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後,趙山長便催促著她快回去洗漱一番,換身衣服。
今天到底出門一整天,風塵仆仆的,她待會兒要見的那個可不光是厲王殿下。
對她來說,還是叫她在那個雨天一見就像失了魂的人。
哪怕身份懸殊太大,不可能有結果也好。
趙山長還是覺得,小姑娘應該在喜歡的人麵前儘量留下好印象。
陳鬆意回到房間的時候,侍女已經將熱水給她備好了。
而且旁邊還準備了一身衣服。
她伸手一摸料子,便知道不便宜。
現做當然來不及,多半是成衣,但也價值不低了。
她想道,這必定是陸掌櫃來的事。
陳鬆意收回手,走到屏風後快速洗漱了一番。
當她身上還氤氳著水汽,讓外麵守著的侍女進來抬水的時候,兩個侍女還覺得怎麼這麼快就洗好了。
等她們抬著浴桶走到門口時,陳鬆意的聲音響起,說道:“衣服拿回去吧,替我謝過陸掌櫃。”
兩個侍女回頭,見到燈下坐著的少女披著長發,肌膚如雪,指尖擺弄著銅錢。
在外麵跑了幾天,並沒有讓她變黑。
她穿的還是她自己的衣服,沒有穿上會館給她準備的新衣。
兩個侍女露出有些為難的神色。
聽她們沒了動靜,陳鬆意抬頭看了過來,將她們的表情收在眼底。
她也沒有難為她們,轉而道:“那便放著,我會親自謝陸掌櫃。”
“是。”
兩個侍女這才鬆了一口氣,抬著浴桶出去了。
坐在桌前的人撥弄著指尖的銅錢。
明日旬休結束,陸大人肯定要再出城,她還是要推演一番,以提前應對暗中的人再次出手。
銅錢拋擲,往複六次。
聲音一落,熟悉的白霧就再一次在她眼前散開。
陳鬆意看著白霧中的陸家,正是一家人坐在一起用晚膳的時候。
家宴平常,氣氛卻很溫暖,她看到了陸大人,也看到了他的夫人跟一雙可愛兒女。
陸大人正在跟他的車夫老宋頭喝酒。
老宋頭顯得有些拘謹,顯然有些不適應跟主家坐在一張桌子上吃飯。
陸夫人道:“宋叔一直跟在老爺身邊,一直照顧他,跟我們也算是一家人了,有什麼不能的。”
“不錯。”陸大人道。
他為老宋頭斟了一杯酒,對他說道,“老宋,明年軒兒薇兒入學,我就把他們托付給你了。在他們去學堂的路上,替我好好看顧他們。”
老宋頭喝了兩杯酒,臉上浮現出了紅暈。
他連連點頭:“好……我怎樣為老爺趕車,以後就怎樣為少爺跟小姐趕車,老爺放心!”
“我自然放心。”陸大人和他碰完杯,喝完這杯酒,又給自己斟滿,接著舉杯敬自己的夫人,“賢妻,這一年多辛苦你了,以後要辛苦你繼續照顧這個家,照顧兩個孩子。”
——以後就隻有你繼續撐起這個家,養育我們的孩子了。
陸夫人覺得夫君今天有些反常。
不過她隻以為是皇陵的任務要結束了,他終於要放鬆下來,吐露了肺腑之言。
“不辛苦。”她接了這杯酒,道,“能為老爺操持家務,生兒育女,是我的福氣。”
陸大人與她飲儘此杯,心中苦澀,然後才看向自己的一雙兒女。
他開口道:“爹爹忙於公務,總是不在家,今日也沒有兌現諾言帶你們出去玩,你們不要怪爹爹。”
兩個孩子乖巧地道:“娘說了爹爹辛苦,等爹爹的工作完成了,我們一家就可以一起出去玩了。”
“好。”陸大人挨個摸了摸兩個孩子的頭,才對夫人說,“今晚我要宿在書房,計算一些東西,不用送宵夜來,不要讓任何人來打擾。”
“我知道,我一定不會讓他們兩個進去打擾你的。”陸夫人知道他一算起來要全神貫注,被人打斷就要從頭再來,也沒有懷疑。
陸大人點了點頭,從桌旁起身,同往常一樣在飯後就回了自己的書房。
他點了燈,關上門,然後將腰帶往梁上一拋,在末端用力地打了個結。
砰的一聲,凳子倒在地上。
陳鬆意一下從桌前站了起來。
兩個侍女剛倒了桶裡的水回來,聽見聲音忙要過來問發生了什麼事。
才來到門口,還沒來得及開口,門就從裡麵打開了。
將微濕的頭發一盤就戴上了貂帽的陳鬆意從裡麵衝了出來,越過了兩人,朝外麵跑去。
會館門口,厲王的馬車剛剛停下。
給他駕車的青年才說了句“殿下到了”,就見到會館裡一個人影衝了出來。
蕭應離剛彎腰掀開馬車簾子,就見到身穿輕裘戴著貂帽的少女奔下台階。
他看到陳鬆意,陳鬆意也看到了他。
“是陳姑娘——”
見到他們要找的人,青年還以為她是特意出來相迎。
沒想到她一看到他們,就朝著他們奔了過來,然後說了聲“得罪了殿下”,就一下子躍上了馬車。
馬車裡,蕭應離隻感到一陣溫暖的氣息迎麵撲來,帶著一種清爽的草木香氣。
他條件反射往後一退,陳鬆意就已經輕盈地鑽進了他的馬車。
那雙在雨天、在回春堂深深凝望過他的眼睛,此刻近在咫尺地望著他。
她凝重地道:“我知殿下來意,我就是裴軍師跟殿下提過的人。但現在禮部侍郎陸大人出事了,我們要儘快趕過去。”
很奇怪,這明明才是他們第二次見麵,蕭應離卻對她有種熟悉的信任感。
他一頷首,毫不猶豫喚了一聲:“秦驍!駕車!”
“是!”外麵的青年熟練地調轉馬頭,就往長街上去,“我們要去哪裡?”
陳鬆意的聲音傳來:“我指路,秦護衛跟我指的方向走。”
“好!”
秦驍一驅車,馬車朝著長街上奔去。
少女的聲音從車廂裡傳來,她不用看外麵的路,也能精準的在每一個轉彎給他指出方向。
在不必指向,任由馬車向前的時候,陳鬆意便快速跟蕭應離說了關於陸雲的事。
“禮部是郎陸雲由陛下欽點,負責皇陵卜選修繕。有人想通過威脅他來改變皇陵格局,皇陵是蕭氏氣運的一部分——”
不用她說完,後者就想到了在濟州城外的高塔。
他接口道:“竊奪國運。”
“不錯。”陳鬆意道,“陸大人忠君愛國,卻無力反抗,他打算以死保全家人——向左!”
馬車一個甩尾,在巷道中簡直像要飛起來。
秦驍的駕車技術大概是在戰場上駕駛戰車練出來的,與陳鬆意的指向配合無間。
很快,他們就抵達了陸家。
“籲——”
秦驍一勒韁繩,漂亮地停了車。
馬車剛剛停下,他身後就已經掀起一陣風,陳姑娘從車上跳下來,而自家殿下緊隨其後。
秦驍:“……”
見殿下要敲門,他連忙從馬車上跳下來,奔上前去用力地拍起了門:“來人!開門!”
他把門拍得砰砰作響,陳鬆意側耳聽著裡麵的動靜,又掐算了一番,接著神色一凝。
她往後退去,退到台階下,抬頭看了看陸家的院牆。
蕭應離看向她,陳鬆意對他說道:“殿下叫他們開門,我先進去救人。”
“好。”
他的話音剛落,她人就已經一踏院牆,飛了上去。
夜色中,少女落在了瓦麵上,闖入了三品大員的宅子。
陸家的下人來開門,見到屋頂上那一閃而過的身影,頓時叫了起來:“喂喂——!”
可那個身影卻沒有理會他,而在門外拍門的人還沒有絲毫停頓:“快開門!”
他隻好上前打開了門。
才要發問外麵膽敢夜闖三品大員家中的是誰,拍門的青年掌中就已經現出了一塊金牌:“厲王殿下在此,還不快跪迎?”
“厲……”
陸家下人不認識金牌,但知道厲王殿下,他的名號在京中誰敢冒認?
他腿一軟就要朝著麵前的王爺跪下來,可蕭應離卻越過了他,喝道:“快追!”
高處,陳鬆意看著宅子裡的燈火,一邊飛掠,一邊尋找陸大人的書房。
很快,她找到了地方。
看到窗紙上映出的懸吊的人影,她立刻跳了下去。
落入院中的時候,她伸手拈了一片飄落下來的葉子。
接著腳下一蹬,掠向陸大人的書房,一腳踢開鎖起的房門。
隻見橫梁上,禮部侍郎陸雲懸在那裡,雙腳已經停止了蹬動。
陳鬆意將真氣灌於手中的葉片甩了出去,葉片立刻化作刀刃,割斷腰帶。
失去懸掛,陸大人頓時墜落下來。
陳鬆意奔到下方,把人接住,伸手一探他的脈搏,幾近於無,呼吸也已經閉氣。
這時,院外才響起一陣淩亂的腳步聲。
陸夫人跟著突然到來的厲王來到了書房,一見到房中的一切,她反應過來,發出一聲淒厲的泣音:“老爺!”
她絕望地想要奔向前,卻被厲王攔住:“彆急,等她試一試。”
陳鬆意已經取出了針包,隨手攤開。
她扯開了陸大人的衣襟,連下幾針,然後霸道地灌入了真氣。
剛剛踏入鬼門關的陸大人被這狂猛的真氣一刺激,驟吸一口氣,恢複了心跳呼吸。
他茫然地睜開眼睛,印入眼簾的的是書房的天花板,有人在他頭上說:“好了。”
然後,他就感到身上一重,是自己的夫人撲了過來。
“老爺!”她抱著他痛哭,忍不住地捶打他,“老爺你糊塗!你為什麼要這樣做……!!!”
陸雲怔怔地躺在地上。
他沒死成,他又被救回來了。
可他沒有絲毫劫後餘生的慶幸,隻有無儘的痛苦。
他好不容易決心去死,為什麼要把他救回來?
他的眼淚從眼角流下來,滲入鬢角。
他考進士,做官,做好官,沒有想過自己的結局會如此。
可他不死,要死的就是他的家人……
在他被這種痛苦煎熬,被夫人的哭聲刺痛的時候,有個人走到了他麵前。
一個他陌生的年輕聲音在說:“本王回京,聽陸大人受皇兄欽點修繕皇陵,想登門一見,卻見到陸大人懸梁自絕。”
聽到這個聲音,痛苦煎熬、萬念俱灰的陸雲心中生出了一絲希望。
他轉動脖子,看向站在自己麵前的年輕王者,看到那雙眼睛在深沉地望著自己。
“大人有何難處?儘可與本王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