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波蟄伏(2 / 2)

他在案下攥緊了拳,淚已蓄滿了眼眶,卻努力睜著眼不讓淚流出,即使眼前已是一片模糊,他仍仰首看著隔在蒙蒙淚簾前的孟聿秋,“若我直接上呈陛下揭露此事,是否可以化解丹陽郡府此次燃眉之急?”

他已看不清孟聿秋的動作,但能感覺到孟聿秋拿出了一方柔軟巾帕,隔著木案送到他手中,言語極其柔緩,仿佛是在哄慰孩童,“想哭就哭吧,哭出來也沒什麼大不了的,擦乾淨就好。”

謝不為一怔,淚瞬間如傾盆大雨奪眶而出,他已辨不清究竟自己是因何而哭,隻覺得心頭的烏雲仿佛凝成了千斤巨石死死壓住了他,教他片刻都不能喘息。

他緊緊捏著那一方巾帕,肩頭顫抖不止,是在努力抑製自己的哭聲。

一聲歎息過後,孟聿秋坐到了謝不為身邊,握住了謝不為緊捏著巾帕的手,謝不為在感受到來自孟聿秋掌心的溫度之後,竟不自覺鬆開了拳,得以讓孟聿秋抽出了那方巾帕。

孟聿秋重新疊好巾帕,又為謝不為拭淚,動作有些熟練,輕聲道:“你方才說的法子雖可行,但實在冒險,一則等於是替太子跟庾氏撕破臉,太子未必希望你如此做,但庾氏必然是會記恨你,二則,你父親與叔父大概也不會願意見到你如此莽撞。”

謝不為緊緊抿著唇,努力將哭泣壓下去,才見效些許,便哽咽著道:“那要怎麼辦,太子的意思是,我若處理不好這件事,他便不會再用我。”

孟聿秋沒有多問謝不為與太子之間的事,在擦去謝不為臉上最後一滴淚之後,坐回了原位,眼底浮出溫和的笑意,“你這不是來找我了嗎,我來核準丹陽郡府賦稅,也不會耽誤丹陽郡府征收夏稅。”

謝不為抽泣都滯住了,他瞬間分析出了孟聿秋這般幫他的後果,“若是潁川庾氏知曉是你平了此事,他們難道不會為難你嗎?還有,你平日公務不少,又哪來時間核準如此細碎之事。”

孟聿秋笑著擺首,“不過是我複核去歲賦稅時偶然發現此事罷了,這是在為度支部遮掩錯漏,庾尚書自會體諒。”他一頓,“至於如此細碎賬本,確實需不少時間,而此事又不便讓鳳池台書吏知曉。”話到此,點到為止。

謝不為品了品孟聿秋話中之意,頓時明了,適才因哭泣下耷的嘴角又上揚,“我可以做懷君舅舅的書吏!”

孟聿秋唇際笑意更顯,“那這些時日便要勞煩六郎與我一起埋首案牘了。”

謝不為心中的巨石隨著孟聿秋這句話,頓時煙消雲散,他才終於可以喘息,但從情緒化的思維中緩過神來,他便生了個疑問,踟躕片刻,凝著孟聿秋的眸中水波顫顫,眼尾泅紅,“懷君舅舅為何要幫我,或者說,我能為懷君舅舅做些什麼嗎?”

即使孟聿秋是個真君子,當真不計較原主的所作所為,但也沒有立場如此幫他,更何況其中牽扯不小,並非舉手之勞,就算孟聿秋是天上普度眾生的菩薩,他也不能心安理得地接受。

孟聿秋像是看出了謝不為心中所想,煞有其事地作思忖狀,再道:“畢竟我承你一聲舅舅,你又隻是個孩子,我並非鐵石心腸之人,也見不得淚水,麻煩點便麻煩點吧,你若是過意不去,便將此情記下,日後我若需要,你再還我便是。”

一番話是撫了謝不為不解愧疚之心,又給了謝不為還情的由頭,不可謂不是考慮周全。

謝不為自然也覺出孟聿秋這番話裡的用意,更是心生感激,卻又莫名想起,孟聿秋初入官場之時,年才十六,且當時河東孟氏已是衰門,孟聿秋的仕途當真如表麵那般順風順水嗎?又會有人如今日孟聿秋助他這般幫襯嗎?

但此中種種,他並沒有立場去問,隻能按下不提。

那日他出孟聿秋堂閣時,又撞見了不少人,雙眼紅腫的模樣惹來了不少揣測,就連謝翊也有所聽聞,在第二日他去孟聿秋堂閣時,還特意召他過來,委婉提點讓他莫要叨擾孟聿秋。

但丹陽郡賦稅之事亦不便告知謝翊,謝不為隻能敷衍過去,後頭仍連著幾日去孟聿秋的堂閣。

這般情狀,便有人斷定謝不為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又纏上了孟聿秋,但孟聿秋實在君子太過,竟能一直容忍下去。

流言不僅在鳳池台內廣而傳之,甚至又再次傳遍整個權貴圈子,但謝不為與孟聿秋都不能出麵澄清,不過好在他二人也不甚在意。

可是,即使當事人不在意什麼流言蜚語,但自有人想借此看謝不為的笑話。

在第五日的時候,丹陽郡賦稅終於一一核對完畢,謝不為便比從前幾日早了一些出孟聿秋的堂閣,卻不想竟碰上了任中書主書的琅琊王氏九郎王昆。

王昆此人一向鄙嗤原主,加之這幾日的傳言,便更是看謝不為不順眼,又有幾分年輕氣盛,這下遇到了謝不為,竟也不顧世家之間需得保留的體麵,直接攔住了謝不為的去路,麵露嘲諷,冷笑道:“我倒很是佩服你,厚顏至此,我說你怎麼願意去當什麼濁官主簿,原是可以借此身份繼續纏著孟相啊。”

謝不為早就習慣了旁人對原主的惡意,若說原先在心底多少還會在意,但在那日哭過之後,他終是能徹底將這些造不成任何實際困難的惡意視若無睹,即使王昆如此當麵嘲諷,他也隻是淡淡瞥了王昆一眼,準備繞路離去。

王昆見謝不為竟敢如此無視他,心底陡然冒出火來,又擋住了謝不為的去路,“我看你不僅厚顏,還是瞎了眼聾了耳,我跟你說話你沒聽見?”

越來越多人注意到了這邊的動靜,其中不少年輕世家子弟都看熱鬨似地圍了上來。

謝不為視線掃過這些人,見短時間內也走不出去,乾脆站定原地,歪了歪頭,揚唇一笑,“你適才有在說話嗎?真是不好意思,我當以為是什麼犬吠呢。”

眾人倒嘶一聲,這謝不為不僅厚顏無恥,還膽大包天,竟敢罵王昆是犬!

要知道,王昆不僅出身頂流世家琅琊王氏,還是如今王家掌有實權的王中書的幼子,最得王中書偏愛,即使謝不為出身陳郡謝氏,但謝氏比之王氏,尚不值一提。

王昆果然震怒,揚拳作勢就要去打謝不為,還不等阿北擋下,人群之外便傳來一聲嗬止,“是有何事聚集在此?”

眾人皆尋聲看去,原是孟聿秋本人。

這下傳聞主角都到了場,再有王昆與謝不為的衝突,眾人雖知應當退下,但仍有不少膽大的留了下來。

王昆見孟聿秋也是一驚,揚拳滯在半空,隻對著孟聿秋喊了聲孟相。

孟聿秋緩步走近,先看過謝不為渾身並無傷痕,才對著王昆淺露笑意,但話裡卻是在維護謝不為,“六郎性子急躁,若是冒犯了王主書,我會轉告謝太傅,讓他多加管教。”

孟聿秋一聲“六郎”,便使得眾人驚詫,再聞話中回護之意,便更是瞠目結舌,有人反應過來後,竊竊耳語道:“這謝六郎莫不是磨得孟相心軟,二人彼此有意了?”

“哎,倒也不稀奇,即使謝六郎名聲再差,但隻他那張絕色的臉,誰人看久了不會心動?孟相再君子,卻也孤身這麼多年,難保不動凡心呦。”有人跟著調侃道。

“這般倒顯得王九郎有些煞風景了,孟相可是輕易不會出麵的,又從來對我們這些小輩都親和有加,這聲‘王主書’當真是和‘六郎’親疏有彆了,我是沒見過孟相生氣的模樣,說不定這般已是怒對王九郎了。”

圍觀者多是世家年輕子弟,本就沒太多顧忌,說著說著,聲音竟越來越大,讓在場所有人都能聽個清楚。

謝不為與孟聿秋倒沒什麼反應,但王昆卻已是氣到麵色鐵青,隻是礙於孟聿秋在場,並沒有發作,放下了拳頭之後,一言不發地死死瞪著謝不為。

孟聿秋不著痕跡地擋住了王昆的視線,仍是笑著,“是謝太傅有事尋六郎,教我順道領他過去。”倒是在給王昆台階下。

王昆雖聽出了孟聿秋話中之意,但實在不肯在此時服軟,甚至還低嗤了聲。

孟聿秋倒也沒再說什麼,隻稍斂笑意,對著王昆與圍觀眾人微微頷首,便當真領著謝不為離開了此處。

眾人見無熱鬨可看,紛紛散去,不過其中有一人留了下來,走到了仍站在原地的王昆身邊,一把攬住了他的肩,笑得輕浮,“怎麼好端端地要找謝不為的晦氣,還被旁人看了你的笑話。”

王昆不耐煩地扯下那人的手,冷嗤道:“哪裡是我找他的晦氣,是他這個晦氣撞到我麵上,我還不能說他兩句了?”

那人甩了甩被王昆扯下的手,仍是笑嘻嘻的,“那確實該說他兩句,不過也是你運氣不好,被孟相撞見了。”話有一頓,微蹙了眉,“倒也真是古怪,孟相竟在護著那個謝不為。”

又一驚,“不會真如他們所說,孟相是看上了那個謝不為,兩人不清不楚?”

王昆更是煩躁,幾乎是在吼,“孟相怎麼可能看得上謝不為這種厚顏無恥之人?”

那人連忙笑著認錯,“好了好了,是我說錯話了,孟相自然不會看上謝不為,是他太過君子,才給了謝不為可趁之機。”

王昆這才稍抑怒氣,但望著謝不為與孟聿秋離去的方向,又是恨恨切牙,“方才的事有多少人看到了?”

那人雙眉高抬,連笑好幾聲,“可是有不少呢,就算沒親眼得見,但按他們找樂子的習慣,私下定是會傳來傳去的,到時候說不定還能給你編排出戲來,就叫......”他又貼上了王昆,“王家九郎棒打鴛鴦,如何?”

王昆猛一轉頭,看向那人,“盧和誌!玩笑到此為止了!”

此人原是範陽盧氏十四郎盧振,王盧二族世代通婚,關係緊密,王昆與盧振亦是如此。

盧振知道王昆這是真的動了氣,又被旁人看了笑話,麵子上過意不去,雙眼一轉,又再次攬住王昆的肩,“那我替你將麵子找回來?”

王昆一瞪盧振,“你怎麼找?”

盧振此時的笑中多了幾分淫邪之意,“再過幾日清河崔氏不是要舉行詩酒宴嗎?我可聽說那南陽何氏近來可鼓搗出了個好東西,你不是想讓謝不為出醜嗎,到時在宴上讓他吃下那個好東西,保準他不想出醜也得出醜。”

王昆蹙眉,“什麼好東西?”

盧振嘿嘿一笑,“是行散。*”

王昆揮開盧振的手,“我當是什麼,行散不是再尋常不過的東西嗎?”

盧振連連搖頭,“非也非也,這何氏本就善於鼓搗行散,這次更是搞出了花樣,這行散比從前更純,見效也更快更劇,還能無色無味地溶於酒中服用,若是讓那謝不為神不知鬼不覺地吃下許多,他便再難保持理智,到時可真是有笑話看了。”

行散性熱,服食之後將渾身燥熱,輕則飲冰納涼,重則需脫衣快速行走散發藥性,行散行散,便是此名由來。

除此之外,亦作房中助興之藥,若是在大庭廣眾之下服食太多,自然會露醜態。

王昆略思之後便明白了盧振的用意,隻是仍有些猶豫,“若是那謝不為一次服下太多,不會出事吧?”

盧振拍拍胸,底氣十足,“再怎麼說也不過行散而已,昨日我才和何七用過的,發/泄出來後不僅神清氣爽,還神思格外清明,說不定那謝不為體會到妙處之後還要來感謝你我願意跟他分享這等好東西。”

王昆連忙推開盧振,雙眉皺緊,“我說你怎麼一身脂粉味。”

盧振並不計較,理了理自己的衣袖再道:“大不了我再給他安排幾個伺候的人,隻要藥性發了出來就不會有事,也能讓他出醜替你解氣。”

王昆這下沒再猶豫,“那就按你說的去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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