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六十二
江陵被花皮蛋拉過來時,那碗米粥已經見底了,蕭青風用水擦了擦臉,擦去了臉上的黑灰,總算能看出原本的麵貌了。(ggdown.)
不過幾月,少年臉上褪去了幾分青澀,眼底的穩重愈加清晰。儘管狼狽不堪,江陵卻沒有從他身上看到任何畏懼、退縮、軟弱,反而肩背挺直,如最初一般,像根小青竹似得,堅韌不拔。
原著中,中期後期的蕭青風日天日地,不管是實力碾壓,還是陰謀詭計,從來沒有任何事能超出他的掌控。
但是前期也是真的慘。
大概是為了寫一個曆經磨難的勵誌型男主,蕭青風親人朋友都是一片一片的死。
不說以後劇情如何,就江陵麵前這個努力站起來的少年,他現在已經經曆了家鄉被屠,被追殺幾個月、左奔右逃的日子了。
然而見到江陵後,卻隻是低了低頭,恭敬又親切的喊了一聲:“夫人。”
江陵跟梅疏遠住在冒險團臨時據點那段時間裡,兩個少年就喚梅疏遠公子,江陵夫人,花皮蛋小姐,如今這個稱呼被沿用了下來。
“嗯。”江陵點了點頭。
前頭他還能折騰折騰蕭青風,讓他掃掃地,洗洗碗什麼的,麵對一個狼狽虛弱的少年,卻提不起欺負的勁。
淡淡應了一聲後,詢問:“吃飽了嗎?”
蕭青風倒也誠實,立刻搖頭,回答:“沒有,我已經兩天沒吃飽了。”
“沒吃飽嗎?”江陵尚且沒回答,花皮蛋從江陵身後探出,一邊接蕭青風手裡頭的碗,一邊詢問,“小哥哥,你還要幾碗粥?”
蕭青風認真思考了一下,伸出兩根手指頭,表示自己還要兩碗小米粥,末了還微笑道謝:“謝謝小姐。”
“沒事沒事。”
花皮蛋手裡頭拿著碗,不好跑,便頗為“穩重”的走到了大鍋前,舀了一碗米粥來,送到蕭青風手上後,又拿了一個碗,裝了滿滿一碗米粥放到了蕭青風麵前。
走路帶風,滿臉微笑,還不忘親切的問問邊上的小姑娘、小老頭、小弟弟餓不餓……
“……”
江陵這就不高興了。
他懷疑自己把閨女寵成了一個甜絲絲的小蛋糕,美味可口,誰都能咬一口那種。
“花皮蛋。”
“嗯,娘親。”花皮蛋正在收拾碗筷,聞言回頭,立刻應答。
江陵抿了抿唇,無奈一笑,衝著她一揮手:“這裡我看著,你去找你爹爹。”
“知道啦。”花皮蛋將碗筷疊好放在桌子上,聽話的去找梅疏遠。
江陵瞧見邊上有個板凳後,慢悠悠坐下,“吃好了就跟我說說話。”
蕭青風垂眸,吞下了一口稀飯後,口齒清晰:“好。”
江陵眸光掃過聚集此處的難民,見好多人一副瘦骨伶仃的模樣,眼睛直勾勾盯著鍋裡的米粥,便道:“想吃自己裝,排隊,不許爭搶,誰爭搶誰滾蛋。”
憑江陵這副模樣,換一個人說不準就被一擁而上的難民綁起來了,但是先前的時候,江陵一巴掌拍翻盜匪一事,徹底震懾了所有人。
如今他抬眼一掃,便有種莫名的威嚴,周邊的人都不自覺抖了抖,然後自行排隊,一個一個的來,在心裡祈禱,彆輪到自己時沒了。
蕭青風沒有讓江陵等太久,便擦了擦嘴,撐起身子,搖搖晃晃的將碗筷放在花皮蛋疊好的地方,呢喃:“我上次見到花皮蛋小姐時,她還是個五歲的孩子,才幾個月,她就會做這麼多事情了。”
現在花皮蛋看起來**歲的樣子,已經從江陵大腿,長到了腰部,變化的確很大。
蕭青風先前沒有立刻認出來,也是這個原因。
“我的孩子,自然不簡單。”江陵回答。
蕭青風回頭。
江陵衝他招了招手:“你跟我過來。”
也不等蕭青風回複,江陵起身,毫不猶豫的離開,蕭青風便蹣跚跟在後頭。
直到到了一個小山坡,江陵方才停下。
天色湛藍,這裡頭視線比較廣,從江陵這個角度,他能瞧見屁顛屁顛跑到梅疏遠身邊的花皮蛋,花皮蛋拉住了梅疏遠的衣袖,梅疏遠便半蹲身子,摸了摸花皮蛋的額頭,詢問什麼。
江陵收回目光,轉身回頭,便見蕭青風撿了一根破棍子,撐著泥土地,跟了上來,就是剛剛摔了一跤,腿上的布料印出血痕,手心被棍子上的凹凸不平磨破。
“小子,把自己弄的這麼淒慘做什麼?”江陵歪頭。
蕭青風喘了口氣:“不敢耽誤時間。”
江陵輕笑,蕭青風又道:“您有要事問我,對不對?”
要事指的自然是冒險團一事,江陵若是有什麼事,直接問蕭青風就是了,單獨把蕭青風拎出來詢問,隻能是不能公之於眾之事。
山坡的風更涼,將江陵衣袍拂起,也將蕭青風吹的瑟瑟發抖。
江陵靠著一顆大樹,抱著手,隨口詢問:“你為什麼在這裡?先前你跟著風狼冒險團,對不對?”
“嗯。”蕭青風點了點頭,舔了舔乾澀的嘴巴皮,“一個人一直走,一直走,走了幾天幾夜就到這裡了。”
許是怕江陵懷疑他的意圖,他補充:“我先前並不知道你們在這裡。”
“說具體點兒。”
“……”
蕭青風默了默,揉了揉太陽穴,讓自己清醒些了,這才開口:“風狼冒險團被通緝之後,團長原本是想安排我們這些邊緣人員離開,尋一個妥善的地方,好好生活。我、許瀾等一些新人,都在“邊緣人員”範圍之內。”
他的聲音有些沙啞乾澀,變聲期已過,還帶著幾分少年特有的磁性:“我們入團時間不長,沒有參加過任何任務,甚至沒有在冒險團登記,實力弱小,也沒後盾,總之就是非常沒用,所以團長以為我們不會被牽連。”
“然後?”
“我們收到了團長給予的財帛,分散到各地,打算老老實實過日子。團長臨走前,還跟我們說,以後永遠不要提自己進過風狼冒險團一事,就當做了一個噩夢,夢醒來,一切就過去了。”
“可是,這一切過不去了。”
蕭青風抬頭,大概是太久沒睡好,眼底布滿了血絲,如今氤氳了一層霧氣,縈繞不散:“過不去了。”
他呢喃:“我先前跟許瀾離得近,所以我們兩個打算結個伴,在一個小鎮子住下來,乾一點兒幫工的活。有團長給的東西,我們自己也能乾事,能過得很好的,那個時候許瀾還笑說:當不了冒險者也沒事,我們現在實力弱,等實力強了,就能過好日子了……”
“不小心就囉嗦了。”蕭青風趕忙止住。
“沒事,繼續。”江陵手指頭轉過長長的葉片,放低聲音。
“沒幾天,就有人偷襲我們,我們醒來後,被五花大綁關在一個小黑屋裡頭,有人反複拷問我們,問我們知不知道冒險團的秘密,問我們有沒有看到一個卷軸。”蕭青風說的很詳細,“我和許瀾什麼都不知道,也沒見過世界卷軸,可是他們不信,就對我們用刑,我們好不容易逃出來,他們就更覺得我們知道什麼了,窮追不舍,許瀾因此……死了……”
最後兩個字,聲音格外的輕,仿佛不願意驚擾沉眠地下的人,又帶了點兒嗚咽。
不是第一次麵對生死離彆,對少年人來說,卻很難麻木,因為死去的,都是曾經熟悉的人。
一起吃過飯,一起聊過天,一起蓋著被子說以後要當多了不起的人物,要娶多漂亮的老婆。
然後,這個人就死了,再也沒有了。
蕭青風覺得許瀾太會耍小聰明了,可以當朋友,卻不能深交,可是這個“不能深交”的朋友,卻是為了救他而死。許瀾覺得,蕭青風救過他一次,所以他還回去。
結果就是,蕭青風躺了十天半個月而已,許瀾卻沒了命。
“我沒辦法把許瀾埋了,隻能丟下他的屍體,不停地跑,東躲西藏,然後找到了團長他們。風狼冒險團就算被魔皇盯上,被人皇盯上,被一些頂尖強者盯上,也不是追殺我的那些人惹得起。團長他們就替許瀾報了仇,後來我才從前輩們口中聽說,當初離開的人,大半沒有好下場,好些人都失蹤了。團長他們就救回來幾個……”蕭青風咬了咬唇,“我能找到團長也不是意外,因為團長也在找我們。”
“……”
“貪婪兩字,更勝洪水猛獸。”江陵扯了扯唇角,勾出一個似笑非笑的神色來。
稍稍一想,他便清楚那些個小鬼頭為什麼會被追殺了,因為貪婪。
風狼冒險團就算現在人魔兩族追殺,“人人喊打”,也不是誰都惹得起,畢竟是曾經的頂尖冒險團。
但是總有人垂涎“世界卷軸”,卻又不敢和風狼冒險團正麵剛上,隻能期待渾水摸魚,神不知鬼不覺的摸走世界卷軸。
和風狼冒險團沾親帶故的人,都被他們惦記上了,總覺得風狼冒險團團長不會把世界卷軸放在身上,說不準便在哪個手裡。
所以開始“追殺”“騷擾”蕭青風他們,甚至是冒險團成員的親人。
總結來說就是:寧可錯殺千萬人,不可放過任何能拿到世界卷軸的機會。
“後來,我就一直跟著團長逃竄,我們被皇族軍隊追殺,被魔族追殺,每次逃過一命,都覺得重生了似得。偶爾有幾日甩開了追殺的人,我們就能好好睡一覺,吃一頓了。這段時間,冒險團死了不少人,很多熟悉的前輩都死了……”蕭青風深吸一口氣,“團長覺得不能這麼下去,又想辦法將人一個個送走。”
“所以,你又被送走了?”
“嗯。我被送走了。”蕭青風苦笑,“大概是吸取了前兩次的教訓,團長每送走一個人,都非常小心謹慎,都會偽造屍體,在讓我們偽裝成難民,能活過一日就是一日。”
江陵點了點頭。
下一刻,蕭青風鬆開了拄著木頭棍子的手,隨著“啪嗒”一聲,這根木頭可憐巴巴滾了一圈,蕭青風也整個人跪服於地,手指抓著雜草和泥土,朝著江陵結結實實磕了一個頭。
“你這是乾什麼?想我給你吃的,穿著,順便帶著你離開這裡?給你一處安身之所?”江陵訝異,不小心拔下了幾片樹葉子。
“我離開團長他們到現在,這是第五天。”蕭青風的聲音沉悶傳來,“我走的時候,團長和幾個團員吵了起來,我離得近,隱約聽到了幾句話。”
蕭青風敘述:“他們都想要那玩意,就都來搶啊。”
“我倒想知道,誰搶的過。”
“看看誰更厲害……”
“這條命我不要了。”
“明明假死就可以,為什麼要去送死?”
“沒用的,沒用的,根本逃不過。”
“……”
“就這些,團長他們吵了幾句後,誰也沒說了,然後團長把團員一個個叫過去,麵對麵說了許多話。”
江陵眯了眯眼,手指頭摸了摸自己下巴,很明顯,團長有什麼計劃,想做什麼。
“我實力弱,離開時受了傷,隻能勉強自保,比較倒黴遇到了襲擊人類的魔族,才變成這樣子的,但是這幾天我有事沒事都在想,團長他們到底想乾什麼……”
“然後,我想到了。”
蕭青風死死盯著江陵,不肯放鬆,手指頭陷入泥地裡,指甲蓋裡全是汙泥。
“團長他們原本的計劃,是一個個假死,然後隱姓埋名重新開始。我們隻是開始,到了後頭,核心成員也會慢慢離開,但是中間肯定出了什麼變故。”蕭青風說出這幾天的推理,“也許是因為賀桐姐姐死去的原因,也許是因為看到藍大叔受不了這樣的日子自殺的原因……總之,團長計劃有了改變。”
“我不清楚團長的具體計劃,但是我發現團長他們改變了路線。”
“你覺得他們現在的目的地是哪裡?”
“如果他們繼續向前,就會撞上魔皇的軍隊。”
江陵腦海中閃過這個世界的地圖,如今人族和魔族的邊界是“通天關”,通天關是近一年建立起來的,目的就是為了阻攔魔族。
如今彙聚了不少強者,浴血奮戰,隻要通天關還在一天,魔族軍隊就永遠無法毀滅人族,就算有魔族混進去了,那也隻是少數。
所謂通天,便是指想要過這道關卡,宛如通天。
按蕭青風的說法就是風狼冒險團正往通天關而去。
這對艱難生存的冒險團並沒有好處,魔族比人族強,魔族強者比人族多,這點毋庸置疑,在人族境內,雖然被追殺,但是追殺者多數是人族,少數才是魔族。
越靠近通天關,追殺他們的魔族將會越來越多,相較之下,人族也會有所察覺,加大追捕力度,而一旦到了通天關,冒險團將要麵對的,就是魔皇。
麵對人族強者,冒險團尚且有活下去的機會,麵對魔皇,卻是必死無疑。
冒險團在送死……
不,不可能是單純的送死,更可能是魚死網破。
江陵把自己代入風狼冒險團團長的位置,稍稍想象一下他們的疲憊和絕望,猛的一驚……
他會怎麼做?
自然是拉人皇和魔皇下水,能死一個是一個,而他們自己的性命,加上世界卷軸就是——誘餌!
但是他們真的有這個決心和氣魄嗎?
天色晴好,長風卷動雲層,天際風雲時刻變化,正如莫測的命運和人心。
蕭青風說完話後,便垂下了頭,靜默不語。
江陵不出聲,他也不出聲。
許久,一聲輕笑自上頭傳開,腿腳有些麻木,大腦有些缺氧的蕭青風聽到了江陵飄忽的聲音。
“可是,你告訴我這些,又有什麼用了?”
蕭青風覺得頭更暈了。
“你很聰明,也很愚蠢。”江陵居高臨下的評判,“從隻言片語中,便能猜到這麼多,可是你告訴我,我又能做什麼?”
“阻止團長?”江陵緩緩而笑,“不可能的,團長不是小孩子,也不是年輕人,他是冒險團的團長,經曆了許多,是個能挑能抗,還打算乾一番大事業的人,他既然做了這個決定,就代表他……走投無路了,你知道嗎?”
“勸勸他……”
“勸不回來了,我也很難幫到他。”江陵思考了一下現在的身份,以“一個普通的精靈族女性”的身份說話,“樹海被占領,我現在也是無家可歸的人,我怎麼幫他們?”
蕭青風抿了抿唇:“假死這個計劃,是可行的……”
“傻!”
“您不簡單,您和祭司都不簡單。”
“就算我有本事,我又為什麼要踏這灘渾水?”
“……”
江陵頓了頓,一個念頭在心中盤旋,他朝著蕭青風揮了揮手:“好了,我已經知道了,起來吧。”
蕭青風一言不發,沉默中是發泄似得倔強。
經過蕭青風身邊時,江陵突然低頭,詢問:“對了,你恨不恨冒險團?”
雖然冒險團沒有任何對不起蕭青風的地方,但是人性往往可惡,受到苦難,逼到絕境後,就會從彆人身上找問題。蕭青風如今受的苦是冒險團帶給他的,一念而起,便能恨上冒險團。
那個少年淩亂的頭發被風吹起,如同湖中葉片,起起伏伏:“怎麼會恨?”
“恨一個接納我的地方嗎?”
“明白了。”
江陵伸了個懶腰,抬步走過。
心下感歎,主角就是這點兒好,跟一塊頑強的草地一般,無論經曆什麼痛苦艱險,最後都能長成一個樂觀的頂尖強者。
明白了三個字,算是江陵對蕭青風一種隱約的肯定。
去找梅疏遠之前,江陵先給聖女那群屬下發了信號,讓他們來見自己。
本人則站在父女倆不遠處,見梅疏遠發現了自己,還揚起手,打了個招呼。
梅疏遠拉著花皮蛋過來。
“娘親,你跟青風哥哥說了什麼?”
“我跟他有什麼好說的?”
“騙人。”花皮蛋滿臉不信,“如果不是要說什麼,為什麼要支開我?”
好吧,江陵現在不太騙的住花皮蛋。
江陵蹲下身子,抬手捏了捏花皮蛋小巧的鼻尖,繼續騙道:“那小子傷的很重,我給他瞧瞧,省的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