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佐雅澤忍痛提筆,蘸了墨水的筆尖在紙上哆哆嗦嗦地落定,黎雁山方才多了句嘴:“你要寫字?”
佐雅澤皺著眉、咬著唇,指尖用力到泛白,一副病態之重的模樣。
黎雁山見他不答,也就不再追問,轉而去顧那紙上的字。
一顧之下,膽寒發豎!
佐雅澤寫下的是一封謝罪折,然而措詞非常的不恭:“臣以下才,自顧庸愚,交往琉人,不知遠嫌,渥叨異數不惟國朝所未有,亦史冊所未見*……
“自知瀆犯天威,惟有哀懇矜全,為天地容一虛糜爵位之人,為客妃葛氏留一庸鈍無才之子*……”
極度的自輕自貶,便成了極致的詼嘲譏刺。
太陽穴突突狂跳,黎雁山一把奪過那張紙,撕得粉碎:“葛校尉,慎言!”
他不知將碎紙藏於何處妥當,情急之下丟進水壺,又用手翻攪揉捏,令它加速爛掉,“你病糊塗了麼?這是大逆啊!”
佐雅澤一笑,平靜地注視碎紙被水泡得稀爛,墨字分散出細細縷縷的墨絲,將水染上深色。
“學生寫的,不對麼?我同琉人接觸,真是該死啊!放眼隆朝,放眼世界,有幾人如我一般愚蠢?
“隻求聖上可以周全我,讓我有機會繼續做一個天生地養的閒人,延續母妃在陽間留下的一脈骨血……”
黎雁山駭得張大嘴巴,發不出半個音節。
他默默提著水壺走到軍帳角落,將水全部潑入恭桶,徹底消除那張字紙存在過的痕跡。
佐雅澤卻像惡作劇得逞似的,一臉止不住的笑意:“先生,我聰明吧?倘若我以兒子的身份求情,聖上必不會諒解,唯有抬出阿娘的名號,他才最可能消氣。”
——十三皇子的生母,客妃葛氏的軼事,黎雁山也有所耳聞。
相傳她天生紫眸雪膚,雅豔無匹,遍體嬌香,淡汝濃抹靡不相宜,人望之以為神仙。
皇帝南巡途中,她被地方官獻了上來,閱女無數的皇帝對她一見傾心,大讚其是“天下第一美人”。
隆朝宮閨體製,九五至尊享有六宮,皇後以下設四妃、九嬪、二十七夫人、八十一才人,四妃以瑞、彗、流、客四星為名。
葛氏於定天四年入宮,時年十八,初封紫夫人,隔年誕下十三皇子,進冊客妃,其禮秩比皇後,給這段風流韻事平添了高貴的注腳。
許多朝臣對葛氏的身世頗有微詞,因她出身貧寒,又是霓族少民,還從事過舞女這等卑賤勾當。
然而宮廷詩人用妙筆記錄下這樣一則典故,指認天子攜新歡從江南返回太京的那日正值殘冬,瑞雪兆豐年,於是他興致所至,前往麗景苑賞雪。
苑中本是一派枯枝,連青葉都無,豈料被葛氏的容光照拂,陡然變成初春光景:天時甚覺和暖,池沼俱已解凍,各處群花大放,青翠縈目,紅紫迎人*。
天子見了,龍心大悅,愈發待她如珍似寶。
她的美貌足以令百花在寒天齊放,閨名葛矜紫又與名貴的牡丹花種葛巾紫同音,皇帝就專門為她建造了綠華、紫英、黃萼三座宮殿,壁嵌金珠,地鋪白玉,椽桷之端,悉垂鈴佩。
殿後遍種牡丹四千株,早晚澆灌百般培養,夏日則遮涼篷以避烈日,冬日則圍布幔以避嚴霜*。宮人謂之三花殿,客妃其人自然就是群芳主,映徹輝煌,心目俱奪。
佐雅澤出生後,隨阿娘住在這三花殿,近前伺候的內侍多達五百人,在無上的榮寵和快樂中度過了自己的童年時光。
皇帝甚至早早定下愛子的文武講師,分彆是太宰齊邕及時任大司馬大將軍的李昊,待十三皇子年滿八歲,即可正式出閣讀書,還選了八望中秦氏、楚氏的子弟作為伴讀。
八望,即追隨太祖皇帝打天下的八個世家巨族:齊、秦、楚、燕、趙、魏、韓、堂溪。
葛客妃寵冠後宮,又有被偏愛的皇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