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餌之鉤(2 / 2)

不過,這倒也並未出謝不為所料,因著郡府屬官實際上是丹陽尹幕府,會隨著主官的調動而調動。

以往在各世家擔任丹陽尹時,其屬官大多也會出自世家,非事職,乃事主君。

但蕭照臨此任丹陽郡府屬官,卻皆為寒門庶人,也自然認為謝不為不會當真紆尊降貴來擔任這濁中最濁之官。

青衫男子沒想到謝不為竟直揭其中緣由,頓時有些尷尬,吞吞吐吐半個字都說不出,“這個...”“那個...”了半天,後乾脆閉嘴不言,直接領著謝不為到了郡丞堂前,便趕不及地跑了。

當時丹陽郡丞*正忙著處理什麼,看起來有些焦頭爛額,唇上的兩抹胡須都被他自己捋得翹了起來,又因其麵容圓滾,竟有幾分神似翹胡貓咪。

郡丞在見到謝不為時也是一驚,但他畢竟比小史見多識廣,雖出身寒門,卻與不少高門子弟打過交道,故很快就收斂了情緒,也未多言什麼,上來略略寒暄自報姓名之後,便開始向謝不為交代主簿職責。

謝不為認真聽著,又隨著郡丞來到一間小閣前,裡頭陳設簡陋,唯有一席一案,但好在還有個窗子,不至於像個監牢。

郡丞名叫趙克,除卻第一麵無意被謝不為窺見的焦躁,後與謝不為交談皆是談吐大方、不卑不亢,絲毫未因謝不為的世家子弟身份露怯,而是保持了此刻身為謝不為上峰的體麵。

隻是在推開小閣塵埃飛舞、潮氣撲麵之時,才略略露出了三分不自在,指了指裡頭的案席道:“先前確實未曾料到謝主簿的到來,就未著人收拾這空下的閣間,還請見諒,待會兒我便遣人來打掃。”

謝不為尚未回答,跟在身後的阿北倒是渾不在意地從他們二人中間擠了過來,往裡頭一站,上下左右打量了一番,對著趙克擺擺手,“不必麻煩旁人了,我自會為六郎收拾。”

謝不為與阿北關係並非隻是主仆,感情要好,平時並無嚴格尊卑之彆,阿北這般代為回答及決定,很是自然,而慕清連意也在這些時日裡習慣了謝不為的不擺架子,也不覺得阿北這般有何不妥。

但趙克卻從未見過如此主仆,很是震驚,看看阿北又看看謝不為,胡須都顯得更翹,“這是?”

謝不為自然不會責備阿北在外人麵前的自作主張,反倒跟趙克解釋道:“他是我的貼身仆從,名喚阿北,我這人不喜什麼規矩,散漫慣了,他便隨了我,若是有冒犯趙郡丞的地方......”

趙克連連擺首,隻道:“不冒犯不冒犯,是我少見多怪罷了。”

謝不為便收回了未說出口的客套話,轉又請教道:“方才我來的時候,看見外頭在晾曬黃籍,很是稀奇,裡頭可是有什麼講究?”

聽到謝不為提及黃籍,趙克雙眼一亮,但瞬間又作為難狀,開始捋自己的胡須,忍不住地歎息,“這事吧,實在有些難辦。”

但隻漏出了一句話,便在歎息間抬眸看著謝不為的麵色,這讓謝不為接話的意圖實在有些明顯,倒教謝不為略略挑眉,怎麼感覺他才剛來,就被眼前這位趙郡丞算計上了?

不過謝不為未曾表露半分心中所想,而是很給麵子地傾耳,“但聞其詳。”

趙克捋須的手一停,歎息也止住了,“謝主簿也知,我們這兒郡府所轄自有整個丹陽郡的民政,其中最為重要的自然便是每年的賦稅,丹陽郡雖不及會稽五郡富庶,但征收所定額的賦稅還算容易,不過這收著容易,交著也容易,可核對卻不容易了。”

謝不為及時接話,“怎麼最為簡單的核對竟成了不容易之事?”

趙克滿意地點點頭,坦然續道:“既然謝主簿為太子殿下所重,那我便與謝主簿直說了吧,這每年賦稅核對需經度支尚書首肯才算過了明賬,但如今的度支尚書乃出自潁川庾氏,而這庾尚書與太子殿下多有不合,神仙打架小鬼遭殃,庾尚書竟令其下度支郎拖磨著我們丹陽郡的賦稅核對,從去歲年尾一直拖到了今年春末,眼看著離夏收不過兩月了,但前些日子度止郎還是推脫。若是去歲的稅賬不結,今年的夏稅便不能征收,不能征收的話便無錢糧上呈國帑,到時就算其中庾尚書作梗的事被揭露,但耽誤的夏稅卻再難補齊,罪責還是會歸到殿下和我們頭上,殿下的名聲也會被連累。”

他一口氣將事情原委講了個清楚,又作愁苦狀,“都拖到去歲黃籍稅賬遭潮發黴了,我才教人拿出去趁著這難得的晴天曬曬,總不能讓這些冊本爛在庫裡吧。”

謝不為默然許久,他好似察覺到了,這丹陽郡府主簿的任命以及赴任當天讓他瞧著的黃籍——不會都在蕭照臨的安排中吧。

蕭照臨本人不便與潁川庾氏正麵起衝突,而丹陽郡府中的寒門官吏不能亦不敢與潁川庾氏起衝突,但若是有個出自與潁川庾氏相當門戶的人,又恰巧負責其中被拖磨之事,那麼,於情於理也合情合理,能找亦敢找潁川庾氏要個說法。

而這個人,好像此刻就是他。

且具體到他謝不為的身份,他的叔父便是鳳池台中權柄最重的謝太傅,那讓他去找庾尚書核對賬本,不看僧麵看佛麵,事情或許便能有轉圜餘地。

謝不為想通此處關竅,唇角勾起了個笑,怕是在他於棲芳園說出“願為殿下分憂”的那一刻,蕭照臨便算計好了這後麵的安排。

而今日曬在府門外的黃籍,是無餌之鉤,亦是入門之匙。

蕭照臨這是在借趙克之口告訴他,這核對賦稅一事便是他的投名狀,過了,這郡府閣間便會為他打掃乾淨,若是不過,他也沒什麼必要留在這裡。

好啊好啊,真是有趣。

謝不為站在簷下光亮之處,眼眸發亮,清晰地映出了閣間內簡陋又陳舊的環境,半身影子投入其間又不見。

他收回了目光,轉而看向一直耐心等待著的趙克,“趙郡丞,我們明人不說暗話了,既是殿下的意思,那我自當從命。”

趙克捋須的手徹底放了下來,麵上的愁苦之色瞬間消解,剛想開口,卻被謝不為又打斷。

“隻是,我還有一個請求。”

趙克立即道:“請講。”

謝不為玩笑似的,“彆再這麼像狸奴盯著魚兒這般看我了,我雖算得上無餌自上鉤的魚,卻也受不了趙郡丞這般看呀。”

趙克一愣,須臾,仰首大笑起來,話語之中多了幾分爽朗與親近,“謝主簿,實為妙人也。”

笑止再對著謝不為微微躬身,恭敬且誠懇,“那我便親自掃閣以待謝主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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