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黛很少有感到尷尬的時候。
一方麵,她性格直爽大方,心裡不憋事,發現苗頭及時溝通,避免產生誤會。
另一方麵,她久經曆練,處事經驗豐富,哪怕被人針對也會設法化解,專注於解決問題本身,不隨意發散情緒。
然而這一刻,她結結實實地尷尬了。
因為李奕純然一片好心,還是在她存在“詐騙”前科、留下騙子印象的前提下,出於一種仗義的態度而做出的選擇,這就顯得更加尷尬了……
琉國男女大防原就不如隆朝嚴苛,哈薩圖帝姬又開了琉國女子習武的先河。行軍路上條件艱苦,她也曾與男人混住,但那時他們都清楚她是女兒身。
女扮男裝這麼些年,她還是第一次被人當成真材實料的爺們吧?
李奕見羅黛不語,隻當她拿喬,沒好氣地說道:“拜托!我是替你這條小命著想,彆整的像我有什麼特殊癖好行不行?”
他們要提防的所謂敵人,明明白白就是昌王手底下的鄭天立,畢竟琉國使團在關外和在關內,利用價值可是天差地彆。
她哭笑不得:“李將軍,我——”
“都是男人怕什麼!”李奕加大保證力度,“再說我睡相可好了,不打鼾不磨牙不摳腳不夢遊!”
“李將軍思慮得這般周全,我等惶恐。”全程接收到二人對話的阿萊湊上前來,試圖為帝姬作掩護,“既如此,小人誠懇地建議您采取偷梁換柱之計。
“明著是你倆一起過夜,其實是我來,從而迷惑敵人,保全我家殿……我家大人。”他自薦枕席——哦不,他自告奮勇,欲以身代之。
李奕瞪阿萊:“沒人會來抓你!”
“……”阿萊不敢再爭辯。
於是羅黛語調平靜地告訴李奕:“謝李將軍好意,隻是男女共處一室多有不便,於你我二人的名節亦無增益,我們不妨另想他法。”
阿萊恍然大悟,殿下這是在給自己上課啊!最複雜的事情往往隻需要最簡單的解法,他又學到了!
“你你你你是女的?!”
李奕感到無比震驚,劉少爺是女人!女人!
他一雙眼睛上下左右掃射眼前的男裝之人,死活不置信——
這簡直沒天理了!黑夜不黑了,天在腳下,六月飛雪,人畜不分……
李奕被嚇得一驚一乍,音量失控到鄭天立都聽見了,從隊伍裡麵鑽出來,迫不及待地表態:“小將軍,使君是女子,這一點確鑿無疑。”
“我沒問你!”李奕扭頭就是一記怒喝。
“好的,好的……”鄭天立縮回脖子,隻嘴裡嘀咕,“倘使小將軍需要,我們均可做人證。”
“你們都看出來了?”
“……”
“嗯?說話!”
“……”
沒人肯正麵承接這一團充滿困惑的怒火。
小李將軍寒目似劍,回眸一顧,幾個赤衣武人避之不及,同他目光相撞,被迫頷首,表示的確如此。
誠然,當世所追捧的美人,身兒是柔柔順順的媚著,臉蛋清麗精致得無可挑剔,宛如工筆描摹的仕女圖。
而這位琉國女使者,眉毛很濃,眼睛很亮,曬得一身健康膚色,還舞刀弄劍的,完全不符合隆朝對女性美製定的標準,更接近一尊堅毅的大理石雕像。
於他們而言,她無疑是女人當中的異類。飛鳴鏑,卷平崗,巾幗豪氣乾霄上*。
然而再異類也是女人,斷不能與男子爭雄,不是嗎?
“你們都信他是女的?”李奕依舊不承認。
阿萊不滿了:“李將軍,此言差矣!”什麼信不信的,長了眼睛的正常人能分不清嘛?“我家大人當然是女子,如假包換!”
他本想進一步宣告羅黛的哈薩圖帝姬的顯赫地位,好教訓教訓這幫傲慢的隆人休要狗眼看人低,礙於主人一貫作風低調,隻得作罷。
深深吐納幾大口夜間的涼氣,李奕最終放棄掙紮,不去管劉少爺究竟是男是女。
一乾人等到達府邸,琉國使團儘搬入府中安歇。
小李將軍暗示羅黛住進北麵偏東的正房,她反問他道:“那你呢?”
李奕默然半晌,指了指阿萊。
“我跟他一塊兒住隔壁,有事叫我。”
她忍俊不禁:“李將軍真是犧牲巨大。”
李奕不接話,仰頭看天。
她想了想,喚人牽來一匹駿馬,正是他在土方城外相中的那一匹騮色馬。
羅黛親手遞上韁繩,移交所有權:“請笑納。”
他負手而立,他的部下代為接過韁繩,引這馬兒去馬廄。
她殷勤地說:“按大隆的規矩,李將軍應該給坐騎取個新名字,對吧?”
“叫‘旺財’。”
“……”
李奕笑起來,一臉的孩子氣:“我開玩笑的,它當叫作‘逍遙’!乘天地之正,禦六氣之辯,以遊無窮*。”
她捧場地鼓起掌,眼角餘光卻瞥向來時路——房門外,院落中,那些燈光照不儘的地方,黑影綽綽,佩劍懸刀,立於兩傍。
“鄭天立還沒走,”阿萊上步,附耳道,“他那一撥人零零散散的,看守著院門府門。”
羅黛了然,意圖對她不利的,恐怕就是這個昌王府的司官鄭天立了。
“請殿下小心。”
“我難道怕他不成?”她打了個哈欠,衝眾人擺擺手,“各位,對不住了,我先就寢啦!”
她獨自跨入臥房,關門,落鎖,睡覺。
*
一夜無事。
起床後的羅黛梳洗完畢,打扮齊整,一打開房門,發現院子裡的鄭天立以及韋衣武人全部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