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文一武,氣質截然不同。
殿下離開這麼久不回來,兩人不光擔心他會在路上遇到什麼埋伏,也擔心一旦裴軍師回來,發現他就這麼帶著一百人出去會震怒。
而軍師一怒……不是那麼好承受的。
符栩想著龍城裡剛剛下葬的那位大單於,道:“這位草原霸主統一了王庭,帶著他的騎兵跟元老將軍打了一輩子,這些年又跟殿下交手過多少次,隻想從大齊身上咬下一塊肉來。”
元老將軍在時,他沒有得逞,還是因為後來殿下來了,他才嘗到了刻骨的失敗。
可即便是這樣,在他死亡之前,都還是聚集了大軍,驅使著草原上眾多部族,越過荒漠來跟大齊死戰。
“他那幾個兒子裡,長子性情最像他,三子、四子也是如此。”
如果是這三人繼任,那符栩還沒有什麼可擔憂的,可偏偏他選擇的繼任者,跟他最為不同。
這不同,便十分叫人在意。
在蠻夷的王庭中,子殺父,手足相殘是常見的事,這位剛剛死去的大單於也是在殺了自己的父兄之後,才登上了這個位置。
可是,他的次子卻與他不同。
他並沒有貫徹這一傳統,在父親重傷垂死,冷酷地要他殺死自己的時候,他拒絕了。
同樣的,他也沒有殺死自己的兄弟。
而是在父親咽氣後將他們邀到帳中,告知他們這個單於他可以不做,不管兄弟中誰想上去,他都願意輔佐。
他的這兩個弟弟在打仗方麵雖然勇猛,可是在治理王庭跟如何麵對大齊這個既令他們垂涎,又擁有著像厲王這樣令人忌憚的守衛者的強鄰上,他們卻沒有辦法。
見二哥作為父親選中的繼任者,竟然沒有遵從舊俗殺死他們,還如此推心置腹,原本桀驁的兩人也終於認清現實——
草原上唯有他們的二哥能做真正的雄主。
於是,兩人順從地表示願意認他為新任單於,儘心輔佐他。
將這場兄弟鬩牆化於無形,兵不血刃地收歸了兩個強大部族的心之後,這位新任單於拉著他們坐下,告知了他們,等他們聯合起來接管了王庭以後,他要做什麼。
首先,他不會再向大齊宣戰。
因為在敵人強盛的時候向它宣戰,就是給自己找不痛快。
取而代之的是,他準備向大齊求和。
以成為他們的附屬國為條件,換來休養生息的時間。
他們的父親統一了草原,使得王庭空前強盛。
在他手中,他會讓王庭開始學習大齊的官製。
他會召集大齊的能工巧匠,學習像鑄造大齊邊軍武器、馬具一樣的技術,化為他們的武裝。
同時,他還會任用齊人來做官。
他始終相信,最清楚怎麼對付大齊的,還是齊人。
“以恭順的姿態麻痹大齊,以俯首稱臣換來朝堂對邊關雄師的製衡……”
符栩想起自己跟裴植的夜話,想起他對這位新任單於的評價,不得不承認他是個令人忌憚的對手。
李儉聽他歎息了一聲,“他很清楚,在大齊內部,不是所有人都像殿下一樣想跟他們徹底開戰,將他們完全征服,把這片在大齊看來貧瘠的土地也並入大齊的疆土。”
比如他們的陛下,他更願意看到的是草原王庭成為大齊的附屬,對他俯首稱臣。
隻要烏斜單於把姿態擺得夠低,就能讓大齊內部主和的聲音變得更強。
李儉也皺起了眉:“朝堂內部的聲音不一樣,就算殿下再天縱英才,再雄圖大略,也不能做到心無旁騖地開戰……”
讓大齊的朝堂拖他的後腿,真是絕妙的辦法。
在戰場上難以戰勝的王者,竟然能被這樣桎梏,這位新任單於在派出求和的使團時,都為邊關雄城裡的這位對手感到不值。
可以說,除非厲王成為大齊的皇帝,否則沒什麼好擔心的。
大齊的皇帝可沒有什麼兄終弟及的意思,這基本上就是不可能的事。
牽製了那位年輕的戰神,剩下的就是要改變王庭過往的模式,改變草原部族的思維。
這或許需要幾年、十幾年,但烏斜單於絲毫不著急。
他們兄弟還年輕,便是再過去二十年,他們也還在壯年,正是草原上雄狼最凶猛的時候。
可是厲王卻不一定還能留在邊關這麼多年,他的兄長不會讓他一直掌控兵權。
在保留草原鐵騎作戰優勢的同時,他們會不斷吸收大齊更先進的東西,在蟄伏的時候積蓄力量。
等時機一到,就一舉攻破邊關,攻破厲王打造的雄城。
到時候,他們的鐵蹄踏上大齊的土地,他們的戰馬會驅逐齊人。
等把齊人趕到貧瘠的南邊,他們在大齊的領土上,建立起一個更興盛的王朝。
“……此人與他的父親不同,更加善謀,更加懂得蟄伏,如若不除,一定會是邊關的心腹大患。”符栩道。
李儉也道:“他派出的使臣帶著上供的禮物還有願意成為我們大齊附屬的求和書,已經送往京中,朝中對我們的支持,隻怕很快就不再像從前。”
話音落下,兩人都神色凝重。
此刻,李儉忍不住道:“軍師在離開前,特意叮囑過我等不能讓殿下出去……就是怕殿下為了先機,再破龍城,再殺死一個大單於吧。”
符栩沒有說話。
畢竟烏斜單於繼位,草原王族都聚集在龍城,絕對防備不到他們殿下會在夏季出擊。
他再次看向邊防地圖,目光落在龍城的位置上。
李儉與他看著同一個位置,心下一抖:“殿下就帶著一百多人……不會直接衝到龍城去吧?”
“應當不會。”青衣文士的目光落在另一個方向。
那裡是曾經的單於長子,如今的右賢王的地盤。
草原上的部族,總是逐牧草而居,每個部族之間也會有爭鬥。
隻不過王庭統一後,大單於明令禁止私下鬥爭,兩個部族相遇時,才不像過去那樣生死相搏。
作為最類父的長子,右賢王沒有爭過自己的弟弟。
現在烏斜單於在龍城繼位,給三個兄弟都封了王,把兩個弟弟都爭取了過來,唯獨沒能說服他的兄長。
這位新任右賢王勇猛無雙,極度好戰,在父親死後最想做的就是報仇。
在兵敗回去之後,他沒有留在龍城,而是帶著自己的人徑自回到了封地。
此刻,雖然他手下還有將近兩萬軍隊,殿下隻帶了一百多人。
可是……符栩默然地想道,這種戰力差距放在他們殿下眼中,大概不算什麼。
前麵說過,大齊的戰馬短缺。
在漠北跟蠻夷作戰,是否擁有機動性強的騎兵,是決勝的關鍵。
他們殿下的封地在古厲國,礦藏豐富。
在受命前來掌兵戍邊之前,他就已經憑借著封地內豐富的礦藏,開發改進了冶煉之術。
符栩沒有去過厲王的封地,也沒有見過他們殿下傳聞中那“外出狩獵飲水都能發現金礦,放馬出去吃草都能找到鐵礦”的本事。
他隻知道尋常人煉鐵,爐子不過半人高,一人就能合抱。
而在他們殿下的封地,煉鐵的爐基已經南北長十二尺(4米),東西寬八尺,高更是一眼望不到頂。
呈橢圓型的爐缸日夜燃燒,裡麵的火焰比太陽還要明亮,便是真金扔進去,也要轉瞬化為液體。
礦石不斷地送進去,鐵塊不斷地送出來。
旁人需要煆燒幾日幾夜才能得到的鐵,殿下的爐子隻要半日就能成。
而且,同樣的爐子裡出來的鐵塊,還能擁有不同的屬性。
這些鐵塊做出來的兵器,有可以隨意彎曲卻不斷裂的,有剛硬無比能將尋常鐵塊一下劈開的。
那種傳說中才能得見的神兵利器,在他們殿下到來之後,卻成為了能用來武裝一支隊伍的東西。
草原上的蠻夷跟他們交戰,一交手就被毀去了兵器,立刻蒙了。
他們的神箭手準頭再好,射得再準,射出的箭卻連他們身上的輕甲都射不穿。
在剛剛得到殿下帶來的盔甲時,符栩也想過,這樣輕薄的盔甲,裝備上確實能輕鬆許多。
可是失去了重量,也就失去了防禦能力,這樣薄的甲片真的能夠擋住草原騎兵的刀劍嗎?
事實是,這種由混合了其他礦石煉出的鐵打造出的盔甲,有著極高的防護力。
它的性能更出眾,給了騎兵更大的機動性,一下提升了他們的戰鬥力。
從騎兵到戰馬,厲王殿下把邊關的這支騎兵武裝到了牙齒。
長期的作戰奔跑容易磨損馬蹄,他就打造了馬蹄形狀的鐵片,扣在戰馬的腳掌上。
在馬上既要作戰,又要平衡身體,他就改造出了高橋馬鞍,又在兩側加上了金屬打造的腳蹬。
這件馬具不光上馬的時候可以輔助登馬,在馬上作戰,也可以穩定身形,完全釋放雙手。
而厲王的封地裡最不缺的就是鐵,打造出來的雙邊馬蹬可以武裝全軍。
除了這些,在他手裡,還有層出不窮的改良長兵、連弩……
這讓符栩實在忍不住懷疑,他們這位殿下,是不是天生就為了戰鬥跟征服而生。
若非如此,他怎麼能找到這麼多的礦藏,製造改良出這麼多的兵器、護具跟馬具?
這一切再加上他絕頂的作戰能力跟近乎直覺的軍事天賦,才能一來到邊關,就將對麵的蠻夷殺得聞風喪膽。
這次他帶出去的那一百多人,都是騎兵中的精銳。
隊伍中的每人都有著兩匹馬換乘,從武器到盔甲再到耐力跟戰力,都是最頂尖的。
從這裡去新任右賢王的封地,差不多也是一個月時間。
如果李儉看得到草原上的景象,就會知道符栩的擔憂是很合理的——
他們殿下確實是追著那群野馬,一路殺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