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樓內,人流攢動。
又因為樓內金額門檻較高,許多好事者隻是在門口遙遙相望。
這種文雅之地多數為王孫貴族們準備,口袋裡沒幾個子兒的平民與寒門,隻能在門口湊個熱鬨。
虞藻自幼不缺零花錢,他站定門前,黎書上前遞過一枚金葉子,闊綽的手筆讓小廝詫異望來,旋即露出諂媚迎合的笑:“小姐這邊請!”
大殷國民風開放,多處設有女學,女子都能接受除規訓外的教育,她們會參加各種遊園、宴會等社交性質的活動,又或是在類似明月樓這樣的場所間,展示自己的才藝。
眼前這位“小姐”頭戴帷帽,雖然比尋常女子高挑了些,身段卻纖細窈窕,哪怕不能窺得真容,也不難看出是個少見的美人。
黎書一瞬變了臉色:“你什麼眼神?我家殿……公子是男子!”
小廝急忙掌嘴:“是小的看走眼了,公子莫怪。”
虞藻悶悶地抿了抿唇:“無礙。”
他不會因為這種小事和小廝計較。
隻是有些鬱悶罷了。
北涼人個個人高馬大,京城人體格雖比不上北涼人那般誇張,但隨處可見八尺男兒。
虞藻自然不算矮,可骨架纖細、肩膀又偏窄,和尋常男子比起來,顯得有些纖瘦罷了。
明月樓內風格雅致,大堂光線敞亮,茶香纏繞彌漫,側邊還有叮咚流水流淌在架起的橋梁下方。
曲折木橋之上,兩位才子即興作詩,惹來一片叫好聲。
虞藻第一次來到這種場所,不免感到新奇,他東張西望,對什麼都感興趣。
黎書跟看家護院的忠犬一般,時刻用敏銳眼睛打量四周,生怕有不知死活的人靠近,驚擾了小殿下。
不遠處,一行才子踱步而來。
他們每人手中都拿了一幅畫卷,身著錦袍、氣度不凡,眉眼間自帶一股風流才氣。
領頭那位手執一把白玉折扇,隨著前行,下方流蘇微微搖晃:“魏小將軍不來?”
淩北見怪不怪:“他不是一向不和我們來往麼。”
魏小將軍是他們的同窗,是個武癡。
他總是在射藝等課程準時到達,其餘偏文學的課程,便倒頭大睡。
魏小將軍天生缺少對文字的敏銳度,更欣賞不來這些文雅之物。
一副禦賜的大家之作放在他眼前,他瞪大了眼睛,也隻能冒出兩個字:好看。
或不好看。
他們訂了廂房,今日主要目的是評畫,對明月樓內開展的什麼賞花宴,一律沒有興趣。
那些掩麵的才子才女們,不過是明月樓包裝出來的噱頭,哄抬身價的手段罷了。
他們這種世家子弟,自然瞧不上這些。
行走沒兩步,他們不約而同嗅到一股怪異的香。
不同於明月樓內的熏香,更不是聞習慣了的茶香,而是另外一種,叫人不由自主駐足
的軟香。
同樣被吸引的不僅他們。一行遊客紛紛停下腳步,望向同一個方向。
小橋流水的邊上,高雅青翠的綠竹下方,一個身段窈窕纖瘦的站定在那,素白纖長的手指輕輕撫摸那塊竹。
寬簷下方垂落流水般的薄絹,身後白霧縹緲升起,仿若天上宮闕中的仙子。
以往淩北還會嗤笑明月樓慣會使一些自抬身價的手段,如掩麵帷帽,簡直多此一舉。
可現在看來,眼前這位小公子的麵龐籠在輕盈薄紗間,襯得身姿綽約、若隱若現,的確彆有一番風情。
一行公子兒手持畫卷,一時間竟忘了此行目的,在原地癡癡地瞧了許久。
許久,眼前的人動了。
虞藻隻是摸了摸那竹子,竟是真竹,他還以為是假的。
偏身行動之間,身上環佩叮當作響。邁下台階,他一個不留神,竟打滑了一瞬。
整個身子徑直朝前撲去。
“小心。”
小侯爺淩北恰好距離他最近,見他有難,長臂一伸,攬著他在原地轉了半圈。
如雲縹緲的網紗被吹得飛揚,四周人看直了眼睛,隱約窺見一截尖細的下巴,與粉潤飽滿的唇。
長臂摟在腰身之間,觸感柔軟纖細,好似伶仃一把。
淩北詫異,好細的腰……
一旁黎書眉頭一跳:“大膽——!”
這不知死活的登徒子,竟敢把手搭在金枝玉葉的小世子的腰上!
那可是小世子的腰,是隨便能讓人摸的嗎?
黎書急紅了眼,似每日寶貝嗬護的小白菜被豬拱了一把,氣得幾乎要跳腳。
小世子輕聲輕語道:“無礙。”
細聲細氣的聲音,讓小侯爺耳根酥麻,渾身都有些不自在。
他的手臂依然攬在細腰上,掌心觸感綿密柔軟,味道更是香甜,湊近了聞,顯得這香氣愈發馥雅。
似初春時節的綠葉青草清新,又混有深秋碩果累累的果實熟香,甜蜜而又芬芳。
小侯爺聞著聞著,竟感到犬齒發癢,迫不及待想咬點什麼解饞兒。
“謝謝公子出手相助。”
懷中的小郎君終於說話了,斯斯文文的。
“舉手之勞。”
淩北不由自主壓低聲線,語氣低沉而又富有磁性,“可有傷著?”
“多虧了公子,我並無大礙。”
“無事便好,方才是我唐突了。”
淩北戀戀不舍地收回手臂,拇指與食指搓了搓、回味了一番方才的好滋味。
“事出有因,怨不得公子。”虞藻禮貌又得體地回答。
眼前這群公子哥兒身穿綾羅綢緞,滿身雍容氣度,一看便不是普通人家。
虞藻稍微長了個心眼,收斂了下自己的壞脾氣,他生怕事情鬨大,被兄長發現他不在家好好做功課,跑到外頭玩耍。
他低調行事,恰到好處的分寸感,在他們眼中
便是十分知書達理的形象,不免對他產生濃烈的好感。
淩北等人有意同他結交,但他似乎有急事,簡單寒暄道謝幾句過後,匆匆離開。
留下一眾悵然若失的才子。
“小侯爺,好大的豔福。”他們頗為豔羨地看向淩北,不知道是誰,酸溜溜地開口。
淩北氣閒神定道:“慎言。”
淩北雖是這麼說的,但脾氣最差的他,被眾人調侃之後,少見的沒有發怒。
“是明月樓的姑娘嗎?”
他們來過明月樓十數次,無一不是專心修行學習,交流思想感悟,從未關注過其他。
“什麼姑娘,分明是俊俏的小公子。”另一人不讚同道。
他們為此爭論了起來。
雙方各執一詞:“男子身上怎會有體香?皮膚又怎會勝似霜雪白皙?顯然,這必然是個姑娘家。”
又有人斬釘截鐵道:“方才薄紗揚起,我看見纖細脖頸間的一點兒凸起。有喉結,他自然是個小公子。”
尋常他們會因論點有異而爭論,各抒己見,倒是頭一回因為這種事吵得麵色漲紅、寸步不讓。
他們吵得不可開交,唯有丞相之子江獨明若有若思。
他方才距離淩北最近,若是他沒瞧錯的話,似乎望見那烏黑青絲間的細長辮,被編進各種名貴玉石。
這般綺麗的打扮,可不是京城人的風格。
“呀,燕家那位也來了。”
一位打扮樸素的青衫男子緩步走來,懷中抱著兩幅畫卷,神色平淡、青衫在他高大的身軀上略顯短小,顯然很久沒有換新衣裳。
這是他們的同窗,燕清遠。
他們沒有上前打招呼的想法。
一來,他們並無往來,貿然上前打招呼顯得怪異;
二來,燕清遠因太傅引薦進入太學,性情孤傲、獨來獨往,潛心求學,沒有同他們來往的想法,他們犯不著熱臉貼這個冷屁股。
再者,他們都是京城名門望族,雖沒有瞧不上對方的想法,可畢竟身份懸殊過大,玩兒也玩兒不到一起去。
權當沒有看見罷。
……
二樓視野更加寬闊,欄杆呈圓形包圍,可以將一樓光景一覽無遺。
虞藻尚未及冠,沒有束發,墨發散落在身後,掀起網紗好奇地東張西望。
黎書一臉憤憤:“小殿下,方才那登徒子怎能摸你的腰?還摸了那麼久!我看得可仔細了,他盯著你的目光就不懷好意!賊眉鼠眼!”
虞藻驚訝地看了黎書一眼:“你竟也會用成語了。”
雖然兄長與父親讓黎書也跟著他多念念書,但可惜他不是愛學習的,連帶黎書也沒學進去多少,反而每天跟著他吃喝玩樂,肚子裡沒多少墨水。
黎書靦腆笑了笑:“都是小殿下您教得好。”
虞藻略有不悅地蹙起眉尖,一雙水汪汪的眼似小動物一般,直直盯住黎書。
黎書馬上會
意,即刻順毛道:“公子!這次我一定記住,不會再喊錯。”
虞藻這才心滿意足。
他又扒拉著欄杆,神采飛揚地指著一樓:“黎書,你看那邊!”
護欄之下的一樓,越過人造的小橋流水,中央是一處高台。
宛若銀河傾斜、瀑布流水,一幅幅巨大的畫卷自半空中垂落下來,上頭是各種寫意山水畫與書法,右下角有明月樓的紅章。
虞藻不擅長書法,但作畫還是不錯的,加上自小耳濡目染,看多了大家之作,多多少少養成了鑒賞能力。
原來明月樓的名聲並非浪得虛名。
裡麵的人,的確有真材實料。
卷軸之下,一位身穿白衣緞麵的男子頭戴帷帽,沒有多餘裝飾,卻顯得一塵不染。
骨骼分明的手指撫弄琴弦,如流水般清脆悅耳的曲目自手下彈出,惹來一片讚歎。
“這好像是明月樓的雲琴公子。聽說他是前朝遺民,原本也是個貴族世家。”黎書咋舌道,“彈得真好。”
確實彈得不錯。
不論技法,還是情緒,皆十分到位。
虞藻盯著盯著,輕哼一聲,帶著點得意與炫耀:“沒有兄長彈得好。”
“那是自然!大公子與二公子才華橫溢,哪兒是這些人能夠得上的?”黎書時時刻刻謹記哄小世子開心,“那可是小公子您的兄長!”
虞藻得意極了。
北涼背靠冰山雪川,縱使炭火日日夜夜點燃,他依然總是生病。
他一生病發熱,便難以入睡,難受得哭哭哼哼,定要一個兄長撫琴、另一個兄長抱著他給他講故事,一起哄他入睡。
又因他病中多夢容易驚醒,兩位兄長一哄便是一整個夜晚。
第二天醒來時,他睡得香甜舒適,兩位兄長一個指尖淌血,另一個聲線嘶啞。
他這才明白,他的一夜好覺是用兄長們的通宵達旦換來的。
故而在他心目中,無人能比得上他的兄長。
虞藻的唇角高高翹起,因有一對疼愛他的兄長而無比自得。
可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一樓高座上的雲琴公子,似乎驀地朝他看了過來。
隔著朦朧白紗,虞藻看不到雲琴公子的容顏,可他竟感到頭皮發麻,一股寒意順著脊椎直往上鑽。
這麼遠的距離,雲琴公子應該聽不見他說話,也沒看清他的樣子吧?
虞藻急忙拉好帷帽,又戴上一層麵紗,做了個雙重保護。
他在明月樓溜達了許久,許多新鮮玩意兒也看夠了,現在該做正事了。
虞藻尋了個由頭,暫時將黎書支走。
隨後步履匆匆,悄悄朝樓上邁去。
“燕清遠應該到了吧?”
0926:【到了。】
虞藻:“他在哪個廂房?我去撿人。”
三樓的廂房多為開放式,畢竟這是文化交流場所,許多廂房沒有設門,隻有一道若有
若無遮擋、避免外人直視的屏風。
代表他們歡迎其他文人才子前來交流思想,也代表他們願意接納他人意見、哪怕是陌生人的意見,從而得到更好的進步。
再往上是包間,私密性很重,用於商議重大事件,或是休息。
虞藻戴了帷帽,這副打扮,讓明月樓的許多侍從默認他是明月樓的人,故而沒有阻止他上樓。
一路暢通無阻。
0926:【燕清遠來明月樓送畫,一個紈絝子弟出高價買下他的畫作。這位紈絝瞧上了明月樓的一位公子,但這位公子追求精神世界的共鳴,尤其喜愛畫作。若情投意合、成為知己,便願意有一段露水情緣。】
虞藻睜大了眼睛,因錯愕而顯得小臉呆滯。
“古代人這麼會玩呀?”
【比你想得會玩。】0926說。
虞藻皺皺鼻尖,總覺得0926在嘲笑他,但他又找不到證據,隻能自己生悶氣。
不過氣很快就散了,他細細思索著:“那這位紈絝子弟,應當在私密性比較強的包間。”
0926:【沒錯。這位紈絝討好這位公子許久,做了雙重準備。買畫、點熏香下藥。】
【但燕清遠送完畫後,不小心將部分藥吸入體內,他在走廊上跌跌撞撞、渾身發熱,不小心誤入一個包間。而這個包間,恰好是為醉酒的太學同窗準備的。】
【戶部侍郎之子在評畫中雅興大發,喝了好幾輪的酒。頭暈目眩的他來包間休息,意外撞見燕清遠,酒意直接嚇醒,匆忙喊來同窗與醫師,幫助燕清遠解了藥性。】
虞藻憂愁地看向排排包間。
到底是哪個包間呢?
“真的不能偷偷告訴我,具體的包間號嗎?”虞藻可憐兮兮道,他知道0926受不了他示弱。
0926沉默片刻後,果然,他想告訴虞藻,可惜係統不能給玩家提供過多便利,不然會被視作違規。
【如果我告訴你,我會被禁言。像之前那樣。】
“那還是算了。”
虞藻忙不迭搖搖腦袋,禁言不行呀,他還需要0926幫忙呢。
他睜大了眼睛、握緊拳頭,乾勁十足道,“我自己慢慢找吧!”
0926:【現在包間這層沒多少人,你可以偷聽一下。要是包間裡有動靜,還是比較痛苦的聲音,那麼很大概率是燕清遠。】
虞藻整理好麵紗與帷帽,兩層保護將他的臉蛋悶得出一層綺麗的粉紅。
他渾然不覺,輕手輕腳地穿過長廊,一間間房聽。
他扒拉著門,纖白手指掀起部分網紗,耳朵貼在門板上。
沒聲音,下一個。
下一個門內傳來異動,聽起來似乎有點痛苦。
虞藻眼睛一亮,難道燕清遠在這裡?!
但下一秒,怪異的輕哼傳來,伴隨讓人麵紅耳赤的聲響與細密拍聲。
他一時間沒反應過來,反而怔了怔。
等知道裡麵的人在做什麼,門口的他麵色漲紅發燙,頰肉蒸成一顆熟透的小番茄。
無形卻冰冷的手左右捂住他的耳朵,0926說:【彆聽,臟。】
【燕清遠不在這個房間。】
0926罕見地露出語氣強烈的一麵,虞藻抿了抿唇瓣,耳朵被捂住之後,那聲音依然直往耳膜裡鑽。
他小雞啄米般點點腦袋,匆忙挪動腳步,逃似的離開這裡。
這層樓走廊路線設計得不同尋常,九曲十八繞,又無指引標識,每個門幾乎一模一樣。
不知不覺,虞藻繞暈乎了,迷迷茫來到一個偏僻小角落。
竟迷路了,出不去了。
虞藻呆呆愣愣地站在方方正正的走廊中央,眼睛因驚訝而睜圓,似迷宮裡的一隻小動物,迷茫無措地看向四周。
“我……我好像迷路了?”
【不是。】0926說,【你就是迷路了。】
虞藻生氣道:“那你怎麼不早點提醒我呢?”
0926利索地道歉。
虞藻煩躁極了,他好不容易找到這裡,距離“成功”僅有一步之遙。
可他卻因為不知道燕清遠的具體位置,蹉跎了這麼多時日。
若再晚一些,便會按照原劇情發展,燕清遠會被同窗相救,繼而相識,結為知己。
屆時,哪兒還有他撿漏的份?
虞藻隻蔫吧了片刻,便重燃鬥誌,準備重複方才的操作,偷聽包間內的動靜。
這一次,他擔心聽到亂七八糟的聲音,繃著張粉白小臉,聽得十分仔細。
虞藻剛靠近一道門,忽的聽見一道悶哼。
雪白耳尖敏銳捕捉到聲音,並小幅度抖了抖,他急忙朝聲音來源奔去,一臉信息與期盼。
小身板扒拉在門板上,微微踮起腳尖,帷帽下的一張小臉聽得仔細認真,光明正大的樣子,一點兒都沒有偷聽的自覺。
門內再度傳來一陣聲音。
痛苦、難耐、嘶啞,又伴隨著重物倒地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