘後,科學研究部門的大門外,走進來一個年輕高挑的女孩兒。
她生了一張巴掌大的鵝蛋臉,眉眼精致五官雋美,帶著一身冷氣。
“唉,你是誰啊?這裡是科研重地……”
從裡麵走過來接應的曹衝和幾個研究人員擺擺手,“這是來找我的,你們先去看實驗吧。”
他看向門口的女孩兒,“進來吧,等我幾分鐘,我要給上麵寫一份申請書。”
進入曹衝的辦公室後,他給元幼杉倒了杯水,拿起桌子上的報告表衝她晃了晃,“你倒是挺會給我出難題,目前關於皮膚病理的研究項目都在醫療研究的分科,我們想插手首先得有由頭、有上級同意的文書,你倒好上來就要立刻參與……”
“怎麼突然改變想法了,之前不是還猶豫不決,擔心我坑你。”
元幼杉沒回答,轉了個彆的話題,“你有病檢科的信息權限嗎?我想求你幫我個忙,算我欠你個人情。”
三分鐘後,曹衝掛斷了電話,“你要問的人確實在病檢科,但他屬於直接接觸了病變者的人,還需要做一係列係統的血檢,就是我的權限也不夠帶你進去的。”
知道祁邪在病檢科,暫時也還沒什麼大問題,元幼杉鬆了口氣,“多謝。”
曹衝:“你突然改變主意,這麼著急想進行核心項目,就是想提升權限等級去看這位祁先生吧?”
“他是你在這個世界的朋友?親人?”
元幼杉:“男朋友。”
曹衝短暫地停頓片刻,實際上是在應對大腦中漏電一般的電流音,他本來連這種打探彆人隱私的問題都不想詢問的,偏生007在腦子裡攪得翻天覆地,讓他不問就不得安寧。
007:“嗚嗚嗚為什麼!我的天選戀人,為什麼不讓我早一點遇到你,曹衝你這個沒用的廢物……”
“閉嘴吧。”
曹衝無視了腦中的尖嘯,語氣平靜,“你知道在遊戲的副本世界裡動真心,意味著什麼嗎。”
他抬眼看著坐在桌前的女孩兒,“無論是友情、愛情還是親情,這是禁忌,都已經走到了b級,元小姐應該不會不知道吧。”
看著元幼杉一臉平靜,曹衝知道她定然是知道的。
說實話,他還是挺驚訝的。
因為在他的眼裡,元幼杉和他是一類人,理智聰明又有能力,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麼,按理說不該犯下這種衝動的‘錯誤’。
在遊戲世界中動真心、談感情,就意味著會被係統判定為‘抵抗者’。
這份被玩家視為真摯的、不惜為了它而違反遊戲規則的感情,會被像垃圾一樣連根拔除,徹底從玩家的腦海中清理掉。
記憶清除並非是沒有後遺症的,曹衝知道的抵抗者,有的智力下降、有的反應速度變慢、有的情感封閉性情大變,更有人整個精神世界都出現了幻覺和偏差。
在他看來,動情就是一件虧本的買賣。
許多‘聰明’的玩家們也和他一樣,把自己當成遊戲的過客,絕不對遊戲中的任何一個人動感情,隻為了利益、為了勝利。
所以他們可以背叛隊友,可以製造殺戮,也可以為了贏得遊戲短暫結盟,為了獲得「信仰值」去拯救那些土著人。
正是這份讓他們引以為傲的理智,讓他們在一個個末世遊戲中勝利通關,不斷升級成為了超級玩家。
感情用事,隻會拖他們的後腿。
聽著曹衝理所當然的話語,元幼杉並不覺得生氣,從大多數玩家的角度來看,曹衝或許才是對的。
她抬起頭,指尖摩擦著杯壁,目光清澈,“可這樣還算是人麼?”
曹衝一怔,嘴角下意識扯起一個笑容,想要反駁。
但元幼杉緊接著道:
“我們被拉進這個遊戲時,有家人有朋友有愛人,因為心中有著這些眷戀的情感和人,感情驅使著我們往前、不斷去進入一個又一個的副本,這個時候我們雖然渺小脆弱,但就是眾生百態中的普通人。”
“遊戲副本一個個疊加,我們把開始把自己當成玩家,把當初推動著我們活下去的感情一一摒棄……當然了,我並不是在否定你的觀點,每個人都有權利選擇自己的活法,沒人可以替彆人做出決定,我隻是有點好奇。”
元幼杉把杯子放在桌子上,發出一聲沉悶的碰撞。
她的雙眼像是有無形的力量,死死釘住了曹衝的眼和耳朵。
儘管他心底有個聲音在告訴自己:彆聽了,儘管他意識到接下來的話很有可能會衝擊到他一直以來的理念,但他仍然挪不開感官。
元幼杉:“我隻是好奇,如果感情真的是洪水猛獸,為什麼遊戲一開始要把那些記憶和情感深深印刻在每個玩家的腦海裡,為什麼不一並刪除。你不覺得這很矛盾嗎?”
的確矛盾,曹衝想。
“因為隻有內心有感情和眷戀,人才會一直不知疲憊地走下去,軀殼中才有人的靈魂。”
“如果一個人連感情都沒有了,那還算人類嗎,恐怕隻是一個披著人皮的行屍走肉。”
她的聲音雖然輕,但卻在曹衝的耳中久久回響。
包括她直播間的觀眾們,一時間也因為驚詫沒有發言。
因為這些觀眾清楚知道,遊戲的意義就在於此:用美好的回憶和執念驅使著玩家向前,卻為了更好的操控他們去磨滅他們的情感。
當一個人輪回了幾十次、上百次的遊戲世界後,某一天他會驚恐發現,那些曾經推動著他拚命生存下來、想要贏得遊戲的記憶,都因為情感的斑駁而被完全忘卻。
他們想要回憶,卻早已不知道何為親情、愛情、友情。
他們想知道自己為什麼還活著、還要繼續這場無限輪回的遊戲,卻會發現自己早就不記得了。
於是這些人從精神上開始崩潰,緊接著走向自我的崩壞。
太多A級、S級的超級玩家,都是這麼崩潰自毀的。
這是幾十年來遊戲運作和玩弄玩家人生的訣竅,雖然看似淺顯易懂、手段低劣,但沒有直播間觀眾們的上帝視角,被無形大手掩蓋住的玩家當局者迷。
等他們意識到時,已經晚了。
但隔著屏幕、僅僅參與了三場遊戲的元幼杉,卻直白而殘忍地戳破了遊戲。
曹衝瞠目結舌,他想說些什麼,大腦卻忍不住去回想那些殘破的記憶。
他赫然發現,已經記不清麵孔的妻子和兒子,連聲音都開始漸漸消散。
元幼杉垂眸,“我知道‘抵抗者’會被清除副本世界的記憶,可那又怎麼樣呢,至少我真真正正體會過什麼愛情和親情。”
她勾起笑容時,微挑的鳳眼卸去銳氣,臉頰處陷出淡淡的酒窩痕跡。
“不記得並不能抹掉它存在過的痕跡,至少我還是一個人……”
“我還真真正正地活過。”
巨大的衝擊,讓曹衝意識短時間掉線。
因為他發現,自己沒法反駁。
不知過了多久,007的聲音在曹衝的腦海中響起。
“傻逼,你不是挺傲的麼,現在傻了吧!我的元小姐,不愧是我的靈魂伴侶,我們無比契合!我早就說過,我才是真正的‘曹衝’,汙染物都比你們這些傻逼玩家有感情,你早該乖乖把身體讓給我……不過看你這樣也怪可憐的,作為一個心地善良的紳士,我可以原諒你的無知,勉勉強強同情一下你。”
它的聲音依舊的跳脫,“作為一個高貴、先進的光腦,雖然你已經無可救藥,但我依然能從你的記憶碎片中抓取零碎的信息,把它們恢複回原樣,不用太感激我…滋啦…”
“雖然我可能會付出一點代價,反正我心愛的天選戀人已經心有所屬,我也沒有機會重新擁有一具…滋滋…強壯的□□…滋啦,有沒有意識也無所…謂了。行吧,以後也不會有人和你爭辯…到底誰才是…滋滋!是…曹衝了……”
但斷斷續續的電流音強行穿插到了007的話語中。
曹衝慌了,“你要乾什麼?!”
“007你彆亂來!”
曹衝突然想起,007之所以這麼稱呼自己,是因為它從自己的腦海中搜索到了那部國外的諜戰片;
儘管牛頭不對馬嘴,但它仍然堅定地這麼稱呼自己,目標是有一天能取代自己,成為汙染物在人類世界中的間諜。
他覺得這稱呼很蠢,從來沒有喊過,一直叫它光腦。
對此007表達了極大的不滿,認為曹衝在侮辱自己。
而現在,曹衝第一次喊出了這個稱呼。
在A區‘蜂巢’的頂層二十一樓,埋藏在地板下的金屬觸手輕輕顫抖著,無數信息化作光點傳輸到主機中,發出陣陣‘嗡嗡’聲。
今天是自下雨以來,難得的晴天。
天際的太陽揮灑著陽光,穿過頂層的天頂窗戶,照射到主機的尾端上。
007:“彆想我…滋滋…我、隻是個傳…滋…說…”
'砰’地一聲,主機中冒出一團黑霧,那些顫抖的尾端也停止了晃動,信息節點緩緩流動。
腦海中的聲音消失了,死寂中,曹衝聲音顫抖:“喂?”
“007?!”
他最後喚道:“光腦……”
冷冰冰的機械音在他的腦海中響起:“是,我在。請問主人有什麼問題,查閱資料請說一,物理掃描請說二,方案製定請……”
與此同時,一段段清晰的記憶浮現在曹衝的腦海中,妻子的笑靨、兒子的玩鬨、父母師長的淳淳教誨、朋友們暢談人生時許下的諾言……
他那被遺忘的三十年的人生,重新像電影一般印刻在他的腦海中。
作為超科技的光腦,007可以用信息技術複原曹衝的記憶,但這顯然違背了遊戲的係統規則,在它選擇觸發時,就注定了會被清除。
現在的腦花不是007,它不會反駁曹衝,不會每天想著找強壯的身體;
它是最合格的金手指,僅僅是一顆合格的光腦。
或許正如007所說,它才是曾經的曹衝。
但現在,它讓曹衝找回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