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窈不想吃。
她開始對接下來要發生的事情感到恐懼,可是她既無法脫離這隻小章魚的身體,也無法令時光倒流,回到剛才——
如果她沒有帶著那條人魚過來就好了。
掛在觸足上的鱗片也被浸泡在那濃鬱的血色裡,麵對鋪天蓋地包圍自己的、迎麵而來的血肉,她驚恐地使勁劃拉著海水,慌不擇路地想要逃離【燈塔】籠罩的區域。
不!
她不要吃!
她怎麼可以吃掉朋友呢!
小章魚一路向遠處的漂亮城池逃去,她栽進那些珊瑚叢裡,努力摒棄腦海裡關於那條人魚的血肉記憶,甚至努力忍下那股喧囂的饑餓感。
她不想吃,她不要吃。
小章魚孤零零地將自己藏在都是尖刺的珊瑚叢中,自欺欺魚地閉上眼睛,把人魚贈送的那片鱗就放在自己最柔軟的腹部位置,就這樣強製自己陷入沉睡中。
隻要睡著了就不會感覺到餓了。
在這期間,即便觸足們不肯沉睡、想要出去,但舒窈選擇的隱藏巢穴結構複雜,交錯的珊瑚枝尖銳不已,每當觸足們因為本能的饑餓想逃離,嘗試一點點向外攀援時,就會因為著急走錯路,導致觸足被劃傷、被疼痛逼回。
從觸足裡溢出的血色漫開,傷口慢慢愈合後,這點流出的血色就反哺了饑餓的它們。
舒窈以為自己能就這樣一直睡下去。
……
直到濃鬱的血腥味將她包圍。
從沉睡中醒來的時候,她發現自己的觸足正在咬什麼東西,發出清脆的“哢嚓”聲。
她心中有個不詳的預感,睜開眼睛就見到那片已經失去了光澤、失去生機的灰暗鱗片,被自己不知哪根觸足啃破邊緣。
出現巨大的豁口。
察覺到她心情不妙,小觸足立即鬆開了這片不小心在進食時卷到的鱗片,小心翼翼地將它壓回腹部,然後卷起麵前的肉塊,放到她的口器裡。
【餓餓,肉肉,香香。】
舒窈這才從已經改變的、完全通紅的海水顏色裡看出自己所處的境地。
睡著之前能夠困住觸足出去覓食的那些珊瑚叢,早就大片大片地死亡衰敗,變成極其脆弱的存在,觸足們隻需輕輕一碰,它們就會被折斷。
她給自己找的牢籠,終於也困不住這頭餓獸。
而她麵前,則堆起了高山般的屍身骸骨。
從那獨特的上半截脊柱,和下半截全然和魚類相同的尖刺骨骼,她一眼就能看出這些都是什麼屍體。
全都是人魚。
而遠處,本該被巨大泡泡籠罩,像華麗宮殿般的城池,也變得和這片死去多時的珊瑚叢一樣。
巨柱傾塌、穹頂破裂,再不見那些精靈般穿梭於海水中的人魚們,隻有頹廢和衰敗籠罩,像一座沉於海底的廢墟。
舒窈完全呆了。
可她的觸足仍然還在使勁吃東西,像是
餓了太久、終於得以進食,還歡欣鼓舞地將那些血肉送進她嘴裡。
不知什麼時候開始。
她的身軀已經抵達這些堆起的血肉一半高。
她到底是……怎麼長大的?
這些人魚,都是她在沉睡時,觸足們趁著珊瑚叢死亡,溜出去乾的嗎?
是她殺了這些人魚?!
舒窈感覺到自己的思緒崩潰,拒絕了又一塊血肉的喂養,甚至還強製所有觸足們停止了進食。
它們不解地輕輕搖晃著,不明白她為什麼不肯吃,這種肉肉是好吃的呀。
【誰……是誰乾的?】舒窈聲音嘶啞地問。
-
饑餓和痛苦同時灼燒著她的理智。
在觸足們感覺到她的怒意,卻不能理解她的情緒,隻能不知所措地搖晃時,第一條耐不住饑餓的觸足悄悄往肉塊的方向而去。
它想要喂主人吃好吃的,讓她的心情好起來。
然後——
舒窈就撕咬下了這條觸足。
湛藍色的血色漫開,屬於自己的肢體被吃下去,然後是下一條。
血色的海洋中,章魚流出的藍色血液混入其中,這隻章魚在瘋狂地啃咬自己的肢體。
觸足們被吃掉,又緩緩地、從斷裂的傷口裡慢慢長出來,或許是她曾經吃光過整個海底那片愈合海草叢的緣故,她擁有了極強的再生能力。
但是她絲毫沒有因此停下,隻是瘋了一樣用自己的身軀來填補那恐怖的饑餓感。
不知多久過後。
也不知道是哪一條重新長出的,和巨大身軀相比過於纖細的觸足,彎彎地碰上她的眼眶。
【不、不哭,吃,吃我】
舒窈停下動作。
其他長出來的觸足們也紛紛湊到她的口器邊,將自己奉上。
【我,好吃】
【我香香!吃我!】
它們感知到主腦傳遞過來的巨大痛苦,新生的神經細胞沒有繼承記憶,無法思考出原因,但是卻能感覺到那股饑餓感,所以新長出來的觸足都會以為,這種餓,隻有疼痛能止住。
然而直到此刻。
章魚的眼睛裡才不斷地湧出淚水,跟流過的海水融於一體,被這些血色稀釋,隻有她的觸足們知道她在哭泣。
她終於停下了這種瘋狂的自噬行為。
因為她知道。
不是它們的錯。
如果她沒有因為那條人魚的死亡,就自欺欺人地陷入沉睡,任由身軀陷入恐怖饑餓,觸足們不會在珊瑚叢死亡後出去覓食。
全部,都是她的錯,是她沒有喂好它們,是她沒有管好它們,也是她導致了人魚的死亡。
她又看著那塊掉落的鱗片,上麵巨大的豁口,似乎也出現在了她的心中。
心臟深處,有一塊地方,如同那座黯淡下去的亞特蘭蒂斯城,傾塌陷落。
……
就在此時。
一隻漂亮的,像頂彩色帽子的水母朝她遊了過來。
她身上的色彩非常鮮豔,紅的、藍的、淺黃色的,蜇足像是短短的紙片彩帶,裝點在她的傘蓋附近。
半透明的傘蓋裡,同樣是這些顏色的細細蟄絲,美麗無比。
【咦?你怎麼不吃?】
她一呼一吸,繞著舒窈遊泳,關切地問道,【是殺完之後切得還不夠小塊嗎?我特意讓箱子它們幫忙切的呢,你得多吃一點,才能快點長大啊。】
如此說著,她又圍繞著章魚再轉了幾圈,【你怎麼比之前又小了一圈?我好不容易才喂大的!】
舒窈定定地看著這隻花竹笠般的水母。
約莫是因為視力不太好,對方看不出她眼中的恍然與憤怒,絮絮叨叨地又說道,【對不起啊,你出生的時間我不知道,本來應該輪到我帶你的,但是我跑太遠了——】
【‘燈塔’和我說了你的事情,說你不小心把那些食物當成了朋友,這都怪我,沒有及時和你說,不要靠近那座城,那是‘燈塔’拽過來的食物,最終都要被我們吃……】
她話說到一半,就止住了聲音。
因為小章魚正飛起來落在她的傘蓋上,張開口器,毫不猶豫地朝著她的邊緣咬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