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嘯而過的風止於刹那,舍然亭內刹時一片杳然。
遙遙相望的兩根亭柱前,蘇升本就通紅的雙目霎時渾圓,因憤怒而漲紅的臉卻在刹那間失了血色。
與之相反,顰眉緊蹙的宋晞卻在聽見“代巒”兩字的刹那舒展眉頭,噙著不解的目光掠過水影,又落向石桌邊陡然怔住的陳三,臉上浮出了然之色。
不知過了多久,長風來又去,孤雁橫過長空之時,一聲仿似驢叫的聲音驟然打破四下惶惶。
視線中央的陳三已然回神,廣袖被風鼓起,清俊的五官抽搐又歸位,嘴角的弧度越扯越大,直至眼裡滲出迫人而熱烈的光。
“不愧為南寧少帥、侯府嫡子!不似他幾個,”他側身瞟向身後的蘇升,嘴角一抽,眼裡滿是輕慢與嫌棄,“換個貢品都能錯漏百出,全無名門之風。”
“名門之風?”姬珣緊追不放,冷聲道,“莫不是都要如代三公子這般,委身他國,蠅營狗苟。”
陳三動作一頓,平靜的五官複又猙獰,直至餘光裡映入宋晞狀若平常的麵容,初時那張溫文爾雅的麵具複又出現在他臉上。
“委曲求全也好,蠅營狗苟也罷……”
他徐徐轉過身,看了看左右,倏地提起衣袂,一邊往宋晞方向走,一邊慢吞吞道:“俗世無趣,總要尋些事來做,好打發這無聊的辰光。”
見他靠近,一旁的侍衛會意,抵在宋晞頸下的刀微微用力。
宋晞被迫仰起頭,修皙又脆弱的脖頸霎時展露於人前。
她下意識看向亭外的姬珣,緊擰著眉頭輕輕眨眼,隻盼對方心有靈犀——切莫輕舉妄動。
眼前倏地一暗,卻是陳三站定在她身前,仿佛眼前所見是件尚好的汝窯瓷,左端右量,愛不釋手。
宋晞眸光忽閃,正欲開口,對方已先她有了動作——
陳三梗著脖頸垂眸而望,右手食指繞起她垂落在鬢邊的三兩碎發,指尖沿著她蒼白卻分明的麵頰一路往下,直至宛轉的下頜,溫熱跳動的脖頸……
宋晞渾身緊繃,內裡一陣惡心,幾欲作嘔之際——
“陳三!”
一聲厲喝自亭外傳來。
緊跟著一陣哐啷鏘鏘,亭外侍衛抽刀拔劍,疾風追影橫刀在前,“大戰”一觸即發。
“呼——”
繚繞而縈回的長風裡,陳三頓然抽回手,眼裡笑意不散,又徐徐傾身湊到她耳畔,仿佛枕著她的肩般,微轉過身,挑眉看向亭外驟然失態之人。
看清姬珣眼底失了平靜的怒浪潮湧,陳三兩眼下彎,語調繾綣卻如情人絮語。
“代某實在好奇……”
他徐徐站起身,緩步走到兩根亭柱間,擺擺手示意左右收起刀劍,視線在兩名人質間來回片刻,又抬頭朝姬珣道:“雲姑娘或蘇世子,美人或江山,世子爺心中孰輕孰重?”
姬珣心一沉,正不知他意欲何為,陳三已收回目光,走回亭內的同時,瞟了水影一眼,又慢條斯理道:“早聽聞南寧少帥十四歲領兵,二十歲平我國土,臨危不懼、用兵如神,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
話音未落,水影突然走向石桌,先從身後拿出一麵半臂寬的圓盤,又取出硯台筆墨之類,俯身開始研墨。
眾人正麵麵相覷,陳三已接過那木圓盤,斂袂落座桌前,接過她遞來的狼毫。
“……又聞中州四公子才華橫溢,禮樂射禦書,無一不能。”
長風縈回,亭下隻有蕭蕭長風伴颯颯走筆。
姬珣正小心端量宋晞神色,片刻功夫,桌前的陳三已擱下手中筆墨,舉起剛繪成的木圓盤,笑著朝他道:“我手中之物,世子爺可認得?”
姬珣收回目光,看清他手中之物,目光頓然一凜。
木圓盤的正中是隻闔目盤臥的鳳,上下分繪鷗鳥、雲鶴、青龍,白虎等。
一、二、三……九!九射格?!
九射格是宴飲之時用以行酒令之物,據傳是前人歐陽修所作。
木圓盤上共繪有九種動物,若能用飛鏢投中一早說定的動物,那人便能免飲,若不然便會被罰。
可是眼下……
不等眾人驚駭,陳三已經收起木圓盤,對著自己的大作,一臉滿意地點了點頭,而後接過水影接來的細麻繩,仔細穿過木盤上方的小孔,又看了眼亭外麵沉似水的姬珣,唇邊噙著止不住的笑意,一邊往梁下走,一邊慢條斯理道:“聽聞世子爺善射,某給世子爺三次機會……”
木盤被係上亭梁的同時,自始至終低垂著眉目的水影聞言微微一頓,很快自袖中取出三支袖箭,雙手奉至姬珣麵前。
姬珣的視線自她掌心掠經她眉目,眼神與陌生人無異。
一陣風吹過,梁下的木圓盤發出不耐的哢噠聲響。
水影攤開的十指微微一曲,倏地收回至身側,躬身退至陳三身後。
“投中白鷺,雲姑娘不動,蘇世子斷一繩;投中白虎,蘇世子無恙,雲姑娘斷一繩;若能投中鸞鳳之目……”
陳三款款轉過身,看清姬珣緊攥著飛鏢,一臉不善模樣,臉上神情愈發明亮。
“則兩人都不必動,如何?”
四下一陣倒抽涼氣聲。
回聲隆隆,山風如訴。
眾人適才看清,除卻捆縛在身上的繩索,宋晞兩人的頸下還各自套了一根麻繩,不是跌落懸崖就是被繩吊死……倘若兩繩皆斷,崖邊之人必死無疑。
姬珣麵沉似水,臉上不敢泄露分毫,握著飛鏢的右手卻在看清侍衛手上長刀的刹那,冒出細細密密的汗。
依照陳三的說法,欲救下宋晞二人,他需投中鸞鳳之目至少一次。
若是尋常的九射格,尋常酒局,哪怕鳳目隻一線,於他也並非不可能,可眼下情形……
亭下長風縈回不絕,懸在梁上的九射格左擺右轉,飛旋如陀螺。
如此難度,怕是神仙難為。
若是三鏢齊發,那兩名脅迫著蘇升和宋晞的侍衛連同陳三能一並倒下……且不提陳三身手莫測,他如何能確保自己的鏢一定能快過那兩名侍衛的劍?
若是宋晞出了什麼意外……分明凜寒的天,席卷而來的風似要將人吹下山去,姬珣背上卻滲出了細密又久違的汗,手裡的飛鏢愈攥愈緊。
“辰光雖無趣,拖延亦不可取……”
不等他思量出應對之策,陳三似突然失了耐心,開口同時,手上不知怎得多出一把匕首,把玩著笑道:“世子爺若是實在做不出決斷,日晷每過一刻,我便落下一刀,如何?”
“至於從誰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