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宴笙恍惚聽到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不知道是哪兒傳來的,緊張地左顧右盼。
定王府裡還有老鼠的嗎?
腦袋突然被一隻大手輕輕按住,身後響起熟悉的嗓音,聲線低鬱:“迷路了?”
鐘宴笙靠在柱子上的後背一陣發毛,硬著頭皮轉過頭:“定王殿下。”
蕭弄披著件寬鬆的鬆石綠色袍子,看上去依舊閒閒散散的,手掌在他頭頂略微揉了下:“不是叫你在屋裡等著。”
鐘宴笙咬咬唇瓣,低聲道:“我想回家……”
蕭弄瞅著他的樣子,想起那封擱在書房暗格裡的信。
信上有一半篇幅都在麻煩他好好照顧鐘宴笙,說這小孩兒難養活。
小美人委屈難過的神情楚楚,讓人很難拒絕,但蕭弄心硬如鐵,恍若未聞,手滑到他肩上,帶著他換了個方向走:“廚房已經準備好晚飯了,陪本王用飯。”
鐘宴笙的力氣沒他大,蕭弄用的又是肯定句,他不擅長拒絕,隻好跟著他走。
天色徹底暗了下來,屋裡燭火明亮,飯菜全都擺在了圓木桌上,但周圍一個伺候的下人都沒有。
或者說,無論是在長柳彆院,還是在定王府,來來往往這麼多次,鐘宴笙從來沒見過蕭弄身邊有伺候的小廝或是丫鬟。
……展戎不算。
鐘宴笙不免有些好奇,淨了手坐下後,還在往外麵瞅。
蕭弄瞥他:“看什麼?”
這個疑問由來已久,鐘宴笙憋不住問了出來:“府裡沒有其他人嗎?”
蕭弄隨意笑了下,知道他想問什麼:“都死了。”
“啊?”
蕭弄眸色淡淡的,在燭光中,那雙眼睛是宛若深潭的暗藍色:“十六年前,漠北城破,除了我和蕭聞瀾,無一存活,消息傳到京
中,府中除了老管家外?_[(,都自儘殉主了。”
鐘宴笙咬著玉箸愣住,蕭弄的神色很平淡,但是死了那麼多人呢。
十六年前……那時定王殿下也不過九歲。
九歲就失去了父母親人,隻剩蕭聞瀾一個堂弟,蕭聞瀾又那麼不靠譜,孤零零地待在京城,肯定很不好受。
鐘宴笙生出幾分同情之意,所以低頭看到滿桌西北粗獷的菜色時,欲言又止了下,沒有吱聲,默默咽下去。
蕭弄也不急著用飯,托腮注視著對麵乖乖吃飯、臉頰微微鼓起的鐘宴笙,心裡生出一股滿足。
這不是很好養嗎,給什麼吃什麼。
乖得很。
這個輕鬆的念頭在用完飯後就消失了。
鐘宴笙腸胃敏感脆弱,平時的飲食就很清淡,在家裡不喜歡吃的一口都不會動,唯一饞嘴的也就是點心。
但他也不會多吃,一塊點心,能慢吞吞地咬上一盞茶的時間,這會兒勉強自己吃了些濃油赤醬的,胃裡急速不適,開始翻江倒海,趕緊奪過旁邊的清茶喝下去一口,試圖鎮下去。
蕭弄察覺到他狀態不太對,皺眉起身走過來:“怎麼……”
鐘宴笙臉色蒼白,來不及回話,衝到一旁的粉彩大肚瓶邊,胃裡一搐,抱著瓶子哇地吐了出來。
蕭弄:“……”
蕭弄難得怔愣了一瞬,立刻過去,輕輕拍了拍鐘宴笙的背,回頭厲聲吩咐:“把樓清棠提過來。”
鐘宴笙吐得頭暈眼花的,手腳發麻,抱著那個大肚瓶,幾乎把胃裡都吐空了,小臉慘白慘白的,額頭浮著層虛汗,眸中含著淚意:“對不起……”
這個粉彩大肚瓶瞅著價值不菲,就是花裡胡哨的吵眼睛,挺難看的。
看得他胃裡更難受了。
蕭弄沉著臉沒說話,看也沒看那個瓶子,彎身把鐘宴笙抱了起來。
鐘宴笙吐得沒力氣,軟趴趴地由著他抱起自己,半死不活地想,這都是定王殿下第三次抱他了吧……算起畫舫上那次,可能是第四次。
殿下似乎還怪好心的?
樓清棠跟蕭弄談完話,剛離開王府沒走多遠,就被展戎抓了回來。
匆匆趕回蕭弄的臥房時,蕭弄絞了熱帕子,在給鐘宴笙擦臉擦手。
幾刻鐘之前還活蹦亂跳的小美人,這會兒神色萎靡地躺著,臉色白得跟張紙似的,低垂的眼睫濕漉漉的,像隻落水小鳥,瞧上去可憐得很。
樓清棠跟著展戎繞過屏風,站在不遠不近的地方望著鐘宴笙,深深覺得,就算蕭弄肯拿鐘宴笙放血給他研究,對著這張臉,他可能也有點難下得去手。
聽到有人進來了,鐘宴笙也沒精力看,就算是吐完了,胃裡還是很難受。
蕭弄拂開他的額發,摸了把他滲著汗的冰涼額頭,不知為何,臉色比鐘宴笙還難看:“還是很不舒服?”
鐘宴笙白著臉點點頭。
蕭弄的手還有點餘溫,伸進被子裡放在他的肚皮上
,隔著薄薄的衣物和皮膚,捂在他胃上。
那隻手蓋在胃上,胃裡的不適感也減輕了點,鐘宴笙猶豫了一下,還是沒掙紮。
蕭弄頭也不回:“愣著做什麼,過來看看。”
也不看你護食那樣兒,誰敢擅自過去。
樓清棠撇撇嘴,上前幾步,三指搭在鐘宴笙的腕上,診了會兒脈象,又問鐘宴笙感受如何。
鐘宴笙上次在畫舫上神誌不清的,記不起來還有樓清棠這號人,但看他像是大夫,便沙啞著嗓子,一一答了。
樓清棠心裡有了數,走到桌邊摸出紙筆,刷刷幾下寫了張方子:腸胃太虛,去抓藥熬好,等會兒睡前喝,再煮碗小米粥,加點瑤柱——你給他喂什麼了?⒕[(”
後麵這句是問蕭弄的。
看著鐘宴笙虛弱的樣子,蕭弄臉色仍舊沉著,沒有答話。
樓清棠望了望因為太過虛弱,幾乎快睡過去的鐘宴笙,嘖聲感歎道:“英武無雙的定王殿下啊,你可真是撿回來了位小祖宗。這小祖宗身嬌體貴,容易生病,可不能用你養踏雪的法子養,當心給養死了。”
最後一句話點著了蕭弄:“滾。”
樓清棠飛快地滾了。
瑤柱小米粥煮好的時候,鐘宴笙已經睡著了。
看上去睡得不怎麼舒服,額上一直冒汗,蕭弄坐在床畔,眸色晦暗不明,直到展戎端著溫好的小米粥進屋了,才把他搖醒:“迢迢。”
鐘宴笙迷迷糊糊睜開眼,唔了聲,聲音細弱:“殿下。”
蕭弄的手指撫了撫他冰冷蒼白的臉,帶著幾分憐惜意味:“起來吃點粥。”
鐘宴笙從前吃壞了東西,也會吐,吐完眯一會兒,侯夫人就會把他搖醒,讓他吃點熱乎的東西暖暖胃。
他很習慣如此,點點頭靠坐起來,神思還有些遊離,便也沒注意喂飯的人是誰,蕭弄喂一口他吃一口。
看起來跟之前在飯桌前似的,給什麼吃什麼,乖得不行。
蕭弄心口卻堵著股難言的鬱氣,喂完溫熱的瑤柱粥,看他的臉稍微恢複了點紅潤的氣色,才接過帕子擦了擦手,語氣有些嚴厲:“吃不慣王府的飯菜,為什麼不說?”
鐘宴笙偷偷看他一眼,小小聲,但很誠實:“……不敢。”
蕭弄不鹹不淡道:“我看你膽子也不小,被本王伺候得還挺心安理得。”
“我沒力氣嘛。”鐘宴笙委屈,“您放我回家不就好了。”
他有點想爹娘和雲成了。
看著他被帶走,雲成肯定嚇壞了。
說不定鐘思渡也嚇到了。
可是天都黑了,淮安侯和侯夫人似乎還沒有來定王府要他……
聯想到上次垂釣時淮安侯的反應,鐘宴笙不太靈光的小腦瓜遲鈍地意識到了一件事。
定王殿下帶走他,好像是得到了默許的。
蕭弄果然忽略他的後半句,坐在床頭,擰著眉道:“有什麼不適應不舒服的地方,儘管告訴我,不要自己忍著。”
鐘宴笙眨巴眨巴眼:“真的嗎?”
蕭弄:“嗯。”
他不想再見到鐘宴笙吐成那樣了。
“……那您的手可以先從我肚子上拿開嗎?”
蕭弄麵不改色:“給你捂胃。換個要求。”
鐘宴笙感覺他好不實誠,說話不算話。
隻好又提了些彆的:“枕頭用著不舒服。”
太硬了。
“被子也不舒服。”
太沉了。
“床幔可以換嗎……”
太暗了。
鐘宴笙已經從淮安侯府默許的態度、以及蕭弄的態度裡,明白了自己可能要在定王府住一段時間,為了不再吐成今晚這樣,又比劃著手指,挨個認真數:“我不能吃羊肉,牛肉隻能吃燉的,豬肉隻能吃裡脊,薑蒜有一點點沫子就好,芝麻醬吃了也會吐的。”
蕭弄:“……”
蕭弄揮揮手,示意身後目瞪口呆的展戎,去吩咐府裡負責內務的準備。
直到此刻,蕭弄才真正意識到了,那封下午送進王府的信裡,長篇大論的叮囑並非廢話,反而意義重大。
鐘宴笙這隻小雀兒,的確很不好養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