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6 章 賬本所在(2 / 2)

季慕青正想還嘴,卻又被謝不為按住了手,替他回了話:

“大師說得實在有理,舍弟自小嬌生慣養,未曾與農人有過接觸,這才不明白其中的門道,還多虧了大師指點,我定會記下,不教家中族人吃了這般的虧。”

小王典座這才滿意頷首,又道了句“阿彌陀佛”。

季慕青氣憤不過,索性扭頭看向車外。

此時犢車正經一片夏收之田,雖已是夕陽西下,天色漸黑,但田中仍有許多農人在勞作。

田埂上有個蓬頭襤褸的婦人懷抱一幼子,正在彎腰拾麥放入自己腰間的草簍中,可才沒拾起多少,就被田中幾個農人嗬斥驅趕,驚得她懷中幼子開始大聲哭泣,但那婦人卻恍若未聞,仍是不斷彎腰,仿佛眼中隻有那幾粒碎麥。

那田中農人自然氣不過,舉起手中鐮刀再次嗬斥那婦人,可那婦人仍舊不肯離去。

在犢車快要駛離這片田時,季慕青陡然喊停了車,一把掀開車簾便跳了下去,謝不為這下倒沒再阻攔,反而一道跟了下去,但並不及季慕青的腳步,隻能趕在季慕青拿出錦袋塞給那婦人之時,才匆匆趕到了兩人麵前。

那婦人自然不敢收下,甚至露出了惶恐不已的表情。

謝不為先對著那婦人淺淺一笑,再將季慕青硬塞在幼子懷裡的錦袋拿出,摸出了大約十文錢,借著寬袖的遮擋,投入了那婦人的草簍中,語帶寬慰,“是我這弟弟心善,見不得夫人幼子哭泣,隻當是給這孩子買個甜嘴玩意兒,夫人安心收下便是。”

那婦人怔愣許久,終是反應過來,抱緊了懷中還在哭泣的孩子,也同樣哭了出來,淚水衝洗著她臉上的灰塵,露出她久經日曬雨淋的粗糙麵龐,躬身對著謝不為和季慕青連連道謝。

謝不為並不好親手扶起那婦人,隻勸道:“這天快黑了,未免遭豺狼惦記,夫人還是早些回去吧。”

語頓,又低聲道,“若是這孩子以後遇到了什麼過不去的事,夫人可去丹陽郡府尋我們,郡府本應照拂一郡百姓,到時夫人切莫耽誤了才是。”

那婦人忙又為懷中孩子擦乾淚水,再用滿是泥

土的手抹去了眼中的淚,便往不遠處矮山下跑去。

謝不為與季慕青目送那婦人身影漸漸消失,才不顧田中農人的低聲猜測,回身往犢車走。

在踏出田埂時,季慕青麵露不解,也像是有些委屈,問謝不為:“你為什麼要將錦袋拿回來,還隻給那女子那麼一點錢。”

謝不為也隻季慕青是一片好心,隻歎道:“阿青,你應當知曉匹夫無罪,懷璧其罪的道理,若是你將錦袋給她了,必會遭到旁人的覬覦,甚至會引來殺身之禍,可若隻是一點小錢,他們既是同村,便也不好明搶暗奪,才能保住他們母子的安全。”

季慕青聞言一默,緩緩垂下了頭,顯得有些沮喪。

謝不為忍不住踮腳揉了揉季慕青的頭,還將稍有歪斜的暗紅抹額帶正,笑道:

“你有這份心便夠了,下次行事前多考慮考慮便是,再說了,我已與那婦人道,若是遇事可來郡府找我們,到時你再想辦法幫她便是。”

季慕青感受著額前謝不為手上的微涼,不知為何,竟悄悄紅了耳廓,欲抬頭躲開,卻最終還是任謝不為揉了下去。

謝不為自是注意到了季慕青的麵紅耳赤,心下頓生好笑,但也沒有點破。

路邊田間的夏蟬一直“知了知了”的叫喚著,像極了季慕青此刻心中的喧囂。

等回了車上,小王典座有些似笑非笑地看向了季慕青,“貧僧未曾說錯吧,這農人皆是野蠻,竟都不肯將田間碎麥讓給那孤母幼子,唉,實在可憐啊。”

雖小王典座這話有了半分道理,可若真論起其中緣由,大報恩寺與世家盤剝才是最為直接的原因。

有道是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農人忙碌一年所餘錢糧,甚至不夠飽腹過冬,又何來能力憐憫旁人?

這道理謝不為和季慕青都明白,而小王典座也不可能不知,隻不過是遮起了雙目,故意不去看不去聽罷了。

這回謝不為搶在了季慕青發作之前,對小王典座道:“正是此理。”

便拉著季慕青坐回了車中,不再言語。

待到回到了大報恩寺,天已然全黑,小王典座本想與謝不為告彆,卻不料謝不為仍要繼續跟著,“還不知這錢契究竟要如何歸納,還請大師繼續賜教。”

小王典座倒也沒有推辭,“那就請跟貧僧來吧。”

不過,雖仍是去了靜堂,但卻未在正堂停留,而是往最裡間的房間去。

那間房中燈火通明,甚至照亮了窗外的長廊,十分顯眼,而裡頭正有兩個小沙彌在執筆忙碌,像是在謄抄什麼。

小王典座將袖中的錢契交給了他們,再對謝不為道:“這錢契確實十分重要,原契需得妥善保存,並不便用來直接核算往來,最好是讓信得過的族中仆人謄抄一份,以便隨時可以拿出明晰功德福澤之數。”

謝不為受教般地點了點頭,目光卻趁此機會觀察此屋中的布置。

此間陳設擺具倒算簡單,正中隻有兩張用於謄抄錢契的長案,還

有幾支燭台,不過,倒是有三個巨大的書櫃,整整齊齊列放在了遠離燭台的地方。

因著燭燈昏暗,謝不為並看不清書櫃上究竟擺放了什麼,但並不難猜出,定是錢契之類的東西。

隻不過,那最為關鍵的、可以證明這一切幕後主使是為各世家的賬本,究竟會放在哪裡呢?

謝不為在小王典座察覺他遊移的目光之前及時收回了眼,暗忖須臾,低聲對小王典座道:“因著家中族人甚多,不僅這借出的功德需弄得清清楚楚,那這借來的功德也不能含糊,大師可有心得?”

小王典座聞言稍蹙了蹙眉,但很快如常回道:“這也不難,讓族中最為有威望者出麵保管這借來的功德錢契,隻要不曾損漏,便不會有什麼問題。”

這小王典座說的實在含糊,但謝不為怕再多探聽將會引起小王典座的警惕,便佯裝喜色,“多謝大師解惑。”

在回廂房的路上,四下無人之時,季慕青便忍不住道:“這禿驢說的最有威望者到底是誰啊?不會就是指方丈吧。”

謝不為本也在思考,但一聽季慕青說的“禿驢”二字,便笑出了聲,“你倒是十分形象,隻彆當他的麵說漏了嘴才是。”

季慕青甚至不屑地撇了撇嘴,“我才不跟那禿驢說話了呢。”

謝不為倒沒有立即回複季慕青的猜測,隻等到了廂房內,將門窗都關好,坐到了床榻上,才輕聲道:

“若說整個大報恩寺內最有威望者,確是方丈無疑,但我卻覺得這賬本應當不會是放在方丈那裡。”

季慕青不解,“那這最有威望者究竟是誰?”

謝不為思忖道:“方丈事務繁多,且並不主管大報恩寺金銀之事,倒是那三位典座更有可能,不過這小王典座性子浮躁了些,這賬本應該也不會放在他那裡。”

季慕青坐到了謝不為身邊,“那便是那位大王典座和高典座了?”

謝不為顰眉道:“那也隻有他們二人了,不過也不知怎麼,我總覺得這賬本既如此關鍵,若是泄露出去,不說這傷天害理的放貸之事究竟會激起多少百姓對大報恩寺的怨恨,隻說這世家之怒,大報恩寺便是已是承受不住,應當也不會這麼簡單地讓那兩位典座保管。”

季慕青沉吟半晌,越想越頭疼,“實在不行,那便都去看看就是了。”

謝不為側首看向季慕青,“這兩位典座可都行事低調的很,恐怕會將賬本藏得嚴嚴實實,你有把握在不被他們發現的情況下找到賬本嗎?”

季慕青卻微微仰首,狀甚得意,“自然,我在京口的時候可也曾做過斥侯,這等小事,簡直輕而易舉。”

斥侯便是指古代的偵察兵。

謝不為但笑不語,季慕青以為謝不為這是對他能力的質疑,揚起手忙道:“你若是不信,我明日便給你露一手瞧瞧,就先去那個大王典座那裡看看。”

謝不為卻按下了季慕青的手,輕輕握了握,再又放開,目光停留在季慕青的眉宇間,溫聲道:“先不急。”

他們方才急著思考賬本所在,所以隻來得及在廂房內點燃一支燭台,光亮自然十分暗淡,還不及窗外的繁星明亮。

謝不為正坐對窗之處,今夜霽月雖無,但星辰燦燦,過林清風吹到臉上身上,像是能驅散這一整日的奔波,十分舒適。

謝不為便不由得斜身順著這清風,望向了窗外,看了一眼天上的星子,莫名道:“明日應當天氣不錯。”

季慕青隻愣愣地看著謝不為眸中映出的點點星光,沒有應聲。

謝不為頓覺好奇,便回首看向了季慕青,卻不想,竟與季慕青一雙黑沉的眸對了個正著,又直覺出了其中暗湧,便也愣了一下,再笑問道:

“怎麼好端端的不說話了?”

季慕青這才回過神,忙低下頭,卻又覺得手足無措,“蹭”的一下站起,快步走到了自己的床榻邊,直直躺下,還故意側過身去,背對謝不為,但仍是不吭聲。

謝不為霎時笑出了聲,卻也不曾介意,隻道:“明日,我要帶你去另一個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