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大哥。”林詹低聲道,“馬車上這個不是謝長卿嗎?”——他沒看錯吧?
兩人其實來京城之後,先去橫渠書院找過謝長卿,隻是沒有見到他人。
沒想到,今日來找陳大哥,卻碰到了他。
他這明顯是跟陳大哥的妹妹一起回來,隻是沒有坐同一輛馬車。
所有去書院找他的人都找不到他,他卻對陳大哥的妹妹這樣說。
他們兄妹真的是出身普通農門嗎?
“噓。”
薑致示意他彆那麼大聲。
雖然他也好奇,但他們跟陳寄羽畢竟是第一天認識,不該打聽這麼多的隱私。
於是當衛國公府的馬車掉頭,從原路回去,謝長卿乘坐的馬車則向著城門的方向去時,他也帶著林詹告了辭。
京城沒有不透風的牆,今天發生了什麼大事,等明天就知道了。
而陳寄羽跟謝長卿這對命定的對手第一次見麵,也不過是這樣點頭致意,沒有交談一句。
……
謝家的馬車出了城門。
儘管這個時候天已經黑了,但謝長卿下山前既說過要回去,自然要回去。
下山之後的情況怎麼樣,身在山上的祖母想來也是牽掛的。
他在馬車裡微微閉上了眼睛,然後聽到有馬蹄聲與他們擦肩而過,朝著城門的方向去。
車夫的聲音從外麵傳來,說道:“是禮部侍郎陸雲大人的馬車。”
謝長卿聽到這個名字,頓時便不覺得奇怪了。
禮部侍郎陸雲,是跟他父親同榜的進士出身。
他先授翰林院庶吉士,後來外放做官,先後出任幾個中縣縣令,後成並州知府。
陸雲祖上是有名的風水堪輿師,幼時曾跟隨叔父研究地理。
在並州任知府時,閒暇之餘,他根據叔父所傳授的知識,著成了《並州地誌》,自刻於並州,後聞名朝中。
一年後,今上打算修繕皇陵,他被舉薦參與其中,負責勘測、修繕陵區內的水道。
同年十二月,他升禮部侍郎,負責後陵卜選,與十三個精通地理的官員、風水堪輿師負責蕭氏皇陵的遷移與修建。
從四品地方知府到三品禮部侍郎,陸大人實現了從四品到三品之間的跨越。
食君俸祿,忠君之事,接連一整年,他都撲在東郊皇陵的修建上。
為了讓他方便進出,景帝賜下了特權,無論何時他從東郊皇陵歸來,或者要從城中出去,隻要他的馬車上那兩盞禦賜的風燈亮著,就通行無阻。
而陸雲得帝王看重,也從不仗著特權行事。
他能夠儘快趕回來,在城門關閉前進出,就不會要守城的衛兵再給他特意打開門。
城門後,一個衛兵看著前方奔來的馬車,見到那兩盞掛在車上的耀眼的燈,立刻轉身,向著在關閉城門的同僚打手勢:“先彆關——!我就說陸大人今天要回來的——!”
關閉的城門停下,留下了一條頗大的縫隙。
陸家的馬車通過了,駕車的車夫還朝他們揮了揮手,表示感謝。
然後,他才放慢了車速,進了城中。
守城的衛兵這才把城門關上。
他落下了閘,唏噓地道:“陸大人這份聖眷,在文武百官當中可是獨一份。”
他的同伴道:“那倒也未必,厲王殿下若是要出城,金牌一亮,咱們不也是二話不說就開嘛。”
“那是厲王殿下,哪兒一樣啊。”
“也是……總之這兩位都不是咱們這些人能想的。”
他們一個是陛下的胞弟,是大齊的戰神,一個是為皇家修繕皇陵的官員。
不管是哪一方麵,他們這些大頭兵,這輩子都做不到。
馬車上掛著的燈籠在隨車子的行進微微搖晃。
這兩盞特製的燈在夜裡格外的明亮,哪怕在風雪天裡也不會被吹滅。
感到車子進入了城中,車速慢了下來,馬車裡的人才睜開了眼睛。
這是一個容長臉的中年人,頜下生著長須,雖然不是像他的同榜謝謙那樣美男子,但也獨有風采。
這便是禮部侍郎陸雲。
哪怕在回家的路上,在這一人獨處的馬車裡,陸侍郎也是緊繃的。
如果在明亮處看,就會看到他眼下有著淡淡的青黑。
負責皇陵遷徙、修建的任務壓力極大,他這一整年都在奔波之中,沒有怎麼好好休息過。
不過要論起來的話,還是回到京城這段時間他的精神最為緊張。
“還有多久到家?”
他坐在馬車裡,揚聲問自己的仆從。
“快了,老爺!”
他的老仆老宋頭是從他上學起就一直跟著他的,喚他的方式從當初的少爺變成了現在的老爺。
老宋頭本來年紀大了,應該在內宅裡好好歇著,可他不放心旁人給陸雲趕車。
於是,他還是請來了這份差事,繼續執著馬鞭、牽著韁繩,直到陸雲主持修建皇陵的差事結束。
雖然老宋頭已經老了,但他的聲音還是跟年輕時一樣,中氣十足,又有著一股樂觀的勁兒,讓陸雲聽著都感到被熏染,心裡緊繃的那根弦稍稍地鬆了下來。
他在車廂裡,又再次閉上了眼睛。
馬車兩角掛著的燈籠散發出的光線透過車窗的簾布照在他的眼皮上。
在東郊忙碌了一天的陸雲昏昏欲睡。
然而就在這時,馬車停了下來。
剛要陷入昏沉的人猛地睜開了眼睛。
周圍一片安靜。
車子停得很突兀,趕車的老宋頭一點聲音都沒有發出,就像是在外麵憑空消失了。
嘎吱,嘎吱。
寂靜空氣中,隻剩下馬車兩角的燈還在微微地搖晃著。
燈射過來的光線在搖晃中交織變換,越發令人不安。
陸雲沒有動。
他端坐在馬車裡,背脊緊繃著,既沒有出馬車去查看,也沒有躲起來。
第一次遇上這種情況的時候,他出去查看過。
外麵什麼都沒有。
他的車子就這樣詭異地停下來,沒人上來同他宣布什麼,也沒有刀劍要刺進來取走他的性命。
隻是讓這種詭異的安靜包圍著他,折磨他的神經,意圖讓他崩潰。
陸雲咬著牙,臉頰邊的肌肉在一下一下地抽動著。
終於,那在黑暗中與他較量的人有了動作。
有什麼東西從外麵朝他飛了過來,帶著一定的重量。
它穿過了馬車的簾子,扔到車廂裡,重重地砸在地上。
陸雲低頭。
他維持著端坐的姿勢,伸手從旁邊取出一盞燈擰亮了。
燈火搖曳,照亮了車廂。
他這才去看那被扔進來的東西。
隻見那是一包用粗濫的布包著的物件,落在他馬車的地上,跟木板接觸。
很快,在他的視野中,底下就滲出血來。
陸雲的眉心一跳。
他伸出了手去解開這個布包,然後在裡麵看到了一副血淋淋的心肝。
這肉塊還在冒著熱氣,仿佛剛從生者的身體裡剖出來,還會跳動。
他看著這血淋淋的肉塊,眼前一下子浮現出了老宋頭被開膛破肚的畫麵。
他靜默著,在這個逐漸被血腥氣充滿的馬車裡,與身體裡衝撞的情緒對抗。
終於,他像是再也承受不住一樣,掀開簾子從馬車裡衝了下來,手裡拿著那盞燈,朝著四處看。
隻見這裡是一個胡同,或許是在他回家必經的路上的某一處。
他朝著前方快步走去,走出了馬車上掛著的燈籠照亮的範圍,拿著昏暗的燈盞去照亮四周。
京城的天氣冷,這個時候連老鼠都不會出來。
陸雲朝著前方走去,臉頰的肌肉抽動。
“老宋……”
他的聲音嘶啞,像是在壓抑著某種激烈的情緒。
被扔進車裡的那包血淋淋的內臟在他的眼前不斷地浮現。
他既希望找到老宋頭,又希望不要找到他。
終於,這胡同走到了底。
他看到了靠坐在角落裡,那個歪著頭一動不動的熟悉身影。
陸雲停住了腳步,站在原地定了很久。
直到手裡的燈暗了一下,他才繼續朝前方走去。
來到老宋頭麵前,陸雲蹲了下來看著他,然後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仿佛沉浸在睡夢中的老宋頭發出了一聲囈語,接著睜開眼睛,醒了過來。
“……少爺?”他仿佛還在夢中,看著蹲在自己麵前的陸雲,“我怎麼在這裡睡著了?”
“我哪知道?”陸雲的聲音裡有種強撐的平靜,“你說你要停下來解手,結果半天不回來。走吧,回去再睡。”
他伸手扶起了老宋頭,目光在觸到他背後的牆壁時凝固了一下。
上麵寫道:“陸大人,希望你能接受合作,否則下一次就是真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