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海潮(2 / 2)

吹夢到西洲 寫離聲 7268 字 6個月前

她有點心疼,費了不少料子和功夫,本來改改小能穿的,可她覺著紮眼,寧可不要了。

和梁夜有關的一切,她都不要了。

他留在這裡的舊衣,有大有小,每件都縫補過,洗得稀疏發軟,都快爛了。

他在破麻布上練的大字、寫在粗藤紙上的詩文。

小時候他給她紮的紙鳶,做的風車,草莖編的螞蚱,竹篾做的燈籠。

他們一起撿的貝殼和海螺,奇形怪狀的大魚頭骨。

還有許多長長短短的蠟燭,是她在富戶家做工時撿人家用剩不要的,等有空時融起來,添上燭芯,就和新的一樣。

梁夜總在夜裡讀書,燈油煙大熏眼睛,買不起蠟燭,她便想了這麼個法子。

如今他富貴了,再也不愁用不起蠟燭了。

海潮沒把蠟燭投進爐膛,一根根點著了,各處擺上,把整個屋子映得亮堂堂的。橫豎都要燒掉,她也結結實實享受一回。

最後輪到書信了。

托書不易,他進京三年,總共也就捎來十來封,每封她都讀過無數遍,反複展開、撫平又疊起,紙都磨毛了。

她一封接一封地投進爐膛裡。

隻剩下最後一封,她遲疑了一下,還是將信展開。

麻紙中夾了一枝乾枯的梅花,在枝頭時大約是雪白的,但到她手上時已經變作枯黃。

這是梁夜剛到長安時給她寫的信,寥寥幾行,她都能倒著背出來,可她還是一個字一個字地認真看了一遍。

「正月十五日,夜白:歲月易得,又是一年上元。入京逾旬,諸事紛紜,迄今少定。寓於務本坊景雲觀,一切安好,惟中夜不聞潮聲,難以成眠。

昨夜大風雪,拂曉乃止。晨起見院中白梅盛放,頗可觀,想君未嘗見此花,折一枝附於書。

今夕佳節,金吾不禁,同窗相約觀燈於朱雀門大街,吾畏寒,亦無心遊賞,婉言謝之。待君來時,庶可同遊。

隨書附綿若乾,綈布一端,與君絮來年冬衣。春寒料峭,萬勿入海。紙短,書不儘懷,伏惟珍重。」

紙尾還畫了一枝梅花。真花枯萎了,畫出的梅花仍然像剛開出來的一樣。

自從收到這封信,海潮就在心裡種下了一個模糊的夢。

有一天,她會去長安,會和梁夜一起去看上元夜的燈火。

海潮把信投進火焰裡,很快,紙上的梅花也被熏得枯黃,隨即化成了黑灰。

這時鍋裡的甘儲蒸熟了,散發淡淡清香,她這才想起自己肚裡空空。

她吹溫了,扒了兩口,卻再也吃不下去。

這時爐膛裡的東西燒完了。她把剩下的蠟燭也投了進去。

蠟燭很快融成蠟油,燒儘了,火焰低下去,熄滅了。

和她夢到過無數次的,長安上元夜的燈火一樣,漸漸地熄滅了。

屋子裡一片漆黑。

黑暗像牆一樣壓過來,海潮透不過氣來,心口悶悶的,隱隱作痛,好像裡麵有什麼東西在撕扯,好像要從裡麵把她的心撕裂了。

她一刻也呆不下去,拖著發麻的雙腿,把剩下的甘儲拌了點魚酢,用蕉葉包了,推開門走出屋子,向海邊走去。

月亮升起來了,涼浸浸的光灑滿海麵。

波浪微微起伏,像是睡著的海在輕輕打鼾。

這時候海邊沒什麼人,各家的船都靠在岸上。

潮濕冰涼的海風灌進她身體裡,熟悉的鹹澀充斥她的肺腑。

她好像又活了過來。

不就是上元燈會麼?沒有梁夜,她也可以去。

她可以自己去長安,看景雲觀的梅花,看朱雀門大街的燈火。

從合浦到長安,盤纏大約不少,但她可以慢慢攢。

她是采珠和駕船的好手,她不怕苦,又有一把子力氣,慢慢攢,總有攢夠的一日。

海潮這樣想著,帶著幾分負氣的狠勁,解開拴船的麻繩。

就在這時,身後響起個蒼老的聲音:“這是海潮?”

海潮聽出是沙婆婆的聲音,停下手裡的活計,轉過身叫了聲“阿婆”,一邊從懷裡掏出蕉葉包給她。

沙婆婆接過蕉葉包:“大風要來了。”

海潮抬頭看看明淨無雲的夜空,笑了笑:“哪有風。”

沙婆婆打開蕉葉包吃了起來,一邊吃,一邊自言自語似地說:“小心啊,大風要來了……”

這老婆婆是村裡的孤老,聽說年輕時是越地的巫人,會看天象,還會算命,偏偏丈夫和兩子一女都死在風浪裡。

小女兒死後她就有些瘋瘋癲癲的,經常逮著出海的人說要刮大風,十次裡有九次不準,剩下一次也是瞎貓碰上死耗子,但是村裡人可憐她,東家喂一頓,西家喂一頓,也就將她養活了幾十年。

誰也不知道沙婆婆究竟幾歲了。

沒人把個瘋婆婆的話放在心上,可今夜不知道為什麼,當老人那雙層層眼皮遮蓋的渾濁眼睛看向她時,裡麵有某種東西,讓海潮的心突突地跳了兩下。

“不怕,起風我就回來。”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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