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升在小鬼麵前蹲下,十分溫柔地說:“你好,我是你爸爸的朋友林升,你叫什麼?”
如果不是林升長得弱不禁風,夏醇絕對一拳錘過去:“什麼爸爸,我連女朋友都沒有,哪來的孩子。”
林升仔細打量小鬼,那張嫩嫩的小臉跟夏醇棱角分明的麵孔確實沒有相似之處。小鬼漂亮得過分,林升忍不住想要摸摸他的臉蛋,他卻用冰冷的眼神製止了靈植學家的動作。
林升尬尬地縮回手:“那他是誰啊?”
“說來話長,你真該抽空看看我的直播。”夏醇歎了口氣,很想把腦門抵著他大腿的小鬼丟到辣椒田裡。
林升起身看了看時間:“正好我也該去接他了,去樓下的咖啡廳說吧。”
為了方便科研人員的工作生活,研究培育中心設立了專門的幼兒園。林升的兄嫂在意外事故中去世後,他撫養了他們的兒子,上班的時候就把侄子放在幼兒園裡,下班再一起回家,十分方便。
林升帶著夏醇來到幼兒園門口,一群熊孩子蜂擁而出。一個靈活敏捷的小家夥從人群中閃出,一個飛撲便抱住了林升。
瘦削的科學家被小炮彈撞了個趔趄,差點紮了個馬步。夏醇很久沒見到基友他侄子,驚訝於小孩生長速度如此之快:“都這麼高了,上次見的時候好像隻會在你叔叔懷裡啃手指。”
“夏叔叔,你記性越來越差了,”林降小朋友毫不留情地吐槽夏醇,“之前我們明明一起遊泳來著。”
夏醇:“是嗎,哈哈……”
林降的注意力很快被夏叔叔身邊的麵癱小鬼吸引,一路上總是盯著他瞧,畢竟連他們班公認全園最漂亮的小女孩兒也沒有這個小鬼好看。到了咖啡廳,兩個大人坐下來聊天,林降和小鬼坐在隔壁桌。
林降話癆似的一個勁兒問問題,“你的瞳孔顏色怎麼這麼淺”、“你頭發為什麼這麼長,夏叔叔不帶你去理發嗎”、“你是男生還是女生,穿的是裙子嗎”、“為什麼不說話,難道你是啞巴”……
小鬼十分淡定,一邊喝玉米汁一邊觀察旁邊的夏醇。“問題兒童”林降遭到無視,心裡很不舒服,從書包裡掏出新買的筆盒一邊顯擺一邊繼續問:“你在哪個幼兒園上學,今天不是休息日,怎麼沒見你背書包?”
小鬼盯著他手裡的筆盒,指著上麵的標簽說:“那是什麼?”
“你連這都不知道?這是名簽啊,貼上寫有自己名字的標簽,就證明這個東西是屬於你的。”林降好不容易吸引了小鬼的注意力,得意洋洋地把筆盒從裡到外展示了個遍:“這是現在最流行的款式,沒有這個筆盒都不好意思來上學。夏叔叔有給你買嗎?他可真小氣。嗬嗬,我叔叔對我可好了,不管我要什麼都買給我。”
小鬼把手伸了過去,林降一副大度的樣子將筆盒交給他欣賞:“放心,不用那麼小心翼翼地看。這個筆盒材質特彆好,拿著雖然輕,但就算狠狠踩上去跺幾腳都不會弄壞,我都試過好幾遍……”
“喀啦”一聲,小鬼收攏五指,像握著一張薄薄的糖紙一般將林降結實耐操的筆盒捏扁了。林小話癆終於收聲,一臉懵逼十幾秒後才反應過來,哇地一聲哭了。
一旁剛剛聽過夏醇經曆的林升正感慨他這是“小鬼纏身”,冷不防聽到侄子熊吼一般嚎啕大哭,趕緊手忙腳亂地抱住安慰。
夏醇看著小鬼隨手丟在地上的變形筆盒說:“對不起,他……手勁兒大,叔叔再給你買一個。”
林降失去父母身世可憐,平時被林升捧在手心裡寵著,此時又驚又氣,哪是一兩句話就能哄好,趴在林升懷裡不依不饒地指著小鬼說:“我就要我原來的筆盒,你賠!”
林升也是無語:“那個筆盒都快變成橡皮泥了,我給你買個新的不行嗎?”
“不行!”林降摟著叔叔的脖子嚷道。
呆頭呆腦的林教授在侄子麵前更是手足無措,隻好不好意思地對夏醇小聲說:“被我慣壞了。”
夏醇沒想到小鬼跟來淨惹麻煩,不由得微微皺起眉來。小鬼抬頭看了他一眼,拿起變形筆盒在手裡隨便捏了捏,下一秒便恢複如新,仿佛什麼都沒發生過。
“原來的,”小鬼把筆盒丟到對麵,“還你。”
林降盯著複原的筆盒,哭鬨叫嚷都噎在了嗓子眼兒裡。
林升先前隻是從夏醇口中聽說小鬼有多麼神奇,現在親眼見到才知並無誇大。他一時啞然,跟侄子一起呆呆地看著小鬼。
夏醇見嚇到叔侄倆,心裡有些過意不去,趕緊帶小鬼回家去了,並保證下次做林降最愛吃的覆盆子芝士蛋糕作為補償。
回到家後,夏醇在沙發上坐下,拿著煙杆敲小鬼腦門:“我們是怎麼約定的,是不是不到開飯的時候不許出來?”
見小鬼不吭聲,夏醇繼續:“回答問題啊,為什麼跟著我,你是在監視我嗎?”
小鬼鼓著臉:“你給他做飯團。”
夏醇感到莫名其妙:“我給誰做吃的跟你有什麼關係……再說上次那些豆乳盒子和一半飯團不是都進了你的肚子嗎。”
小鬼轉開臉不吭聲。夏醇用煙杆勾著他雪嫩的尖下巴讓他轉回來麵對自己,儘量耐心地問:“為什麼要弄壞林降的筆盒?”
小鬼:“他說你,小氣。”
夏醇哭笑不得:“他說我小氣又沒說你小氣,你生什麼氣?再說就算生氣,也不能弄壞彆人的東西。怎麼你身體變小之後心智也變得□□了,正常的時候明明很……”
他本想說“很成熟”,不知怎麼想起了男人色氣滿滿的輕笑聲,簡直是“成熟”過了頭。
正在他糾結怎麼繼續說下去的時候,小鬼忽然在他臉上拍了一下。他一個激靈坐直身體,摸著臉說:“你竟然打我!連我爸都……”
小鬼當然不是打他耳光,真要動起手來連腦袋都能給他打飛。夏醇也不過是開個玩笑,可是手心卻在臉上摸到一個像是紙片的東西。
他撕下來一看,是個粘貼標簽,上麵還寫著兩個字:“這是什麼?”
標簽上的字體比狂草工整不了多少,龍飛鳳舞極儘灑脫。不過真正讓夏醇在意的是那兩個字的具體內容。
他緊盯小鬼,捏著標簽說:“這是……你的名字?”
小鬼輕輕點了下頭,眸光輕輕閃動。
夏醇沒有留意到他興奮的眼神,隻是反射性地倒吸了一口氣,腦海中清晰地回想起了豐羽織的話。
救援隊返航的當天夜裡,夏醇是在恐怖的慘叫聲中醒來的。
他們的星艦上出現一個人,非常“熱情”地投懷送抱,一旦被他抱住就無法掙脫,直到死亡為止。夏醇醒來的時候,星艦裡已經變成人間地獄,他眼見隊長被男人變形的四肢緊緊纏住,一時間不知該怎麼將他救出來。
隊長卻大吼著讓他開槍,聲音尖利得讓他想捂住耳朵。他怎麼可能朝隊長開槍,當然是衝上去想要把男人拽開。
可是在他衝上去之前,隊長的聲音已經尖銳得無法辨識,身體越來越軟,以極不自然的形態向下癱去。
他的隊長在他眼前,如同蠟一樣融化成了黏糊糊的一攤液體。其他隊友也未能免遭荼毒,就連他自己也得到了“死亡之擁”。
直到被抱住,他才發現那並非人類,而是由無數體型很小的蟲族組成的人形。他在無法抗衡的束縛下動彈不得,卻清晰地感到千千萬萬個口器咬在皮膚上,並向他體內注入毒素,沒過多久他便失去了意識。
等他醒後,星艦已經自動巡航回到基地,裡麵的蟲族被清理乾淨,而他在醫院裡躺了三個月,迄今為止不知為什麼,隻有他一個人活了下來。
夏醇講述完畢,神情平靜,似乎隻是說了一件與己無關的事。裴靖很佩服他強大自持的鎮定,但依舊不免為他擔心,不知等待他的會是什麼。
“啵嚕”,窗外的魚唇張圓,吐出一個氣泡。滾圓的魚眼再度轉動,看向下一個人:“你這一生中,最為悔恨的事是什麼?”
夏醇怔了怔,想要說話卻再度失去聲音,隻好用眼神向身後的男人詢問:我身上好像什麼事都沒有發生。
男人唇角勾起一抹淺笑,從懷裡掏出一樣東西:“把手伸出來。”
夏醇莫名伸出手,男人將一個涼涼的小東西放在他手心裡。他收回眼前一看,竟然是一枚花瓣糖,晶瑩剔透的琥珀色糖晶跟男人瞳孔的顏色有幾分相似,裡麵裹著一片金色的花瓣。
夏醇在男人期待的注視下把糖送進嘴裡,清甜的香氣逐漸在口腔裡化開,溫柔地撫慰著他皮膚下不為人知的戰栗。直到糖塊小了一圈,他腦子裡才冒出一個疑問:鬼的東西能吃嗎?
男人微微眯起眼睛,濃密的睫毛下綻放出點點華彩,宛若星光。
裴靖理所當然地將男人視作夏醇的精神力所創造出來的幻體,他早已認定夏醇身負異常強大的精神力,所以也沒有太過驚訝。隻是見“彆人家的”幻體那麼溫柔,想想自己那個麵癱毒舌的幻體,他心裡有些不是滋味。
餘下尚未回答過問題的三人都沒有發出聲音,也不知這一次被開啟聲道的人是誰。幽藍色的房間如同深海一般靜謐,猜忌和催促的視線在其中交錯。
能量罩像個被敲破的蛋殼,裂口不斷有火花落下。能源過載令機器不堪重負,島的背麵不斷傳來沉悶的爆炸聲,幾人都能感到腳下在震顫。
再這樣下去恐怕所有人都要跟這座島一起覆滅了。浦衡瞪著血紅的眼睛看向窗外,忽然失智地怒吼道:“我能弄死你一次,就能再弄死你無數次!”
謐藍幽影款款浮動,從遠處駛來一艘巨型郵輪。龐大的船身破開水浪,帶著一陣狂風暴雨隆隆疾馳,汽笛發出撕裂蒼穹的尖銳長鳴,從怒目圓睜的浦衡身上碾壓而過。
雖然明知是幻影,可在看到鋼鐵巨物呼嘯而來時,在場的每個人依舊感到驚懼無比。浦衡僵硬的身體完好無損,勉強維持的高傲卻粉身碎骨。他雙膝一軟跪倒在地,五官扭曲,嘴巴大張,一番劇烈嘔吐後吐出一個拳頭大的血紅珠子。
他生理性淚水和唾液流了一地,艱難而不甘地哽咽道:“我的船曾在某片海域上遭遇海難,大副為了讓我安全離開,不惜將我打暈放在逃生船上送進海裡,可是其他人卻……我身為船長,沒有跟我的船和船員共生死,這就是我最為悔恨的事。”
從他口中吐出的珠子在地上滾了滾,表麵沾著的濃稠血漿流淌下來,露出一個黑色的圓點,看起來竟像是一隻魚眼。
在魚眼的凝視下,浦衡臉色發青,嘴唇翕動不已,突然中邪似的跳起來從懷中掏出一支槍。將魚眼崩碎後,他衝向水池,竟然將槍口對準了人魚。
一直怔愣的常牧此刻反應迅速,爆發出了驚人的速度撲到人魚身前。
“滾開!”浦衡瘋了似的咆哮,夏醇一腳將他手中的槍踹飛,一拳將他鼻骨打斷,令他徹底昏迷過去無法發瘋。
常牧腹部中槍,流血不止。人魚們都圍了過來,餘生緊抓著他的衣角不放,無聲地流出眼淚。常牧臉色蒼白地搖了搖頭,好像在說“彆哭”,然而他眼中既沒有欣慰也沒有柔情,隻有無儘的空洞。
夏醇撕開浦衡的睡袍,給常牧進行了簡單的包紮。魚頭對於窗內發生什麼毫不在意,依舊轉動著魚眼,用美妙動聽的聲音提問:“你這一生中,最為悔恨的事是什麼?”