麵吩咐:“馮吉,給我拿一套白色外裳來。”
馮吉愣了一下。
陛下不許給莊妃娘娘哭喪,小殿下剛回京就得知這個噩耗,又因為陛下的態度不能顯露出來,是想穿白衣裳,暗暗戴孝嗎?
覺得自己八成是猜準了的馮吉不敢多言,利落地去找了鐘宴笙要的白色衣裳,送了進來。
鐘宴笙很少穿這個顏色,披上白色繡金邊的錦衣,朝鏡子裡看了看。
鏡子裡身量纖長的少年容色漂亮,衣潔如雪,襯得眉宇多了點清冽的秀麗,眉目沉靜下來微微帶笑的樣子,頗有幾分光風霽月的翩翩風度。
因為鐘宴笙剛回宮,秋季的衣裳還沒來得及量體裁做,這衣服是馮吉翻箱倒櫃找出來的舊款,本來還擔心會過了時,見狀讚歎道:“小殿下真是穿什麼都好看。”
鐘宴笙望了會兒鏡子裡的自己,抿抿唇,沒有應聲:“走吧,去養心殿。”
鐘宴笙剿匪大獲成功,添了一筆政績,德王自然是最不爽的那個,急吼吼地帶著安王衝回了宮,鐘宴笙跨進養心殿的時候,書房裡正熱鬨著,不僅德王在,連蕭弄也在,還有幾位被叫過來議事的朝臣。
他動作比鐘宴笙快,回府交代完事情,換了身衣裳就進宮了,坐在椅子上,慢悠悠地喝著茶,看上去已經跟老皇帝回完話了。
鐘宴笙跨進書房的瞬間,所有人的視線都朝他轉了過來,包括正在被田喜伺候著喝茶的老皇帝。
少年人一身翩翩白衣,顯得文和雅靜,和往日不太一樣。
那一瞬間,鐘宴笙察覺到,田喜侍茶的動作停頓下來,老皇帝的瞳孔也劇烈地收縮起來,那雙渾濁的眼底竟然透出了幾分驚駭之色,仿佛白日見鬼般,枯瘦的臉皮也跟著抖了一下。
他刻意頓了頓,斂容跪下行禮:“見過陛下。”
除了蕭弄和鐘宴笙,以及伺候在老皇帝邊上的田喜之外,沒有人察覺到老皇帝方才刹那間的表情。
隔了會兒,上麵才傳來沙啞蒼老的聲音:“是小十一啊……起身罷。”
鐘宴笙手心裡微微發汗。
果然,老皇帝心中有鬼。
康文太子,就是那隻飄在他心底幾十年的鬼影。
蕭弄是最熟悉鐘宴笙的人,見他換了身以往很少穿的顏色,又捕捉到書案前老皇帝與田喜瞬間的破綻,心底差不多就知道鐘宴笙的目的了。
小家夥現在變得鬼精鬼精的,就是有點太冒險。
先太子因為與康文太子的相像,被老皇帝逼瘋發瘋,以逼宮自保,鐘宴笙與先太子相似,現在又與康文太子有幾分相似……老皇帝指不定會做什麼。
鐘宴笙假裝沒有看到蕭弄,目不斜視地起了身。
經過十八年前的血洗,朝中剩下的舊臣不多,站在書房裡的朝臣都是年輕的那一批,不知道康文太子和先太子長什麼模樣,也沒有察覺到怪異之處,笑著拱手道:“小殿下真是英雄少年,一出馬就解決了逆賊悍匪。”
“頗有
陛下當年的風度,是陛下之喜啊。”
德王不忿地瞪著鐘宴笙,陰陽怪調的:“哈,十一弟出去了一趟,回來看起來變聰明了很多嘛。”
鐘宴笙心情平和,看也沒看他:“幸不負陛下使命。”
老皇帝一反常態,長久地沒有說話,片刻之後,像是岔了氣,陡然猛烈地咳嗽了起來。
田喜忙輕輕順著老皇帝的背,其餘人也紛紛大驚:“陛下保重龍體啊!”
“快,快請太醫來!”
德王更是噌地竄起來,表示孝心:“父皇!您怎麼樣?兒臣新為您尋來了一種止咳藥方,這就讓人去煎藥!”
老皇帝那具乾癟的身軀都像是要咳散架了,方才還有些精神頭的臉色也灰敗了幾分,一抬手製止了一堆人的吵嚷,顯得有些陰沉沉的,不似以往的慈愛和善:“都下去,小十一留下來。”
陛下都咳成這樣了,幾位朝臣也感覺沒法議事了,應聲退下。
德王不太想走,蕭弄也沒挪步。
片刻之後,蕭弄不鹹不淡開了口:“本王去趟文淵閣。”
他在京時,本來就會三五不時去文淵閣,嚇一嚇幾個閣老,處理處理奏本,如此說話,也沒人覺得奇怪,頂多覺得他跟以往一樣狂,在陛下麵前也不知道收斂。
隻有鐘宴笙知道,蕭弄是在告訴他,他會留在宮裡一陣子。
不過在蕭弄擦身離開,捏了下他的手指時,很有骨氣地沒有勾回去。
他還在認真地生氣呢,蕭弄勾引他也沒有用。
蕭弄心裡輕輕一嘖,麵上毫無異色,冷冷淡淡離開。
要不是早上還按著鐘宴笙在床上發著瘋,看起來與鐘宴笙當真是陌路人般。
蕭弄走了,德王也不好留了,心底罵了一聲,麵上仍是一臉孝順:“兒臣這就派人去煎藥,給父皇送上來。”
老皇帝對這個兒子顯然十分糟心,隨意揮了揮手:“下去吧。”
人都走了,書房裡隻剩下鐘宴笙,一下空起來。
老皇帝的視線這才緩緩轉到鐘宴笙身上,渾濁的眼珠似兩點鬼火:“小十一,此趟南下剿匪,感覺如何?”
鐘宴笙第一次沒有低頭,而是迎視著老皇帝,神色自然:“學到了很多。”
老皇帝喉間像是發出了什麼古怪的聲音,手指滑過麵前的奏報。
是剿匪的奏報,一共三份,魏巡撫遞來的,蕭弄的,還有鐘宴笙的,三份奏報寫的內容大同小異,半虛半實,看不出太多什麼造假的痕跡。
“朕看奏報上說,你與定王身陷賊窩,定王暗中召集了黑甲衛,突襲了山寨。”老皇帝拿起魏巡撫那一份奏報看著,“可有殺人?”
鐘宴笙停頓了會兒,輕輕點頭。
“殺的何人?”
鐘宴笙說出他想聽到的回答:“定王殿下彼時負傷,與定王殿下,聯手誅殺匪首。”
書案前的老人像是笑了。
這一刻他看起來又像極了一個寬
容的長輩,語氣溫厚:“害不害怕?()”
一群為禍百姓的山匪,?[(()”鐘宴笙道,“得而誅之,並不害怕。”
老皇帝知道匪首是什麼人。
他果然是故意派他南下剿匪的。
若非鐘宴笙和蕭弄提前打探到這群匪徒做事頗為仗義,並不一心剿滅他們,又在意外之下,在水雲寨與衛綾對上,被衛綾發現身份,恐怕事情就真的會如老皇帝設的套一般。
讓鐘宴笙,親手剿滅父親殘存的舊部。
衛綾是太子親信,哪能認不出來鐘宴笙?若是當真在那般情況下認出了鐘宴笙,恐怕他也不會再開口點破鐘宴笙的身份,以免鐘宴笙籠上陰影,活在錯愕與後悔之中。
老皇帝對鐘宴笙的回答很滿意,慢慢啜飲了田喜奉上的藥茶,微笑說家常般:“怎麼還穿著舊衣裳?離開了幾個月,回來都長高些了。田喜,一會兒讓人去明暉殿,為十一殿下量體裁衣,做幾件新衣裳。”
鐘宴笙就知道老皇帝會在意這個,心底暗暗道了聲抱歉後,開口道:“陛下,兒臣不想換衣裳。”
老皇帝盯著他:“為何?”
“……兒臣已經知曉了。”鐘宴笙垂下頭,“莊妃娘娘……已逝。”
老皇帝溫厚的笑容漸漸消失了:“嗯?小十一,誰告訴你的?朕不想你傷心,才瞞著你的。”
鐘宴笙感覺老皇帝真的把他當傻子。
世上哪有人會為了讓人不傷心,隱瞞母親薨逝的消息的。
但在老皇帝麵前,就是得裝傻子,鐘宴笙又在心底道了聲抱歉,垂眸小聲道:“兒臣知道陛下苦心,告訴兒臣此事的,是……一個脖子上有道小疤的人,兒臣也不知道那是誰。”
上次馮吉偷聽到德王說話,被德王身邊的人摁進水裡差點溺死,鐘宴笙匆忙派霍雙施救時,看到了德王身邊那個人脖子上有道小小的疤痕。
反正德王也不是什麼好人,這個鍋就交給他吧。
鐘宴笙慚愧地想。
鐘宴笙話一出,老皇帝就知道他嘴裡的人是誰了。
德王出入時時常換人,不過最用得慣的就是此人,鐘宴笙在宮裡時基本都在老皇帝的監視之下,與德王的往來都少,更何況他身邊的人。
而且鐘宴笙沒有直言那是誰,隻是遲疑著,說了個一個微小的特征。
反倒佐證了他這番話的真實度。
老皇帝緩緩點頭:“朕知道了。既然你回來了,朕便追封莊妃,發喪葬下吧。”
……莊妃甚至還沒被葬下。
鐘宴笙心底惡寒,麵上恭恭敬敬:“多謝陛下。”
或許是被鐘宴笙的打扮驚魂了一瞬,老皇帝精力很不足,又咳了幾聲,便抬抬手,示意鐘宴笙回去了。
隔日,莊妃的喪儀姍姍來遲。
這場遲了倆月的葬禮不算隆重,沒有哭喪的人,鐘宴笙按著規矩送她上路,每晚老老實實地坐在靈堂裡,謄抄佛經,抄完一張,就燒一張。
() 希望她路上能好走一些,也希望她到了泉下,遇到他爹娘的話,請他們來他夢裡說說話。
這些經書是抄給莊妃的,也是抄給他爹娘的。
景王來了兩趟,看鐘宴笙沉默地抄佛經,歎氣想揉他腦袋:“過兩日有空了,景王哥哥帶你出去散散心吧?”
鐘宴笙躲了躲他的手,沒答應也沒拒絕:“多謝景王殿下。”
他仰頭望著景王,眸光盈盈,語氣認真:“您是個好人。”
蕭弄不能來,景王則是唯一看在他的情分上,來給莊妃上了炷香的人。
裴泓愣了片刻,搖著扇子一笑:“嗯,我的確是個好人。”
因為此事,鐘宴笙在宮裡待了好幾日也沒有出去,匆忙的喪禮辦完,就沒幾個人再記得這個在冷宮裡待了多年,又死於冷宮走水的妃子。
辦完事的第二日,鐘宴笙就拿到了霍雙黑著臉遞來的紙條:“小殿下,展戎派人送來的。”
他是小殿下的人,又不是定王的人,定王做事不知收斂,拿他使喚什麼,他心裡憋屈,還得為了小殿下幫忙小心掩護!
鐘宴笙都不用想,就猜到蕭弄應該是想約他見麵,他心平氣和地抄了好幾天佛經,對蕭弄的氣也散了點,但介於上次的陰影,還是不大想搭理蕭弄。
從渡口到宮裡……差點折騰死他。
蕭弄很喜歡揉他弄他啃他,好幾日不見了,肯定又要對他做壞事。
他就不該教會蕭弄做這些事的。
乾脆抄篇清心經給蕭弄送回去好了,讓他自個兒冷靜冷靜。
鐘宴笙一邊想著,一邊打開小紙條。
出乎意料,不是要鐘宴笙見麵。
上麵隻有幾個大字,字跡眼熟,鐵畫銀鉤,筆意瀟灑:
“踏雪會後空翻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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