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硯心(2)
他顧不得哨聲會驚動其他獵食者, 又接連吹響好幾次,希望能有同類可以聽見。
天不遂人願,那頭狼帶著四五身形較小的狼重新回來了, 並且自己站在洞口, 甩了甩脖子,示意帶來的小狼們去攻擊獵物。
沈硯心的衣服都被冷汗浸透了。
這時候他終於明白過來, 這頭狼是母狼, 它正在它他的孩子們捕食。
——這就意味著, 他很有可能沒有辦法被一口咬斷脖頸徹底死去, 而是會被幼狼們當做學習對象反複折磨,求生不得, 求死無門。
其中一頭長得比其他幼狼都稍微大一點的小狼率先發起攻擊。
它的體長已經超過了一個青少年, 非常輕鬆地從近乎垂直的坑壁一躍而下, 輕巧地落在洞底的另一個角落。
它和沈硯心保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一雙眼睛綠得發亮。
能在末日中活下來五年的都不是什麼簡單的人, 沈硯心也不是第一次和動物狹路相逢,然而此刻他還是感到一陣前所未有的心慌。
在幼狼一躍而起時,求生的本能讓沈硯心忘記了腿部的劇痛, 手執彎刀的刀柄奮力向狼的眼睛劈去!
他雖然沒有多少實戰的經驗,但沈家這樣的大家族繼承人總是會學一些必要的防身課。沈硯心學過相位槍的使用, 準頭也還不錯。
隻是以前跟著全北極星有名的老師學習的時候,可從來沒有想過, 有一天這些瞄準的力道、角度、計算方式, 會用在一頭狼身上。
那頭幼狼顯然也是經驗不足,在他抽出雪亮的刀刃時明顯一慌, 本能地便宜方向想要躲避——而這是生死之戰中的大忌。
沈硯心眼神一凜, 狠狠地砍向它的腦袋!
腥臭溫熱的血液濺了他一臉, 沈硯心被震地跌坐在一旁,手一抖,連砍刀都掉在了地上。
他畢竟經驗和力氣有限,儘管幼狼因劇烈的疼痛蜷縮在地上哀嚎,卻並沒有死去。
這一舉反倒激怒了愛子心切的母狼,但它同樣看見了人類的武器,它沒有立刻跳下來,帶著幾頭小狼在洞口焦躁地徘徊,然後仰頭狼嚎。
——它要召來更多的同伴!
沈硯心這回心真的涼透了。
對付一頭還沒成年的狼他尚有餘力,或許殊死搏鬥,麵對這一家母子也不是毫無勝算。
可若是真有一群狼來這兒,他豈不是死無葬身之地?
要不就乖乖等死吧。
沈硯心想。
他摸了摸口袋裡的草藥,覺得有些惋惜。
自己回不去,那個孩子的雙腿估計也是保不住了。
精神放鬆的同時,身體上的劇痛重新席卷而來。
沈硯心疼的臉都白了,乾脆丟掉彎刀,認命地坐在地上。
反正被病毒感染時已經死了第一次了,如今不過是第二次而,他都熟門熟路了。
青年在想這些事情的時候,一直盯著那頭垂死掙紮的小狼,並沒有抬頭。
他不太想看見自己成為甕中之鱉的情形。
所以當聽見洞口那幾頭狼在哀嚎身後倒地時,沈硯心不可思議地睜大眼。
有一頭幼狼沒站穩,咕嚕嚕從洞口掉下來。
沈硯心嚇了一跳,看見它身上紮著一根箭矢。
這可不會是其他動物的象征。
隻能是人類!
青年精神一振,望向洞口的位置。
難道是部落裡的人聽見他的哨聲來救他了嗎?
可是他又覺得不對,部落裡像自己一樣有所進化的高階喪屍每一個的情況他都很清楚,迄今為止沒有任何一個人是會用箭的。
或者說,他所在的地方根本就沒有出現過弓箭這一工具。
難道是從彆的地方來的人?
喪屍和喪屍之間並不都是相親相愛的友好同胞,在很大程度上他們是屬於競爭關係的,為同一片區域的統治權,為了安全的棲息地,為了乾淨的水源。
很有可能這個人也不是為了救他,甚至可能反過來要殺了他
才出狼口,又入虎穴,青年心中一凜,伸長胳膊把那柄彎刀拿了回來。
接著,他聽見了一道低沉而嘶啞的聲音。
“你還好嗎?”那個人說。
一張還算年輕而周正的麵孔出現在洞口。
來人低著頭望向他,背後背著看起來很沉重的弩。那些箭矢應當就是來源於這兒。
對方看向他的眼睛,沈硯心想,比剛才任何一頭真正的狼,都更加有猛獸般的野性。
貪婪,冷酷,嗜血。
那是沈硯心第一次見到烏弩。
*
男人把弩放在地上,輕鬆地下到洞底,背上他再爬回去。
沈硯心還算瘦削,可畢竟是成年男性的體重,男人好像什麼都沒負重似的徒手攀了四五米的坑壁,回到地麵。
等到了上麵之後,沈硯心看向他重新拾起的弩,想著自己可能還沒有對方的武器重呢。
“……謝謝。”
他說。
儘管道謝是真誠的,但他並沒有因為對方救了自己一命就放鬆了警惕。
畢竟在這個混亂的時代,誰是敵人誰是友人,或許隻是一念之間。
男人點點頭,說了一串很複雜的讀音。
沈硯心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他是在告訴自己他的名字。
“你不懂我們的語言。”男人盯著他,下了結論,重新給出了一個更簡單的發音,“我叫烏弩。”
“……沈。”
他並不打算暴露自己的原名。
“沈?”男人挑挑眉,“隻是這個?”
“隻是這個。”
烏弩又盯了他一會兒,不置可否,接著視線移向他已經變得慘不忍睹的右腿:“你受傷了。”
“我可以——”
沈硯心本來想說他可以自己回去,但是烏弩根本就沒有讓他說完,直接把他打橫抱起來。
沈硯心掙紮了一下——剛才被烏弩背上來還好,畢竟情形所迫,而且背也是個很普通的接觸——他一個男人實在是很難接受被這樣以公主抱的姿勢抱起來。
“彆動。”烏弩啞聲道,“除非覺得你能抱得動我的弩。”
接下來,烏弩根本沒有聽沈硯心所說的任何一句解釋,就這麼把他帶回了自己的部落。
北極星畢竟也曾經是個頗有規模的小星球,就算很多人死於病毒中,留下來的喪屍數量也不少。
沈硯心大概知道,光是城市森林就大大小小聚集了不少部落。
可烏弩的這一個規模之大,還是超出了他的想象。
不僅人數眾多,這兒收留的每一個人都很像烏弩,充滿了原始的狂野。
烏弩剛一回到部落,很多人便簇擁上來。
“弩哥回來了!”
“老大還好嗎?”
“弩哥回來了呀!”
他們的口音其實是有點兒難懂的,但沈硯心還是看出了烏弩的首領地位。
這什麼狗屁運氣,自己身為一個部落的首領,竟然被另一個的撿了回去。
接下來會吞並麼?他部落裡那些老弱病殘完全沒有能力反擊吧?
沈硯心怎麼想自己收留的那些人來到這兒都不會有好日子,過於是他改變了主意,決定把自己是另一個部落首領的身份守口如瓶,反正多的是沒有任何組織收留的閒散喪屍。
很快有人雙手恭敬地接過弩,扛到一旁悉心擦拭去了。
烏弩並沒有放下沈硯心,他已經這樣抱著他走了一路了,此刻仍然臉不紅心不喘,好像連人帶弩加起來一百多公斤的重量於他而言根本不值一提。
且不論被這樣橫抱進來有多紮眼,光是沈硯心本人驚豔的外表和矜貴冷淡的氣質,和整個族群、甚至於和喪屍這個群體都十分格格不入,足以讓人側目。
缺胳膊斷腿的喪屍們圍過來,七嘴八舌地問。
“弩哥,這是誰啊?”
“老大又撿回來新人了麼?”
“老大不是說這種事兒不需要親自動手嘛。”
“那這個人……”
烏弩低頭看了眼懷中沉默的黑發青年,輕輕一笑,對他們說了個詞語。
又是那種複雜而拗口的發音,沈硯心聽不懂是什麼意思。
從小弟們變得猥※瑣而淫※邪的眼神來看,絕對不是什麼好詞。
他有種不好的預感。
相當不好的預感。
烏弩低下頭,在他耳邊輕聲道:“彆怕,我會讓他們給你治療。”
儘管他的嗓音嘶啞,說這話時的語氣倒是很溫柔。
何止溫柔,簡直有幾分繾綣了,如同戀人之間耳鬢廝磨的絮語。
然而沈硯心不僅沒有因此放鬆,反而愈發渾身緊繃。
他深陷敵營不說,還很有可能會成為過去從未想過的角色,卻沒有任何反抗能力。
以後的日子,何去何從?
第92章 硯心(3)
沈硯心對於自己如今在烏弩部落裡成了壓寨夫人的定位有著相當清晰的認知, 鑒於所與人都是以充滿了欲※望、又有點兒畏懼的眼神打量著他。
不過出乎意料的是,烏弩一直沒對他做什麼,除了強行讓他睡在自己身邊——甚至不是同一張床。
烏弩的地盤比起他那個原始部落要高級許多, 起碼找到了一處廢棄的建築, 首領的屋子裡普通家具一應俱全。
身為這麼多人的首領,烏弩每天是很忙的, 白天沈硯心幾乎看不見他的身影。
不過每天晚上, 他倒是一定會回來, 那雙惡狼一樣的眼睛總會在開門的刹那死死盯住沈硯心, 確定他全須全尾地待在那兒之後,才會閉上眼睛, 緩和情緒。
沈硯心每天都要經曆一次這樣的戰戰兢兢, 神經都快衰弱了。
烏弩的身材極佳, 不是那種在健身房裡練出來的花架子,是真正末日裡摸爬滾打出來的、實打實的肌肉, 每一塊都潛藏著無與倫比的力量。
他長相也不錯,雖然比不上沈硯心那種驚豔,也是五官標誌的帥哥。
然而沈硯心作為直男, 對同性實在談不上什麼審美。
更何況這個男人還對他充滿了威脅——各種意義上的。
當性命和命運都如一根絲線一樣被另一個人捏在手中時,是美是醜, 是人是鬼,都不再重要。
至今為止, 烏弩還沒有強迫他做過什麼事情, 倒是每天睡前都會從背後摟著他,像小孩抱著自己的娃娃那樣, 將臉埋在他後頸。
“留下來吧。”男人沉聲道。
像誘哄, 也像脅迫。
沈硯心眉頭緊皺, 實在不想跟這個人再多廢話半句,可是又忍不住有點畏懼。
烏弩得不到回答也不急,就這麼靜靜抱著他。
不動作,不說話,維持十分鐘,然後回到自己床上,各睡各的。
“……”
沈硯心每次心提到嗓子眼兒,又不上不下地憋回去。
好幾次都他都想問問烏弩你到底想怎樣,終究還是咽了回去。
搞不清楚烏弩的想法,沈硯心也不再問。
他每天待在小小的房間裡,哪兒也不去,也不跟任何人說話,沉默地思考著自己到底還有沒有必要去花心思想著逃跑。
老管家大概會很著急吧,其他的人還好嗎?
自身難保的情況下,他還會分心想一想過去。
星球成了荒蕪之地,藍天白雲卻不受任何影響。
他困在那一扇小小的窗裡,不知命運的鐮刀何時就會斬落。
不過烏弩當初說會有人給他治療腿傷倒是真的做到了,再加上那日他出門本身就是為了采草藥,雙管齊下,很快便恢複了行動能力。
對於已經停止任何新陳代謝的喪屍們來說,時間早就失去了意義,反正他們的壽命不再增加,生死成了一種抽象的概念。
不過沈硯心還是會計算每天的日升月落。
那是他唯一能做的事情了。
*
被烏弩擄走的第三個星期,事情迎來了轉機。
雖然是不好的那種。
末日來臨時,除了老管家,還有其他原本屬於沈家的仆從跟隨他至今。
其中有個年輕的小夥子名叫巴圖,少數民族,幼時流浪被沈家收養,平時寡言少語,但精悍能乾,直到今日仍是沈硯心的得力助手和衷心的追隨者。
小夥子雖然性格有些木訥,雙眸中的光卻總是灼灼。
從某種程度而言,有點兒像個溫和版的烏弩。
巴圖出現在烏弩部落時,一開始並未引起騷動。他看起來和他們太像了,深色皮膚,黑亮的眼睛,粗獷而野性——總而言之,不太像文明人。
每天都會有新人到來,讓烏弩的勢力不斷壯大,因此部落裡出現陌生麵孔司空見慣。
直到總是把自己關在房間裡的沈硯心主動出了門。
他的腿傷好得差不多了,不過走路還是有一點兒陂。
沈硯心一瘸一拐扶著牆,向來沉靜的眉眼難得顯現出焦灼:“你……”
本來對誰都木著臉的年輕人見了他,立刻上前扶住:“少爺!”
沈硯心借著他的力站穩,低聲問:“你怎麼找到這兒來的?”
“我……我們一直在找您。您怎麼樣,還好嗎?”
“我沒事。其他人呢?”
“他們都挺好的,還來了新人,我……我們都很擔心您。”巴圖道,“讓我帶您回去吧。”
先世代巴圖就是沈硯心的保鏢,身手了得,末日裡更是得到種種曆練。
然而沈硯心並未因這句話展顏,反而擰緊眉心:“我走不了。”
小夥子瞪大眼睛:“他們扣留您?!”
沈硯心輕歎一聲,把這大半個月的遭遇三言兩句簡述給他聽。
兩人互相攙扶,離得很近,從彆的角度看起來無比親密。
他們互相交流著近況,誰都沒注意到喪屍群眾有幾道陰沉的視線。
“我會保護您。”巴圖認真道,“我一定會帶您走的。”
沈硯心理解他的忠心,可情況不同往日,烏弩的部落和他的不同,來,容易,想走可就難了。
更何況,他還是被烏弩當做……
正當巴圖將沈硯心的胳膊搭在自己肩上、半扶半抱想要帶他走時,一道低啞的聲音如驚雷。
“……這是要去哪兒?”
沈硯心渾身一震。
不僅是他們,所有喪屍都轉過頭,看向聲源處。
烏弩剛從外麵回來,後麵跟著幾個小弟,有一些就是剛剛溜出去高密的。
他的上衣像是被野獸撕破了,精壯的胸膛上幾道縱橫交錯的血痕,皮肉外翻,看起來十分可怖。
男人好像感覺不到疼似的,眼睛盯著他們,甚至看起來是笑著的。
沈硯心下意識打了個寒戰。
這些日子相處下來,他對烏弩有了一些認知,的確是個如想象中獨斷暴虐的暴君,大多時候冷著臉。
當他笑起來,便是怒火燃至頂點的時候。
沈硯心推開巴圖:“走……快走!”
巴圖注意力都放在這個看起來是敵方首領的男人身上,對身旁的沈硯心毫無防備,被推得一個踉蹌。
他一動作,立刻有好幾個喪屍圍過來,攔住他的去路。
巴圖反應很快,擺出防禦的姿態。
烏弩悠悠踱過來:“哎,彆急啊,新來的朋友,我還沒見過呢。”
沈硯心向前一步:“不……彆,放他走。”他咬著牙,“放他走,我什麼都答應你。”
他這樣鮮明的保護欲反而更加激怒了烏弩,男人笑著問:“哦?我想要你做什麼呢?”
這話一出,小弟們嘻嘻哈哈笑起來,一個比一個聽著不懷好意。
巴圖一開始還沒反應過來,很快也明白了那些喪屍笑聲中的潛台詞,猛地回頭:“少爺,您彆——”
他的話還沒說完,被誰踹倒再地,一條長長的觸手捂住他的嘴。
更多的觸手纏繞上來,它們分泌出腐蝕性的液體,巴圖的皮膚不堪一擊,痛呼出聲,卻又被嘴上遮擋的那個阻止了聲音。
沈硯心一抖,看向那個張開嘴的喪屍——那些觸手就是他分叉的舌頭。
喪屍見他看著自己,竟然笑了起來,觸手更用力地捂住巴圖。
人類在第一次感染病毒時變成喪屍,但喪屍經曆二次感染後,便會分化出不同的異能。
烏弩的目標就是將這些能力各異的喪屍們紛紛納入麾下,壯大勢力。
巴圖很快就沒聲音了。
沈硯心站在原地,哪怕手腳自由,卻也像是被縛住。
“把他帶走。”
烏弩吩咐手下,沈硯心眼睜睜看著失去意識的巴圖被喪屍拖走。
男人斂起笑意,眼睛黑沉沉的,看不出情緒,走到沈硯心麵前,居高臨下。
“如果不想跟他一樣,乖一點。”
沈硯心的眼中滿是恨意:“那你不如先殺了我!”
“殺了你?”烏弩好像聽到了什麼笑話,很愜意的樣子,挑起他的下巴,“留著你還有用處呢,我怎麼會殺了你?”
沈硯心打掉他狎昵的手,向後退了兩步。
烏弩也不惱,像逗弄不聽話的小寵物那樣,伸手毫不費力地將他撈回來,摟住他的腰。
那本應當是個非常親昵的動作,如果不是烏弩用外人聽不到的聲線附在他耳旁:“我們回房間,好不好?你也不想被這麼多人看著吧?”
連著兩個征詢似的疑問句,口吻難得溫和,卻讓青年腦海中警鈴大作。
被這麼多人……看著?
心底有一個聲音尖叫著讓他逃跑,不顧一切地跑——
可沈硯心腳下卻生了根,動彈不得。
因為接下來烏弩說了第二句:“乖一點,我會考慮留他一命——雖然我看到你們離得那麼近,真的有點生氣。”
*
接下來發生的所有是一場徹頭徹尾的噩夢,沈硯心一輩子都不想再回顧。
然而現實常常與願景背道而馳,後麵的幾十年,每一天、每一夜,都在上演同樣的噩夢。
烏弩所言不假,隻要沈硯心臣服於他,他會留巴圖一條性命。
也隻是「命」而已。
巴圖被廢了聲帶、一條胳膊和一條腿,幾乎和廢人沒了區彆。
不止是巴圖,後來沈硯心的部落也被烏弩強行吞並,看在他的麵子上留了那些老弱病殘一命,沒把他們拿去釣野獸。
烏弩的部落越擴越大,不出兩年清掃了城市森林的所有敵手,成了森林區的霸主。
弓※弩的名頭越來越響,也有越來越多的人聽說他身邊總是帶著一個沉默而美麗的黑發青年,甚至有人是為了瞻仰沈硯心一麵特意加入烏弩的部落。
“你倒是很受歡迎嘛。”烏弩從後麵抱著他,將他壓在牆上,掰著他的下巴以一個很扭曲的角度吻他,“你說,要是有一天有人想從我身邊帶走你,怎麼辦?”
沈硯心咬緊牙關,疼得臉色蒼白,卻死死不發出任何聲音,摳著牆壁的指尖磨出了血。
曾經烏弩得不到他的回答會更加暴怒,現在倒是想開了,無論如何沈硯心也逃不出他的手掌心。
能不能回應,又有什麼關係呢。
他親吻他汗濕的發梢,嗓音像是上了癮:“沒關係,我不會讓任何人帶走你……任何人。”
沈硯心在疼痛逐漸變得麻木的時刻抬頭望向窗外,夜色濃鬱如墨,似乎將每個人困在其中,永世不能翻身。
這一日距離塵暴試煉開啟,戚澄將麥汀汀撿回“聖所”,還有三年。
誰都不會知道,三年之後一個漂亮少年的出現,將永遠地改變所有人、乃至一個星球的命運。
正經曆折磨的沈硯心更無法預料到,那個男孩兒會將自己帶出無儘的地獄。
他也並不關心。
沈硯心甚至不再恨烏弩,也不指望哪天能弄死對方了。
在這個夜晚,在每一個被翻來覆去淩R的夜晚,他唯一而真心的祈禱,就是自己能夠快點死去。
第93章 硯心(4)
帝國紀元149年。
伽瑪象限, 赫特帝國星域,主星赫特。
那是個晴天霹靂。
來自皇宮的消息傳到沙倫家時,柏斯正在陪沈硯心做複健。
說是複健, 也就是扶著走一走、散散步罷了。
沙倫家沒有湖, 倒是有個不錯的花園,這個時節裡麵姹紫嫣紅。
北極星的生活習慣讓沈硯心比起富麗堂皇的人造建築, 更喜歡和自然待在一塊兒。
於是柏斯也不強迫他去有醫護和器具的療養院, 就在花園隨便走走。
沈硯心其實不太想被攙著, 一來, 他原本的性格就不喜歡肢體接觸,二來棄星上的那些年徹底改變了他的生活狀態, 和任何人的距離太近都會讓他感到緊繃。
柏斯·沙倫這小子偏偏油鹽不進, 再多的冷遇都凍不住那顆熾熱年輕的心臟, 永遠充滿熱情,永遠想要靠近。
……沈硯心真的拿他沒辦法。
柏斯說:“你看, 這像不像我們老了以後一起溜達?”
沈硯心沒理他。
柏斯早就習慣了心上人的冷漠,絲毫不影響自說自話:“你應該不會老,那就是兩百年後我老了, 輪到你扶著我。嗯哼~想想看還挺期待那天呢。”
沈硯心假裝沒聽見他對“美好未來”的幻想。
這時候仆從匆匆忙忙跑過來:“小少爺,沈先生, 皇宮那邊來消息啦!”
“皇宮?”兩人站定,柏斯問, “是小麥的事兒嗎?還是小殿下?”
最近能和皇室牽扯上關係的也就那兩人了。
仆從連連搖頭:“不是, 是……”
哪怕周圍方圓一百米都沒其他人,他還是壓低了聲音, 仿佛那是個不能被公開的秘密。
柏斯也吃了一驚:“……那兒跟我們有什麼關係?難道是找我姐做心理疏導?”
“不是找大小姐的。”仆從轉向人類, “是找沈先生的。”
當事人還沒吱聲, 柏斯倒是反應比他更大:“找他乾什麼?!”
仆從被他驟然提高的音量嚇得一愣,小少爺平日裡總是平易近人,和誰都能打成一片,他在沙倫家做事這麼多年都沒見過柏斯跟誰翻過臉。
可剛剛那句話,竟然字裡行間展現出攻擊性。
仆從隱隱約約明白,小少爺這種攻擊性並不是針對自己,而是來源於他對沈先生的保護欲。
柏斯對沈硯心的心思,何止他,整個沙倫家都看得清清楚楚。
然而仆從也不是特彆清楚情況,他就是個來傳話的,支支吾吾不敢作答。
柏斯火急火燎還想再追問什麼,被一向不愛說話的沈硯心攔了下來。
“……是烏弩嗎?”人類黑曜石一般的眸子裡很安靜,所有的情緒早就湮滅,此刻已是無雨無晴,“是他想見我嗎?”
*
關於沈硯心在北極星上的過去,柏斯是知道的。
不僅是有所了解,可以算作相當熟悉。
當初沈硯心和麥汀汀一起被迷霧戰艦“抓捕”到母星後,因沈硯心的身體情況太糟糕,不得不轉至醫院暫時接受治療。
治療分為兩部分,一是身體上的大麵積傷口與傷痕,二是心靈上的。
人魚族是平均等級為M的較高精神感應力種族,對心靈治療非常重視,就算是“嫌犯”也會配備專業的療愈師。
沈硯心和進化出精神力異能的麥汀汀不同,是個純粹的人類,人類都是L級的低等感應力種族,如果沒有係統地學習過心靈防禦,那麼對大腦的入侵者基本等同於敞開大門。
療愈師進入沈硯心的精神空間,自然也就了解了過去在他身上發生的一切。
後來,就像當年的海拉莊園為麥原野擔保一樣,沙倫家也同樣作為沈硯心的擔保,因此沈硯心從身到心的狀況都是要上報給沙倫家主的。
在綁架小殿下的嫌疑徹底被洗清之後,沈硯心注冊成為沙倫家正式的一份子,療愈師仍會定期來對他進行檢查和治療。
柏斯作為沙倫家名正言順的小少爺,自然有權過目沈硯心的檢查報告,隨之了解了後者在北極星所經曆的那些悲慘歲月。
醫院裡第一次見到沈硯心時,黑發青年在他心中如同一顆高貴而脆弱的寶石。
哪怕如今知曉明珠曾蒙塵,也不會讓珍貴程度減少分毫。
柏斯對沈硯心一見鐘情,這是上到皇室,下到沙倫家的園丁、保姆、司機、廚師……眾所皆知的事情。
在他了解沈硯心那些悲慘的過去之後,愈發對一切的始作俑者,也就是烏弩感到憎恨。
沈硯心並不願和他談起過去,尤其是有關烏弩的那部分。
哪怕他從來沒有對方見過麵,也不妨礙他想要將那家夥抽筋扒皮、碎屍萬段。
好幾次柏斯都在想,烏弩應該慶幸自己在棄星上占山為王。
若是在母星上,就算動用沙倫家全部的力量,他也一定要抓到這個惡魔,為沈硯心報仇。
至於心上人究竟會不會領情,那是沈硯心的事情,他不在在乎。
沙倫家的小少爺從小到大都有心態好這麼個優點,哪怕如今在追求沈硯心的過程中受挫無數,也不覺得灰心和氣餒,依舊每天樂顛顛兒地跟在人後頭,像隻快樂的、隻求被撫摸的小狗。
總之,在聽說烏弩來到母星之後,柏斯冒出的第一個想法是終於能給沈硯心報仇了。
——前提是這樣的報仇不會對沈硯心造成第二次傷害。
他已竭儘全力將沈硯心與那個無儘的噩夢隔絕開,怎麼會功虧一簣,讓烏弩卷土重來?
然而這是皇室下達的旨意,甚至很有可能是陛下本人的旨意,他再貴為沙倫家的少爺,終究是個還沒畢業的學生仔,還沒資格和陛下討價還價。
隻能讓有這個資格的人去問問看。
沙倫家的現任家主雖然是他父親,但若說誰才是地位最高的,當然是他的姐姐。
凱瑟琳作為資深的宇宙生物學家,當初幫助陛下克隆出了小殿下——這部分柏斯並不知情,不過從那以後陛下對凱瑟琳的重用倒是有目共睹。
去年的母星大典,凱瑟琳甚至能和軍※部最受重用的少將奧維一起,陪同陛下乘坐首位飛行車。
從某種程度而言,起碼在去年這個時刻,陛下心中文官的重要列表中凱瑟琳已經能排進前三名了。
能坐在陛下身邊,無論放在誰家都是光宗耀祖的事兒,再加上後來凱瑟琳和麥汀汀也很熟悉,討這個“小王妃”的歡心,更是讓凱瑟琳的地位一升再升。
如果陛下真的下旨讓沈硯心去見烏弩,能不能讓姐姐勸勸小麥,再讓小麥……
“彆那麼麻煩了。”沈硯心似乎看出了他的想法,“我——”
“不行。”柏斯打斷了他的話。
無論沈硯心接下來想說什麼,一定都不是他想聽見的。
他在沈硯心麵前一向是個大部分時間百依百順、偶爾鬨騰的小狗,這樣粗暴地打斷對方說話實屬難得,鑒於沈硯心開口的機會少之又少,起碼在過去,對他說的每一句話柏斯都珍惜。
沈硯心微微皺了下眉。
柏斯已經讓仆從離開了,現在咬著牙,表情很不好,似乎在自己和自己做什麼不必要的鬥爭。
在沈硯心的印象中,柏斯向來是個脾氣很好的小夥子,有優渥的家世和疼愛他的家人,符合每一個金貴的小公子的形象。
就像……末日來臨前的自己。
柏斯喜歡他,長眼睛的人都看得出來,沈硯心也不會遲鈍到感知不了。
正因為年輕人原本性格就很好,再加上對他的珍視,柏斯在他麵前從來沒有紅過臉。
沈硯心有些困惑了。
今天他……為什麼會這麼生氣呢?
柏斯並不認識烏弩,烏弩要見的也是自己,和柏斯並沒有直接乾係。
……總不能是吃醋吧。
柏斯的思緒似乎進入了死胡同,越想越氣,越氣越想,簡直要把自己氣哭了。
沈硯心看他那個樣子,忍不住想起盧克來,那個他在棄星上撿到的胖乎乎的小男孩,被他當做為數不多的親人。
儘管柏斯比盧克大了十歲,可有時候心性卻還像個小孩子似的。
對小孩兒,還是得哄。
沈硯心猶豫了一下,想著以前安撫盧克的方法,抬手碰了下柏斯的頭發。
“……彆生氣了。”
他的聲音和動作一樣輕,像一朵飄飄蕩蕩、沒有歸宿的雲。
然而柏斯卻愣住了,眼眶還有點兒紅,像隻無措的小狗——不對,沈硯心看著比自己還高出半個頭的年輕人,糾正道,應該是大狗才對。
“沈……”
柏斯對突如其來的“疼愛”又驚又喜,嗓音都哽咽了。
這是沈硯心第一次主動觸碰他。
人類有點兒受不了這麼高個子的男孩兒一雙狗狗眼,好像自己剛才做的是什麼偉大的舉動,而不是隻是摸了摸他的頭發。
他不自在地抽回手,卻被攥住了。
人魚的體質比人類好得多,再加上沈硯心本身就是個病人,平日裡柏斯對他總是輕柔得像對待一碰就碎的瓷器,還從來沒用過這麼大的力氣。
也正是這時沈硯心才意識到,再怎麼覺得是個小孩兒,是條小狗,也都是錯覺。
柏斯·沙倫……是個比他更加強壯、一隻手就可以完全壓製他的成年雄性。
而這讓沈硯心想到了一些不好的事情。
那些被烏弩囚※禁的夢魘兜頭而下,他的瞳孔有一瞬間的放大,猛地抖了一下。
柏斯注意到他的不對勁,還以為是自己力氣太大捏疼了他,連忙鬆開手:“怎麼了?還好嗎?”
沈硯心目光失焦片刻,緩慢回落到現世。
眼前焦急的麵孔年輕而真摯,並非那個惡魔。
……他已經不在煉獄裡了。
沈硯心用手背碰了碰眼睛,壓下聲音裡的顫抖:“沒事。”他吸了口氣,平定死去的心跳,“先回去吧。”
第94章 硯心(5)
凱瑟琳原本要參加鄰近星域的某個伽瑪象限學術研討會, 這幾天都泡在學院裡準備材料。
關於沈硯心要去見烏弩的事情,她並不是從弟弟那兒得知的。
一接到消息後,她暫停手頭所有工作, 特意向學院請了兩天假, 匆匆趕回來。
進門時,她的好弟弟正癱在沙發上, 一副生無可戀的模樣。
柏斯見到姐姐, 像是看到了救星, 瞬間滿血複活, 從沙發上一躍而起:“姐,姐, 我跟你說——”
“我已經知道了。”凱瑟琳毫不留情打斷他的話, “沈在哪裡?”
“剛睡下。”這其實是沈硯心在沙倫莊園最常見的一種形態, 但今日總是有些許不同。
柏斯想了想還是隱瞞了沈硯心那一刹那的恍惚和失措:“你先跟我說吧,為什麼那個家夥——”
凱瑟琳做了個停止的手勢:“你聽我說。我剛從老林那兒回來, 雖然他也有點兒難以置信——你知道他那個人很少會表現出什麼情緒來,但我就是看出來了——這件事的確是陛下親口吩咐的。”
柏斯張大眼睛:“為什麼?”
陛下雖然有些時候有點兒獨※裁,但一定是個不折不扣的明君。
再加上沈硯心和麥汀汀的關係, 陛下對前者其實是照顧的,不然也不會放任沙倫家領走他。
“我知道的說法, 烏弩手上有對小麥非常重要的東西。”凱瑟琳皺起眉,“具體是什麼, 老林沒有透露, 總之陛下聽到他說要用這個交換以後,就同意了。”
年輕人捏了捏拳頭, 忿忿道:“怎麼會這樣, 我以為陛下他……”
“你想為你喜歡的人做點什麼, ”凱瑟琳說,“陛下也一樣。”
想到另一個乖巧軟糯的人類,柏斯不說話了。
姐姐說得沒錯,從陛下的角度來考慮,隻是用一次會麵便能拿到對麥汀汀很重要的東西,的確沒有拒絕的必要。
斯亞監獄固若金湯,烏弩在北極星上再如何強大,也不可能越過高牆對沈硯心做什麼。
至於心理上的傷害——六歲那年看著父母、幼弟慘死的陛下,或許對PTSD的認知和其他人都不在一個波段中。
凱瑟琳拍了拍泄了氣的弟弟的肩膀:“往好了想,也許隻是見一麵,沒有彆的呢。有那麼多衛※兵把守,不會讓那個混球傷害到沈的,你可以放心。”
柏斯喃喃:“可沈見到他,一定會做噩夢的。最近他都沒怎麼做噩夢了……”
“你怎麼知道他做不做噩夢?”凱瑟琳挑起眉,“你又去人家房間打地鋪賴著不走了?”
“……”柏斯訕訕一笑。
凱瑟琳扶額:“我們家怎麼出了你這麼個……沈也是心好,要換做我,腿都給你打斷。”
柏斯眨巴眨巴眼:“那照姐姐你這麼說,他對我,有沒有可能也有一點——”
“不可能。”凱瑟琳一巴掌拍在他腦門上,“彆瞎想,我勸你還是趁早死心。”
柏斯撇撇嘴:“我不。一定會的,他遲早有一天……”
凱瑟琳大大地歎了口氣。她以前都不知道,自家弟弟還是個情種呢。
還好他喜歡的人是高冷的沈硯心,而不是怕生的麥汀汀,否則早就被折磨成瑟瑟發抖的小兔子了。
但換個角度,在烏弩那裡受過那樣傷害的沈硯心,如今再麵對另一個人的全力追求,會不會更痛苦呢?
不過至今沈硯心也沒有揍過、甚至罵都沒罵過柏斯一次,最多也就是把他當空氣,應該也沒有那麼厭煩……吧。
從一個姐姐的角度來看,她當然希望沈硯心是不抗拒柏斯的熱情。
但從專業的行為分析學角度,凱瑟琳也心知肚明,沈硯心隻是對周遭世界沒什麼反應了而已。
這絕不是一個好跡象。
強烈的愛恨怨懟都是與外界產生聯係的途徑,起碼還有跡可循。
若是什麼都不在乎,那就是在逐漸封閉自我了。
凱瑟琳忽然想到什麼:“說起來,你知道烏弩為什麼會在這兒嗎?”
從來不看直播的柏斯:“啊?”
“得成為喪屍王,才能被送來獲取永生之力。”凱瑟琳說,“我問了一些看過CC-09直播的學生,他們說烏弩以前從來不在乎贏,儘管他有那個實力;這次不知為何拚儘全力,殺了一切擋路的人,好幾場直播因為太過血腥被封了。”
柏斯皺眉:“他就這麼想獲得永生之力?”
“不。”凱瑟琳說,“我覺得……他的目的是來母星。”她斟酌著字句,慢慢道,“我甚至覺得……他就是為了來見沈一麵,也說不定。”
柏斯眼神變了:“我不會讓他對沈做什麼的。”
“那不是你能決定的。”凱瑟琳像兒時一樣用力摟了摟弟弟的肩膀,“小家夥,你知道這種事兒得當事人自己決定吧?”
“……”柏斯轉身要走,硬邦邦地回答,“我知道了。”
“不過呢,我這趟回家,還是有一個好消息要告訴你的。”
“什麼?”
“陛下同意了,如果要見烏弩的話,你可以陪沈一起。”
這一次柏斯沒有吱聲,徑直離開。
凱瑟琳抱臂看著他的背影,曾經處處需要自己照看的小弟弟已經長成可以獨當一麵的大人了。
在喜歡的人麵前是搖尾巴的黏人小狗,那麼在情敵麵前,會變成狼嗎?
*
“要不就彆去了吧。”柏斯左轉轉,右轉轉,焦灼不安,“天氣那麼好,我們找小麥和小殿下出去玩兒好不好?上次那家餐廳你不是很喜歡嗎,我看他們也挺喜歡的,再去一次唄……”
沈硯心對著鏡子慢條斯理係扣子,對他的連撒嬌帶耍賴充耳不聞。
他換了全黑的西裝,連裡麵的襯衫都是深灰色的,從頭到腳除了露出的皮膚以外,全都是肅穆的、沉沉的黑。
看起來就像要去參加誰的葬禮。
黑色和沉重聯係在一塊兒,是人類的習俗,人魚沒有。
在柏斯看來,沈硯心分明是特意打扮了一番。
這套西裝是柏斯請沙倫家的裁縫為他定製的,很早之前就做好了,但今天還是頭一回穿。
平日裡沈硯心幾乎沒有外出的時間,大多穿著睡衣,每天蒼白得像個病人——也的確是。
今天難得穿了正裝,好看是好看,柏斯眼睛都要看直了;可一想到沈硯心是為了誰才換上西裝,他就哪哪兒都難受。
為什麼見那種混蛋要穿得這麼正式啊!
他千方百計、口乾舌燥勸說沈硯心不要去、陛下那邊兒會有姐姐來解釋、一定能體諒他不出麵等等等等……
沈硯心最後給出的選擇,仍然叫他心煩。
直到出發前十分鐘,也就是現在,他還在希望用最後的關口說動沈硯心,哪怕兩個人都已經換好了衣服。
沈硯心對他的勸說左耳進右耳出,係好領帶後,自顧自坐上懸浮輪椅。
他現在對它的操作已經很熟練了,不需要任何人幫忙,但轉悠了一圈失望地賴在沙發上的柏斯見到,還是條件反射般跳起來去幫忙。
沈硯心從鏡中看見穿了一身黑的自己,視線上移,落在愁眉苦臉的柏斯身上:“如果你不想,我可以自己去的。”
柏斯也從鏡子裡看著他:“我不是不想陪你,我是不想你見他。”
“……我知道。”
“你想見他嗎?”
“……”
對於要再見到烏弩這件事,沈硯心起初是非常抗拒的,這個名字對他來說就是噩夢和猙獰的鬼。
但他還是答應了。
促使他最終做出決定的有兩個。
一來,凱瑟琳沒有告訴柏斯、如實告訴他的是,烏弩交換和他見麵的這一次機會的條件,是把麥汀汀的記憶交還給少年。
關於烏弩是怎麼找到阿嬤和阿木,怎麼從他們那兒拿來麥汀汀的記憶、最後又是怎麼處理這一老一小的,沈硯心不想知道,可惜全程都被迫知曉。
記憶對一個人來說是很重要的,它能讓人變得完整。
更何況麥汀汀和恨不能失憶的自己不同,丟失的那部分,應當是被捧在手心裡愛著的美好記憶吧?
麥穗家紋代表的上象限貴族,他還是認得的。
他沒有精神係異能,並不清楚那個嶙峋的老太太是怎麼將一個人受損的記憶提取成實體,可既然有這種機會能讓麥汀汀想起過去,還是很來之不易的。
對於沈硯心而言,在所有人,這個星球,這個象限,這個世界裡的所有人中,他最希望能夠得到幸福的就是麥汀汀。
少年純白無瑕,他將曾經對自由的期許全都交托於他。
麥汀汀替他看了那些他自己看不到的遠方,是一種恩情。
這是他賜予的,也是他無以為報的。
若隻是和另一個人見一麵,說說話,便能將麥汀汀缺失的記憶複原。怎麼不算是一種舉手之勞呢?
另外一點很重要的就是,他一直想聽烏弩親口說出一些話。
懺悔,道歉,痛心疾首……無所謂是什麼。
隻要是烏弩能在他麵前說出這些就夠了。
他們兩個人在棄星上朝夕相對了那麼多年,真正的交流卻少之又少。
連沈硯心自己都搞不明白,這樣的執念到底有什麼意義。想也知道烏弩那樣的人,根本不可能會說出什麼他想聽到的話。
他一直很想問他——在一個安全的、不會被虐待、也不會被折辱的環境下,好好地問問他。
這麼多年來你究竟把我當成什麼?
為什麼要這樣死死抓著我不放?
但這兩點都是不能向柏斯說出來的。
年輕的小夥子太純粹,甚至從沒有直麵過人性中的惡。
他是生活在光裡的,沈硯心並不想把他拖進黑暗的泥沼,無論出於怎樣的緣由。
“我該出發了。”沈硯心垂下眼睛,不再看他,“一起嗎?”
“……”
柏斯憋著一口氣,最後還是慫了下來。
“當然。”他這話說起來像小孩子在賭氣,“我早就說過了,無論到哪裡,我都會陪你一起的。”
第95章 硯心(6)
斯亞特種監獄。
飛行車停下來, 沈硯心等待著柏斯先把輪椅放下地麵,望向監獄的大門。
儘管沒有確切的來和離開的記憶,但他知道自己抵達母星的最初, 就是和麥汀汀一起被關在這個監獄裡的水牢。
想想看離那段日子也沒有過去多久, 再一次光臨卻是來探監的了,命運還真是夠捉弄人的。
烏弩被關在這裡也是一種奇怪的悖論, 鑒於他來到母星應當是成為喪屍王被赫特帝國邀請來的;卻又忌憚他所展現出的能力, 所以隻能先關在監獄裡, 直到做好措施讓他完全臣服。
是的, 就算在北極星再怎麼耀武揚威、至高無上,來到赫特星也不過是棋盤上一顆任人操縱的棋子。
這就是為什麼之前的十幾年烏弩拒絕了永生之力這樣巨大的誘惑, 從不肯離開北極星。
然而現在他卻出現在這裡。
沈硯心想, 為什麼呢?
是對爭霸產生厭倦了嗎?
還是隻是為了見自己一麵呢。
“好啦, 來吧。”
柏斯的聲音打斷了沈硯心的思緒。
年輕的那一個探過身,彎腰將他從飛行車裡爆出來, 沈硯心也自然而然地伸出手去。這可能是他們如今最頻繁也最習慣的肢體接觸了。
儘管柏斯很想多抱一會兒,不過愛是克製,他還是規規矩矩把人放到懸浮輪椅中, 拍了拍操控麵板:“彆怕,一會兒無論發生什麼, 我都會保護你,絕對不讓那個混蛋再傷害你。”
往常沈硯心麵對這樣的雄心壯誌是不會給予任何回應的, 然而今天也許是因為即將麵對的情形和以往都不同, 他竟然心裡一動,低低地“嗯”了一聲。
他這一聲太模糊, 柏斯沒有聽清, 還以為他說了彆的:“什麼?”
“好。”沈硯心說, “我相信你。”
柏斯從輪椅背後低頭看他,而沈硯心則是坐在裡麵抬頭的。
他們這樣一上一下相望著對方,卻是完全顛倒的位置。
正是這樣奇特的視角,讓兩個人在這場短暫的對視中各自獲得了不同的微妙感觸。
沈硯心本來以為這傻小子會因為自己難得說話而欣喜若狂,沒想到柏斯卻表現得非常穩重。
年輕的那一個伸出手,好像是想摸一摸自己的臉頰,卻又在接觸之前收了回去。
柏斯微笑著,有點兒開心,又有點兒說不上來的難過,幾乎算是喃喃重複了一遍他剛剛說的話。
“……好,你相信我。”
*
兩人通過守衛的授權驗證之後,便有人領著他們去往地下三層,那便是關押著烏弩的地方。
那是一間純白的囚室,沒有任何裝飾,沒有任何家具。
一塊長達十米高兩米的強化玻璃,將裡麵的囚犯和外麵隔開。
這塊玻璃可以承受得住一頭鯨的衝擊力,什麼大象獅子老虎的攻擊都不在話下。
就算是變異雪獅阿白來了,也不可能撞碎。
更何況囚室裡布滿高壓槍頭,烏弩若有任何不軌的行徑,立刻就會被放倒,外麵的人是絕對安全的。
但柏斯在親眼看見裡麵那個人的刹那,還是產生了一種即將被吞噬的恐懼。
他在網絡上找過烏弩直播間的錄播,知曉這個男人的長相、身形,以及一雙如禿鷲般陰鷙的眼睛。
可那些都和真正直麵完全不同。
烏弩的雙眼如同致命的漩渦,裡麵填滿屍山血海,沒有人能夠全身而退。
被烏弩盯著讓柏斯不寒而栗,本能地想後退,可想到還要保護沈硯心,他做了個吞咽的動作,向前一步,希望能儘可能擋住他。
然而坐在輪椅上的沈硯心拽了拽他的袖子,示意他沒有必要。
那個動作非常輕,像是蝴蝶停在袖口。
哪怕是這樣一個微乎其微的動作,還是沒有逃過野獸的眼睛。
烏弩終於將視線緩緩移到沈硯心身上。
“……你來了。”
他嗓音低啞得可怕,幾乎不像人類能發出的聲響,更像一頭受傷的困獸。
在柏斯看不見的地方,沈硯心後腰的襯衫已經汗濕了,他必須要把全身的重量倚在輪椅上,才不至於痙攣。
他還是高估了自己。
對烏弩的應激反應竟然已經深入骨髓,哪怕這麼久沒見,看到對方的第一秒,他還是感到全身每一個毛孔溢出來的恐懼與疼痛。
潛意識想逃離這裡,現在,立刻,馬上。
他也知道,隻要自己說出來,柏斯會帶他離開。
然而青年的手指狠狠掐住掌心,強迫自己鎮定下來。
“我來了。”他說,把嗓音的無波無瀾偽裝得天衣無縫,“如你所願。”
“如我所願?”烏弩重複著這幾個字,像是聽到什麼笑話似的輕笑一聲,“說得沒錯,我的願望,的確要你來滿足才行。”
哪怕他早就看見了柏斯,也看見了後者同沈硯心那些細小而親密的互動,卻熟視無睹,好像年輕人根本不存在一般。
他原本靠坐在牆角,這時候起身,緩緩走到兩人麵前,手掌貼上玻璃。
“你在這裡過得不錯。”他說,“我看見了。”
他和沈硯心說話用的都是北極星的語言,還故意帶了一點兒模模糊糊的口音,柏斯的人類語水平有限,完全不知道他在說什麼。
不知究竟是玻璃擦得太乾淨,還是烏弩的壓迫感能夠穿透任何材質,哪怕知曉自己是安全的,還是感到滅頂的惶恐。
柏斯如是,沈硯心亦如是。
沈硯心從未如此感謝自己被病毒侵蝕得透徹,否則心跳一定會超出該有的頻率。
他沒有回應烏弩的話,反問道:“你為什麼來?”
“來見你。”烏弩沒有任何猶豫,非常直白,“我很想你。從你……走之後。我總在想,彆的東西好像對我並不重要,地位,權力……都無所謂。為什麼沒有抓住你呢?也許當初我握得再牢一點,你就不會離開了。你的老管家告訴我,贏得比賽,來到母星,是唯一能夠再見你的方法。所以我來了。”
沈硯心聞言,死去的心臟仿佛狠狠地抽動了一下。
而那絕不是因為滿足或是感動。
他慢慢笑開了,一滴汗從額角滴落,如同眼淚。
“謝謝。”他說,“能讓你痛苦,是我畢生所願,求之不得。”
哪怕烏弩的痛苦較之於他根本不值一提,不配放在天平兩端。
他仍然為他的苦痛感到慶幸和愉悅。
他已經很久、很久沒有感受過「歡愉」這一情緒了。
沈硯心平日裡給人的印象總是冰一樣冷漠,他幾乎不笑,與所有人都無比疏遠。
此時此刻,那滴將落未落懸在眼眶裡的淚卻讓他的笑格外靡麗,像一朵熟透的、即將枯萎的豔色花朵。
柏斯望著他,並不為之驚豔,隻覺得心疼。
是怎樣的堆積,能讓一個人用笑意來表達苦楚呢?
一牆之隔的烏弩同樣皺起眉。
他的手往下滑了一點,似乎想要觸碰沈硯心暢快到扭曲的笑容,咫尺之遙,卻再也無法突破。
“……你恨我嗎?”
這句話講得緩慢卻清晰,柏斯終於聽懂了。
他像是聽見了什麼無比滑稽的笑話,恨不得眼睛都翻到天上去。
“恨?”沈硯心斂起笑意,反倒異常平靜,“拜你所賜,什麼恨啊,愛啊,我已經對這些感情都很陌生了。”
烏弩沉默地看著他。
沈硯心輕聲道:“我不恨你。我隻是這輩子都不想見到你了。”
烏弩瞳孔深處有什麼東西悄然碎裂。
“再也不要見了。”
那聲音低如歎息。
沈硯心說完這句話後移開視線,按住麵板調轉輪椅方向。
柏斯還沒從共情的情緒中回過神,見他要離開,匆忙上前:“我們走?”
黑發青年沒吭聲,閉上眼睛靠在椅背上,滿臉倦色。
和烏弩的一次見麵,一番對話,好似抽乾了他的力氣。
年輕的人魚不再在意身後的囚徒有什麼反應,終於敢於碰了碰他沒有血色慘白如雪的臉龐,心疼道:“我們回家。”
家。
沈硯心在意識墜入深海之前,反複想著這個字。
……家。
第96章 硯心(7-FIN)
三天後。
原本在沙倫家的精心照顧之下, 沈硯心的身體已經好了很多,然而這一次同烏弩見麵卻讓他元氣大傷,甚至還沒出斯亞監獄就已經昏睡過去。
這一覺足足睡了三天才醒。他醒來時外麵天色昏暗, 分不清白天黑夜。
沈硯心想揉揉眼睛, 卻發現自己的胳膊被什麼壓著。
他低頭一看,柏斯趴在床邊睡得正香, 一手握著他的, 生怕他跑了似的。
……手都要被壓麻了。
沈硯心動了一下, 柏斯立刻從夢中驚醒, 慌裡慌張地四處看,直到確認是他, 眼神才安定下來。
年輕人眸子深處好像有水光在閃動, 反手將沈硯心冰涼的、毫無溫度的手握在自己的掌心中, 悄聲道:“你醒了。”
房間裡並沒有其他人在,可他這句話還是低得像悄悄話, 生怕驚擾了什麼似的。
“……你一直在這裡嗎?”
“也沒有,中間也回房間睡過一覺。”
“現在是什麼時候了?”
“剛剛吃過晚餐。你餓嗎?要不要給你弄點東西來?”
沈硯心搖搖頭。
“你身體感覺怎麼樣?難受嗎?需要喊醫生過來嗎?”
他又搖了搖頭。
“你呢?”
片刻後他問。
“我啊,我有點兒。”柏斯一本正經, “你要是再不醒過來,我真的擔心得食不下咽, 夜不能寐,人都要垮了。”
“你身體挺好的。”沈硯心並沒有尊重他的裝可憐。
柏斯笑道:“就當你誇我了。”
他們就這樣你一句我一句, 進行了一些毫無意義的、瑣碎的對話。
沈硯心沉默了一會兒, 還是問:“他……後麵會怎麼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