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弄回應的態度輕飄飄的,仿佛理所當然。
蹲在樹上的兩個暗衛目瞪口呆。
除了那個爛泥扶不上牆的廢物堂弟外,主子什麼時候又多了個弟弟了?
知道您老臉皮厚,但怎麼還應上了?
鐘宴笙本來還有些躑躅不前,聽到回應,心下暗暗確認了,麵前的人就是那位素未謀麵的真少爺。
視線掃過對方座下的輪椅和眼上的薄紗,心情複雜。
他知道真少爺生了病,可完全沒料到居然病得這麼重,不僅得坐輪椅,連眼睛也出了毛病,得覆著薄紗遮光。
都這樣了,為了回護他,淮安侯和侯夫人還讓他孤零零地待在這處彆院中。
心口沉甸甸的,愧疚和負罪感壓得鐘宴笙抬不起頭,他咬了咬唇,來之前準備的那些說辭突然都吐不出來了。
真少爺一眼就認出他是誰了。
在這種時候,說他願意離開侯府,將本該屬於他的東西還給他……且不說可不可信,未免太像憐憫施舍。
鐘宴笙心想,換做是他,肯定不會高興的。
腦子裡正亂糟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下巴上突然一涼,某個尖銳冰冷的東西如毒蛇般,貼在了下頜上。
鐘宴笙怔了怔,順著那個東西抬起腦袋。
他方才跌下來時,頭發散開了幾縷,柔順的黑發順著動作滑下來,蕩過膚色瓷白的臉頰,蹭在輪椅上的人遞過來的劍鋒上,悄然無息斷掉了幾根。
黑發掩映下,是一張被白紗濾過,愈發漂亮得令人炫目的麵孔。
那雙眼黑漆漆的,有種琉璃般的剔透感,因為眼尾被抹了片紅,本該是稠豔的,卻因為瞳眸太乾淨,奇異的矛盾又融合,綻放著蓬勃的少年朝氣。
蕭弄視線一頓,徐徐向下,目光落到了那截掩藏在衣領下的脖子上。
冰冷的劍尖就抵在那裡,薄薄的皮膚下,隱約可見淡青色的脈絡,輕輕劃一下就會噴濺出血。
蕭弄手肘抵在輪椅上,托著下頜,單手握著劍,隨意用劍尖挑著鐘宴笙的下巴,做出了簡短的評價。
弱不禁風。動作緩慢。反應遲鈍。
像隻羽毛華麗的漂亮小雀兒,沒有絲毫攻擊力。
哪家派來的?
回想了下方才這小雀兒的叫聲,他散漫地開了口:“再叫一聲。”
叫得挺好聽的,再聽一聲就殺了吧。
砍成幾段好?
鐘宴笙長長的睫毛顫了顫,抿緊了唇瓣,呼吸急促。
這是在……不歡迎他嗎?
暗處的暗衛已經默默地準備去拿打掃的用具了,頗為唏噓。
主子犯頭疾時,表情越平靜,心情越暴躁,這種時候,連他們都不敢冒頭。
這小美人也不知道哪來的,若是往日主子心情好時,說不定還能留條命呢。
正想著,就見鐘宴笙忽然往前靠了一步,嗓音軟軟的,很聽話地順著叫:“哥哥?”
鋒銳的劍鋒瞬間就在他的頸側留下了一道極細的血線,在羊脂般的膚色上甚是紮眼,隻要把劍再往前遞一下,再厲害的醫師也挽救不了鐘宴笙。
也在那一刹那,蕭弄嗅到了一股奇異的香氣,從前方蓬勃散發而來,朦朦朧朧的,像晨霧裡彌漫的濕潤花香,暖融融地撲進鼻腔中,浸潤了每一寸感官。
頭疾發作時,除了腦中的劇烈疼痛,蕭弄的五感也在受折磨,空氣中的一切都令人作嘔,血脈僨張,如火如焚,但嗅到這股氣息後,那種強烈可怕的不適感竟然稍微減緩了些。
哪怕隻是減緩了一絲,也是莫大的安慰。
而那股氣息的主人還無知無覺的,隻覺得頸側傳來細微的刺痛,不太舒服地偏了偏腦袋,徹底暴露出了細白的脖頸。
那麼雪白瘦弱的一段,單手就能扼斷。
笨得沒發現自己差點死了?
蕭弄眯了眯眼,動作自然地收回劍,語氣比動作更自然:“叫什麼?”
啊?
鐘宴笙不太跟得上蕭弄的腦回路,但還是張了張唇,話到嘴邊,猝然想起,這個名字是本該屬於真少爺的,當著真少爺的麵說出來,實在不合適。
鐘宴笙心虛地小小聲:“……迢迢。”
他七歲離京,在姑蘇一帶長大,帶了點吳儂軟語的軟糯口音,說話總是軟軟的,沒什麼脾氣似的,一聽就很乖的樣子。
蕭弄也不是真心詢問鐘宴笙的名字,一個意圖潛入彆院的人,在他眼裡跟死人沒什麼差,沒必要知曉那些。
隻是他喝著漠北的風長大,頭一次聽這麼軟綿綿的調子,頗有興味地勾了勾手指:“過來。”
動作漫不經心的,跟招逗小狗也差不多。
鐘宴笙感覺這個哥哥怪怪的,和想象中的小可憐不太一樣。
但考慮到人家經曆的一切,愧疚感一湧上來,簡直不敢多想。他聽話地湊上去,吞吞吐吐的,話音發澀:“對不起,我來晚了。”
回頭看了眼被他弄得一塌糊塗的花叢,又磕磕絆絆地道歉:“還把你的花壓壞了。”
隨著他的靠近,那股氣息愈發濃鬱,繚繞在側,聞著很舒適。
腦中那一陣陣劇烈灼熱的、讓人幾欲發狂的疼痛,在這若有似無的氣息安撫之下,感受竟沒那麼強烈了。
蕭弄微擰的眉心無聲鬆開,眼底的陰鬱也散開了點,剛想說話,鐘宴笙又眼巴巴地開了口:“哥哥,你是不是很疼?”
蕭弄眼底霎時掠過絲冰冷血腥的殺意。
從沒人膽敢當著他的麵問這種話,因為這話就像在探究他是否弱勢。
蕭弄從不弱勢,頭疾犯了十幾年,如今哪怕頭疼欲裂,痛得人想在地上打滾撞頭,也能維持麵不改色。
他輕輕“哦”了聲,語調上揚:“怎麼看出來的?”
“你的頭發濕了。”鐘宴笙偷偷觀察蕭弄好幾回了,注意到了他頸側微微濡濕的發尾,眼底自然地流露出擔憂,“彆院裡的醫師呢?”
蕭弄難得分辨不出旁人的擔憂是真是假。
靜默片刻,他往後靠了靠,姿態閒適,隨口道:“跑了。”
知道他頭疾一犯就六親不認,嚇跑了。
鐘宴笙不了解內情,聞聲眼睛睜得圓溜溜的,心裡冒出了火氣。
竟有這樣趨炎附勢的人!見到侯府的態度,就這般輕慢對待!
可是究其根本,又跟自己有關。
鐘宴笙活了十八年,頭一次這麼感覺兩頭不是人,咬著唇壓著火氣:“我去幫你找個醫師來!”
看他突然氣衝衝地就要走,蕭弄莫名其妙:“不必。”
鐘宴笙秀氣的眉擰起來:“你放心,我找個好醫師來,你都疼成這樣了,不能再拖。”
蕭弄第一次感到好笑,眉梢挑得更高,重複:“我說了,不必。”
已經準備好掃灑用具的暗衛默默又往陰影裡縮了縮。
主子向來說一不二,最厭惡彆人讓他重複說話,尤其當他笑的時候,就代表有人要倒黴了。
這回這個小美人要被砍了吧?
到底砍成幾段啊?
彆是十八段吧,不好清理啊。
見蕭弄反駁了兩次,鐘宴笙就停下了步子,偷偷揣測他的心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