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裡清光又依舊,皇宮高處入行雲。
佐雅澤一早來襄太後宮中請安,獻上一組十六件的金銀茶具,連同配套的青黃秘色瓷茶盞,件件價值連城,精美無比,堪稱當世絕品。
“得聖上長守膝下,我心甚慰,何必又要禮物?”
“母後對朕恩重如山,些須薄物,不能報萬分之一。”
太後見新君這般孝敬,如何不喜?她推辭不過,就取了其中的鎏金鴻雁紋銀茶碾子,親手研磨茶餅,碎成細粒的茶末。
他在對麵,舀水注入茶釜中,炭火燒開,慢慢烹煮。
“先帝遺詔,以日易月,十三日小祥,二十七日大祥。”她望著他身上的素冠麻衣,忍不住說,“聖上喪服已逾二十七日,請如遺命,釋服聽政。”
“勞母後掛懷,隻是先帝梓宮在殯,朕不忍易。”
“聖上純孝,我心甚慰。”
“大宗伯魏顓遞了折子來,預備遵循承曆年間的舊例來操辦。朕瞧著並無不妥,已經讓齊公撰陵名、哀冊文了。”
“天子七日而殯,七月而葬,你的登極大典也很要緊。兩頭事多繁雜,莫要出錯才好。”
佐雅澤輕嗯了一聲,權作回應。
其時茶釜裡開始竄起蟹眼魚目般的水珠,嘀嘀作響,這便是一沸。
“沫下麴塵香,花浮魚眼沸*。”襄太後從鹺簋取鹽放入,含笑道,“今春獻上來的第一綱茶‘宿明橋’,果然不俗。”
南方貢船俱屬洛浦水師撐駕,鮮梅枇杷鮮筍鰣魚等物,其船晝夜前征急如星火,六七日抵京入貢。茶葉一類不最急冰鮮,嚴限時辰,十天左右也就到了*。
這次漢王佐朔遣官赴京致祭,同時命人以快船運貢茶,五日即達,令這幽香的“宿明橋”在北地新鮮如初。
佐雅澤跟著笑了笑:“漢王叔的貢船來得及時,諸王的使官業已抵京,除了……”
他故意停下來,引襄太後來問。
“壽王情形如何了?”她的確問了。
“壽王將兵奔喪,被宣威侯李奕拿下。”
新君眼眸低垂,見釜內茶水緣邊如湧泉連珠,知這是二沸,忙配合地杓出沸水表麵的沫餑,置於一旁的白瓷熟盂當中。
襄太後手執竹莢,快速攪拌茶釜,使湯心形成漩渦。隨後,她往漩渦中心投入茶末,那些米粒大小的末子頃刻與滾水交融到一起。
她惋惜似的搖了搖頭:“壽王糊塗啊!君臣名分早已定下,戰事平息,君聖臣賢,他難道想清君側不成?”
遙想那日信慶殿上,百官陪位,堂溪襄北麵。群臣禮拜先帝梓宮,齊邕奉讀策文,佐雅澤於東側跪地接受傳國玉璽。
即位禮成,新君論功行賞:堂溪襄被尊為母後皇太後,移居德昌宮;齊邕、李昊以定策之功益封千戶,賞賜巨萬。
李奕、高唐、方照、嚴淮、洪緒以扶持龍之功封侯,官進一階;伍縢等一乾新君舊識,從軍中調至禦前,編為頭等扈衛,變相削弱郎中令趙歇的職權。
黎雁山任蘭台令史,掌宮廷藏書文字,加授“侍中”的榮銜,可出入禦書房建言獻策;望舒脫奴籍,遷行人署,任彆火令,主治新耕改火之事。
楚蓀、葉容隱是神職,超然物外,辭不受賞。新君感其虔心,特賜黃金萬斤,用來給神宗廟供奉的九神神像重塑金身。
陸壓大捷中立功的將士也各有封賞,足見皇恩浩蕩,帝德廣大,內外人情,俱是相安。
茶湯三沸了,騰波鼓浪,勢若奔濤。
襄太後把熟盂中的二沸水澆入茶釜,作止沸育華之用,接著撇去茶沫上形同黑雲母的一層水膜。精華均勻,茶湯告成。
佐雅澤看她不再說話,打破沉默道:“母後有所不知,壽王這是關心則亂,替自己爭前程不說,順便也替昌王一搏,拚他個魚死網破。”
倒一盞茶放他麵前,她歎口氣:“昌王?可是你此前飛章入告的,昌王放跑的那位呂常侍?他逃到了壽王府?”
“關外氣候惡劣,地勢複雜,呂鵬生一個人冒然出逃,既無坐騎,又無水糧,更不辨方向,能逃得多遠?不待李奕、方照追上他,他就自絕於半路了!”
佐雅澤陰陽怪氣地說完,舉杯欲飲,偏這一盞“宿明橋”臨到嘴邊,怎麼也送不進去,索性手腕一轉,直接擱回桌案上。
“……給壽王通風報信之人,多半是昌王府的司官鄭天立。”
“昌王好謀算。”襄太後捧起自己那盞茶,悠悠觀之,徐徐品來,“我當是宰輔裡的誰,聽了昌王的求告,急遞聯係上壽王呢!礙於皇城戒嚴,才未得逞。”
此言一出,新君悚然——他竟渾不知昌王跟宰輔的勾連!
這是什麼時候的事?是在北塘門下,還是白雲司裡?
想不到太後久居深宮,卻有通天的手眼!
他下意識地重新端起茶盞,猛灌一大口,定了定心神,再張口時,聲音變得冷靜許多:“昌王出關之際,就做了搬兵求救的兩手準備,鄭司官在他有去無回之後,遵教令向壽王府求援。
“如若是呂鵬生說動壽王出兵,他的家人都捏在李公手心裡,如何功成之後,一點兒音信也傳不回來?說明千真萬確是人沒了。
“餘下的,琉國使團和昌王不是一條心,那使臣為了入關,百般討好李奕,還贈了他一匹好馬。”
襄太後略感詫異地暼他一眼,聽起來他挺在乎那馬。
“但宰輔沒來報你,是不是?”
“……”佐雅澤語塞。
儘管在形勢逼迫下對新君低頭,這班老臣始終懷著異心。佐雅澤一時無解,隻得從長計議。
“壽王的擔心不無道理,你總不能當真治了昌王的罪。”
佐雅澤不置可否,自顧自地喝茶。
——襄太後一力勾銷昌王之罪行,隻因她絕不容許後世史書上,以一筆濃墨重彩的“殺父弑君”的汙點,為定天一朝作定論吧?
把個先帝塑造成有道之君,大家麵上都有光。
不一會兒一盞茶見底,佐雅澤本想續上一杯,被她一記眼神按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